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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船长!我的船长!

14. 船长!我的船长!

啊,船长!我的船长!可怕的航程已完成;

这船历尽风险,企求的目标已达成。

港口在望,钟声响,人们在欢欣。

千万双眼睛注视着船——平稳,勇敢,坚定。

——选自惠特曼《船长,我的船长》

八十高龄的楚司令员,在警卫员的搀扶下,踏着陡峭的石阶,向山上走去。

这位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的老人,由于过度悲伤,加上一夜未睡,此时浑身无力,两腿软绵绵的。如果换了旁人,别说这么陡的山坡,就是平地,恐怕都走不了几步。但是凭着多年军旅生涯磨练的意志,他顽强地迈着步伐,向山顶攀登。

楚天承知道此时阻挠已无可能,忙下山去迎祖父。

在半山腰处,祖孙二人相遇。楚天承看到祖父手里捧着一套蓝色军装,他愣了一下,忽的明白了:这是天爱当年考入海军歌舞团时发的军装,因祖父阻拦未能成行,但这套军装她没舍得退,一直留着。

“爷爷!小心点儿!台阶陡。”楚天承过去搀扶爷爷。

老人停下来,喘息了一会儿,抬头往山顶望去。一片片白色的墓碑,像一片白色的森林,伫立在蓝天白云下。每一个墓碑下,葬着一个亡灵,想到自己疼爱的孙女就要和这些亡灵一起,长眠于此,再也看不到清澈的蓝天、洁白的云彩,陪伴她的,是沉默的大地和冰冷的泥土,这位饱经风霜、驰骋沙场的将军,不禁老泪纵横!

“唉,我为什么要活这么久!我应该早点儿陪老伴去!”老人心酸地想。

两年前,相濡以沫的老伴去世,他亲手安葬了她。那时他就想,用不了多久,自己也会随她而去,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相伴。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要亲手安葬心爱的孙女!她才刚刚30岁呀!

有时候,长寿是一种惩罚。因为活得太久,要见证更多的苦难。

楚天承从小到大,从没见过祖父流泪,他不忍心看,转过脸去,搀着老人向山顶攀去。

路大维可以不惧楚天承,但对这位德高望重的祖父,始终心存敬畏,当初他与天爱结合,楚天承坚决反对,是爷爷成全了他们。他曾向老人许诺,一定要让天爱幸福!可现在……他无颜面对老人,悲痛、哀伤、内疚、羞愧,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爷爷!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天爱!”

老人家看到路大维,就像看到魔鬼似的,满腹悲伤刹那间化为一腔怒火,他一下从天承手中挣脱开,甩手给了路大维两个耳光。

楚天承急忙上前把祖父搀开,“爷爷,不用您动手,我会收拾他的!”

路大维跪在地上,两眼直冒金星,方凯把他扶起来,他两腿直打晃,有些站不稳,退后几步,靠在墓碑上。

楚天承搀着祖父来到墓前,老人弯下身,用颤抖的手把崭新的军装放进墓穴,嘴里念叨着:“孩子,爷爷对不起你,当初不该拦着你,是爷爷害了你呀!爷爷老了,糊涂了,明白得太晚了!现在,爷爷把军装给你带来了,你穿上它走吧!孩子,别害怕,让奶奶先陪着你,爷爷也快了,没多少日子了,爷爷真想现在就来陪你……”

老人一遍一遍叨念着,满是青筋的手捧起一把泥土,缓缓地撒在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上,仿佛怕惊动孙女似的,黄色泥土盖在蓝色军装上,可怜的老人,他想让这坚实的泥土,替自己保护另一个世界的孙女!

巨大的悲痛把这个戎马一生、铁骨铮铮的硬汉打倒了,他就像被拔掉电源开关的电器,停止了运转,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兀自呆立着。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蓝小柔再也忍不住,扑在杨一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杨一眼圈也红了,他望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想起前几天在报上看到一个新闻,一位华尔街投资银行家破产自杀,不由得暗暗感叹:长寿不一定就好,就像那位银行家,如果在金融危机之前去世,就不必遭受破产的痛苦,还可以得到一个体面的葬礼。

简雪上前抱住老人,哭着道:“爷爷,您别说了,天爱不会怪您的!”

