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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第三十六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我径直朝前走着,凭着直觉推开了一扇木门。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白地套蓝色的朝冠耳炉默默地吐着瑞麟香,口沿边琢饰着的回纹光滑得有些显旧。一旁的案上静卧着一只朱鹤竹雕笔筒,筒间插着一支青花红彩云龙纹羊毫笔,巩绘的海兽鱼涛纹在白釉间婉转回延。我隐约觉得这布置熟悉,回想了很久,才想起这是我住在秦王府的那间房的布置。

“丹心一片百炼镜,鉴古鉴今不鉴容。人间尘妄不合照,铁骨冷眼瘦一生。若有良人同吾志,愿为千里负其行。披我逆鳞为其壁,献吾双目耀其明。铁砚若遭寒霜冷,磨砺赤血为丹青。天欲忌我绝此人,令我骁娆不能鸣。且将富贵弃于我,复使浮名劳吾生。自愿埋骨群山中,宁将一魂堕幽冥!”

听到这个声音,我如同被下了咒般半天移动不了半步。在屋内的醒目位置,搁置着一柄黑漆秋涛琴,扣弦而歌的人曾经是我最甜的伤,最深的痛。

“好词好曲啊……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好的兴致。”烨上前一步,看到了在后院里独自饮酒的曜。

“是你?有没兴趣陪我唱完这一曲《杯酒宴群山》?”曜声音带着嘲弄,铮铮地拨响琴弦,也不管烨是否答应,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何人杯酒宴群山?忽有神人来相顾,自云仙凡道殊途。其以山露报吾酒,天衣广袖为我舞。击节作歌和其声,其歌峻厉如雷霆。吟至慷慨意气处,诸星寥落月无明。曲罢五弦俱已断,群山呜咽如悲鸣。天人失惊问其名,不似常世寻常声。大笑自云顽石子,不是人间百炼铜。脂粉金膏不能污,犀利亦非久磨莹。朱衣羽冠辞吾去,去时鸾鹤伴其行……哈哈,对酒当歌,怎么,四弟你没兴趣……”

烨走上前,拿起桌上的酒就干下。

“百花皆欲艳其色,唯有山菊不争名,瘦骨无声抱长夜,冷香微吐待晓风。平生最恨轻浮者,使吾幽愤不能平。世人尽喜言恶事,娥眉最善妒长生。吾有十万八千恨,至此犹有恨无穷。若有戟指由他去,看他几时可横行。朱颜辞镜花辞树,惯见白发没英雄。自古风流难久持,几度一笑百媚生。群山宴罢吾已醉,星拢四野天未明。雾迷云漫失来路,此身归处且由风。倘使凌波落深涧,来日化为映天红……”

烨的眼中却是无边无尽的寂灭,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每句话后的绝望,此身归处且由风……曜看着烨,他们写的词同样是那样的悲伤,悲伤得难以承受。

“你走吧。”听完烨唱的词后,曜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即抱着琴不再说话回了房。洛棋叹了口气,满眼都是关怀,最后她转身离开。烨也若有所思地走出院子,只有我鬼使神差地就跟了曜进房。

“洛棋,回你公子那去吧。你告诉他,他要全天下我都给他,我不稀罕。”在黑暗中,我听见曜开口,声音是那样的疲惫不堪。

我迟疑着走了半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是啊,她真是个小笨蛋。当她害怕你的时候,她温顺得如同被圈养起来的猫。当你转身的时候,她面目狰狞,口吐恶言,张牙舞爪得如同发怒的小豹子。她胆子不大,你稍微瞪她一眼,她就会把要骂的话吞回肚子里。尽管这期间她神态变幻了无数重,傻子也知道她不服气,她在心里骂,可是就是那翘着嘴巴,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却还要装做很听话很老实的样子,让人放不下。”

“就好象第一次见她,她一路自言自语地抱怨着表哥给她安排那么多的课程,抱怨着不能溜出家,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在屋顶,笑咪咪地听她抱怨了一路。但是瞬间,她又能无比乖巧,讨好似地看着你,好汉不吃眼前亏,大概,她是这么想的吧。”

“我是自作自受,我再不想当皇帝了,我不要父皇注意到我,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她诅咒我,狠狠地……即便我拥有再多的城池,我再也不会遇到美丽的公主,因为放弃了她,我已丢掉了整个王国。小饭桶,你的诅咒生效了,你相公真的除了你再爱不上别人……”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我却听得泪流满面。

“臭狐狸,你真是个笨蛋……”