楚天承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转过身去,怒视着路大维,恨不得挖个坑,就地把他埋了!

莞尔担心老人家身体受不了,过去搀起他:“爷爷,我们走吧!天爱地下有灵,她不愿意看到您这么伤心!”

她和简雪两人搀着爷爷,往山下走去。

祖父走了,楚天承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刚才他的心都揪在一起,爷爷已经80岁了,若是他再病倒,自己可真要崩溃了!

楚天承弯下身,双手捧起一把泥土,撒进墓穴,心中默默道:“小妹,你若地下有灵,一定要保佑爷爷平安!你的冤屈和不幸,我会为你申张!”

在场的人,也都弯下身去,捧起一把泥土……

尘归尘,土归土,这些红尘中的人,为死者的亡灵送去最后一把土,从此,便阴阳两隔,各自为命了!死去的人,从此与世无争,将获得永恒的宁静;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奔波忙碌,为情所困,为义所扰,为名所累,为利所苦,从这个角度来说,死亡又未曾不是一种解脱!

楚天承站在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带着亲友离去。

空荡荡的墓碑前,只剩下路大维和方凯,方凯见他没有走的意思,想留下来陪他。

“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路大维说。

方凯迟疑了一下,心想也好,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好吧,我在山下等你。”

方凯走了,人们都走了,周围安静下来,路大维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惧,他不敢相信,天爱真的抛下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从今以后,他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面对风雨飘摇的世界!想当年,他也是一个人,无依无靠,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但那时他还年轻,满怀激情,无所畏惧!而现在,他身心俱疲,茫然无措,好像船失去了帆,孤零零地漂浮在大雾弥漫的海面上,看不见前方,望不到海岸,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海水,汹涌的海浪!

路大维一动不动,伫立在墓碑前,两腿像灌了铅,仿佛要陷进地面,他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往事一幕一幕,闪现在眼前,又渐渐退去,像幻灯片似的,最后所有的影像都退去,只留下一幕,定格在眼前,循环往复,挥之不去——那是少女时代的天爱,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头上系着蓝色丝带,在甲板上欢快地奔跑,像一只洁白高贵的天鹅——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天爱直到死都不知道,她和路大维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妇女之友》办公楼,而是在路大维服役的远洋舰上。那年她过生日,哥哥送了一本惠特曼诗集,她爱不释手,被其中一首《啊,船长,我的船长》吸引住了,突发其想,要去乘船航行。她央求爷爷,爷爷爽快地答应了,她带着小柔、简雪和莞尔一起登上远洋舰,宽敞的甲板像学校操场,四位羊女兴高采烈在上面奔跑,嬉闹,天爱还即兴朗诵起诗——《啊,船长,我的船长》,她声情并茂的朗读,引得很多战士来观赏,这些人当中,就有路大维。

这件事让天爱兴奋了几天,很快就忘记了,也难怪,她才12岁,还是个孩子,爱好兴趣不断,采集完这片花,又扑楞着翅膀,追寻另一片花去了。但是对来自海岛、整天在船上检修机器的路大维来说,这一幕让他终生难忘。他从没听过这么壮美的诗句,从未见过这么娇美的女孩。她就像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他的波心,他十分惊讶,更万分欢喜,虽然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他们相逢在茫茫的海上,她有她的,他有他的,方向,她不会记得,也无从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但是他会记得,想忘也忘不掉!

在漫长而枯燥的远航途中,路大维时常躺在甲板上,望着天上的白云,想起她那精灵般的身影,天使般的声音,心中升起一股不可抵挡的火焰——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她还是一个含苞未放的花蕊,不可能激起他作为男人的情欲,她在他心中激起的,是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在大海的尽头,岸上的世界,那是一个喧嚣繁华的世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还从未踏入过。

航程结束后,路大维毅然做出决定——退役。

由于父亲早逝,路大维自少年起就养成独立、果敢的做事风格。就像16岁时毅然离开故乡去参军,这一次,他义无反顾告别服役六年的远洋舰。按说舰上待遇不错,他已从普通士兵升为下士,每月可以领工资,远洋还能拿补助,在舰上没什么花销,薪水都寄到家里,母亲攒着给他娶亲,已经托媒人说合,等着他回去相亲呢。

如果没有遇到楚天爱,路大维就会这样一直生活——像他这样出身贫寒的人,这是一种不错的生活。但是人生没有如果,命运让他们相遇,他的人生拐了个弯,走到另一个方向。

退役前,路大维站在甲板上,拍了一张照片——他穿着白色水兵服,脸上带着微笑,无檐帽上的飘带在风中飘,他当时还无法想象,他的命运会飘向何处。

起初,他在海港附近一家酒店当保安,受尽了领班的气,还时常让客人呵斥。一次,他好心代客人泊车,却被诬陷偷了客人手机,扣去当月薪水,还丢了工作。他身无分文,连房租都付不起,只好去码头扛大包,晚上就睡在候船室。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心灰意懒,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或许是因为刚刚从军队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而获得自由——尽管现在还不知道如何使用这自由,但他相信,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如果他能在甲板下闷热的轮机舱里呆上六年,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

机会终于来了!那时他已在码头混了三年,扛过大包,卖过水果,倒过海鲜,把码头地形人脉都摸熟了。别小看码头这块地方,这是北方最大的不冻港,也是淘金捞财的宝地。中国有句俗语:穷家富路。出门的人花钱大方。码头一个冷饮摊,看着不起眼,两年下来能买辆夏利。路大维早就想弄个摊位,一次,他听卖报的大妈发牢骚说,码头要清理整顿,取缔流动售报,改建报刊亭。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机会,开始找人疏通,请客送礼,终于把报刊亭租赁权搞到手。

路大维误打误撞,做起了报刊发行,那时谁也没想到,这个高中没毕业、当了6年水兵的退役军人,日后会办起杂志,成为文化传媒公司老板。

很多人不服气,说路大维运气好。路大维却不以为然,他说我有什么运气?那是跑的道多踩的屎多有点儿香味就能闻出来!话糙理不糙,他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但不等于没智慧。他在部队和商海两所社会大学磨练过,而社会教给人的东西比书本更实用。就像流浪的猫比豢养的狗更容易找到食物,他敏锐的嗅觉总能判断出眼前是珍贵的宝石,还是无用的顽石,而任何珍贵的东西一旦出现在视野,他就不会再让它消失。就像楚天爱,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她是颗珍珠,只是自己还没有能力采撷。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积攒资本,他不想再像上次那样,满脸油污、躺在甲板上仰视她,如果再次见面,被仰视的应该是自己!

路大维还在蛰伏,等待时机,没想到,楚天爱自己浮出水面!那天他们在《妇女之友》楼道里相遇,他起初没认出来。一别十年,她从当初的小女孩儿,变成亭亭玉立的女大学生,变化太大了,加上楼道灯光暗,他又几天没休息好,所以没在意。他都走过去了,听到小柔喊天爱,他一下停住了,这个名字早已在他心里生了根,他当时就觉心怦怦跳,掉头往回走,在二楼办公室,他终于认出她,当即决定,无论她应征的刊名是什么,都无条件采用。

这些年,楚天爱一直蒙在鼓里,路大维始终没有告诉她。他知道,即使说了,她也记不起那个一身油污、在甲板上修轮机的士兵,正如他不会忘记她——纯净蔚蓝的天空下,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头上系着蓝色丝带,高声朗读《船长,我的船长》。

他要永远做她人生之舟的船长。

可是现在,他这个船长做不成了。

他深知,痛失孙女的楚司令员,还有她那位血气方刚的兄长,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全蓝城的人都在等着看一出好戏。再没有什么比豪门恩怨更能吸引眼球,让平民百姓津津乐道的了,他们的生活像一潭死水,不起涟漪,以观赏他人的涟漪为乐。

“过几天,等他们心情平静些,再去负荆请罪吧!不管提什么条件,都全部满足!”路大维默默地想,带着满腔愁绪,离开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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