我哽咽着开口,突然……房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了。自己一下就被扯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扇儿……真的是你……别走……”他的声音短促带着急切,抱着我的双臂力道足已将我勒进血肉里。

“你放手。”我挣扎道。

“不放,我只要一放手你就会不见了。为什么,连梦都不给我一个,你真的怪我,不肯来见我?”他抱着我,呢喃得如同一个孩子。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对不起,臭狐狸,我将要做的事情太危险,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是玉扇儿……

曜松开了我,打量着我。狐狸一般的眉眼,依旧魅惑。我逃避一样地躲开他深邃的目光,低着头不知道该看向何处,只怕多对视一秒,我都会原形毕露。

“对不起,我只是太思念我娘子。”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安慰道。

“她很好吗?你这么……”

“她不好,没文化没品位没追求没形象。而且,那个饭桶远远没你这么漂亮……”他收敛了之前的沉痛,靠近我,温热的气体让我浑身一颤。我看向他,玩世不恭的表情,难辨真假。

“你个死狐……再……再见。”我有些郁闷,什么叫没文化没品位没形象没追求!太过分了!臭狐狸,看来不和你相认是对的!如此恍惚地走到庙外,烨已经等了很久,看我的表情有着明显的不耐烦。

“看南宫曜现在的情形,根本帮不了我们,我们只有靠自己。长安旧部终于答应帮我们,回鹘也答应借兵给我们。但是,在宫里我们动不了手,所以,要想办法引星释出宫。然后……我派了人埋伏。”他开口,我恍若无闻,心中念的想的,全是曜。

“我们还是准备进宫献贡的事情吧。”我看了眼寺庙,几只云雀落在庙檐之上,天际暮色如烟,千山斜阳最是如血。远处脉脉群山,静默如洗,绵延如野兽脊梁,蔓延开去,恰似着看不清的缕缕未来。

这一天是我正式殿前进贡,成败就在今日。

终于到了进宫的日子,烨和雪辰乔装打扮成随从的模样陪同我进宫。翡翠是易容巧手,一炷香后,烨和雪辰就看不出先前的模样。

承天门缓缓开启,我踏着石板路步入皇宫。朱雀门、明德门……一层层的宫门重重打开,我步子一缓,心中居然生出几分胆怯来。

太极殿雕凤盘龙,好不华贵。我的裙裾缓缓地在白玉阶上,盛开如红牡丹。天边朝阳染红了云彩,烟华如梦。

“南诏国国主追月祝大祁皇帝陛下寿与天齐,祝摄政王福禄双全,祝大祁国泰民安。愿月神庇佑天朝子民。”我照本宣科地向星释朝拜。

星释并不言语,我跪了半天,膝盖又酸又疼,只得歪歪地摊坐着。

“你也叫追月?你父王就是让你送这些牛羊来讨好我大祁?”星释的话语不带一丝温度,平静的话语里透着凶狠,“你知道不知道……追月这个名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叫的!你父王以为再送一个女儿给我,就什么都可以一笔勾销吗?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杖……”杖字还没说完,我浑身一个激灵,想起了自己当年早梨花林的遭遇,不会这么倒霉吧?又要杖毙?难道追月的长相有变化,她怎么会认不出了?

身后烨的手不自觉地将手放到腰间,又放了下去。进殿前,他和雪辰的兵器都被收了去,这回可死定了。

“杖责来使,会让人觉得我大祁待客无方。何况,南诏公主并无言语冲撞之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飘了出来,我才吓得发软的身子立刻又立了起来。

是曜,他正倚在大殿的雕龙柱边,眼眸半抬。早听说曜不闻朝政,听凭星释掌控朝纲,没想到他居然会为了我出言制止星释。他的目光还是那样的轻慢,在这寂静空旷的太极殿回响起来,透着几份凉薄。

他的目光还是那样的轻慢,在这寂静空旷的太极殿回响起来,透着几份凉薄。

“既然这样,我就放过她。说,南诏国让你来进贡有何企图?给你取名叫追月又是什么阴谋?”

“天上的星星,都是月亮的影子。我叫这个名字,是注定要和星星如影随形。不过如今,我想我不该回来……”我猛地抬头,正视星释,他绝美的容颜因为震惊而苍白。

我不顾众人的诧异,站起来转身就朝太极殿外走去。在我转身的瞬间,触及曜疑惑的目光和烨询问的眼神。

“月……月儿,真的是你……”星释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跌撞着步下大殿,拉住了我的胳膊。我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竹香,尘埃湮没流光,他眼中是沉淀了繁华的宁静,铅华全洗,昔日的妖艳气质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落幕一般的安详。

群臣在下,此刻却鸦雀无声。我被扯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中,空气中是缱绻的暗香,浮沉如梦。我瞟到了星释身后的曜,他狭长的双眸中仿佛氤氲着清浅的怒气,但只一瞬间,就消散无形。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永远也不会……”

不理会周围的各种目光,星释的声音决绝且坚定。他的手抚过我的发,我心中有些愧疚,若他知道真正的追月早已经不在了,会是怎样的绝望?

咕噜……我的肚子不合适宜地叫了起来。尽管声音不大,但着殿上不少都是习武之人,自然听了个清楚。曜嘴角勾了勾,似乎想笑,随即又忍住。烨的神色有些不耐烦,似乎在生生忍住什么。他看星释的目光,森冷如铁,而星释却毫不察觉。雪辰还是那样的温润如玉,满眼都是波澜不惊。

“你饿了?我带你去吃东西。”星释刮了下我鼻子,声音轻柔。听见有吃的,我连忙点了点头,耳边似乎听到曜含糊不清地骂了句饭桶。我看向他,他却依然是那样的轻佻模样,不把我放在眼里。

抛下满朝文武,星释如同一个孩子般牵着我奔跑出太极殿,来到他的住地所。

“好香啊!”我鼻子灵敏地吸了两口气,眼睛贼溜溜地搜寻着房间里的东西。

“这三年把你睡饿了吧,这么贪吃。”星释刮了下我鼻子,语气很是宠溺。想不到这个男人会有这样好脾气的时候。我打量着四周,看到了目标。

松木香炭上点点烟红如暗夜星辰,忽明忽暗。檀架上烫着菏叶粥,软软的糯米上煮得铺了层粘稠的白霜。翠生生的菏叶轻卷微舒,点缀在雪白的糯米粥之间。星释搅动着银箸,一颗颗饱满含粉的莲子在陶甑中浮沉,我趴在一边,咽了口唾沫,巴巴地舔着嘴巴。

“你最爱喝的就是这个粥,还非要是我亲自做的。”星释端着青瓷碗盛了一些,吩咐我小心烫。我最爱喝这个粥吗?我喝了一口又放下了,看起来很诱人,但味道也就那样。一点油星都看不到,这么清淡的东西恐怕只有追月会喜欢。我玉扇儿想吃的红烧肉!

星释勺起一勺粥,细细地吹着。当他把吹好的粥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居然有些心虚。他是如此地爱追月,我却利用追月的身体来陷害他,是不是太卑鄙?

“怎么了?味道不好?”星释见我喝了一口就放下,有些担忧地问。

“星释,我想过很多我们以后要做的事情。我们回了南诏国,牧马放羊,男耕女织。可如今你做了大权在握的摄政王,还怎么会愿意和我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我瞄了一眼他,就使出了当年要饭时候装可怜的本事,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谁稀罕做这个摄政王?我还给他们南宫家就是了!月儿你知道吗?幸亏月神带回了你……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活在地狱里!”他蹲了下来,捧起我泪流满面的脸,满目真诚,“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南诏也好,天竺也行,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国。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如果臭狐狸也会说这么深情地话就好了,好感动。可是我不想陪星释白头到老。我翘着嘴巴,憋屈地看了眼星释,哇地一声,继续大哭。

“你……不愿意?”星释的手无力地垂下,诚惶诚恐。

“我这不是激动着么。释……我来长安时曾在大慈恩寺许愿,希望我们能再在一起。想不到真的灵验,我想抽空去还愿。”

“原来你去大慈恩寺就是为了许愿。明日一早我陪你去还愿,然后我们离开长安,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一辈子,好不好?”他深情地看着我,目光中全是期待。

“只有我们两个去?到时候一起离开长安?”我朝他确定。

“只有我们两个。”他坚定回答,我捏紧了拳。对不起,追月,我只有利用你伤害他了。如今烨在宫外已经层层埋伏,只等星释入网了!

窗外繁花弄影,偶尔有宫女结队走过,鬓上翠簪摇曳如流水。日已横斜,树叶在窗纸上投下班驳的影,星释雀跃得如同少年郎,我心里隐约觉得不安,甚至有些愧疚。星释的爱,单纯却浓烈。如同晨曦般纯粹,又如同暮霭般厚重。比流星还短暂,却又比永远还漫长。

孤寂深宫,不知那狐般少年,可曾想起那个叫玉扇儿的女子?我突然很羡慕追月,羡慕她和星释间那如鸿毛轻盈恣意,又如生死般凝重深远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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