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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葬爱

13. 葬爱

我爱你,我不久就要死去;/我曾经旅行了迢遥的长途,只是为了来看你,和你亲近……

——选自惠特曼《从滚滚的人海中》

楚天承其实已经到殡仪馆了。

他怎么可能不来呢?尽管他不喜欢会议,无论是董事会、洽淡会,还是发布会、庆功会,他都不喜欢,他讨厌一切形式上的东西。开会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一大帮人坐在那夸夸其谈,各执其言,只能使问题更复杂,除了浪费时间和金钱,什么也解决不了。但这是妹妹的追悼会,他不会不来,也不会在会场和路大维动手,尽管心里对他恨之入骨。

“让她安安静静的走!”楚天承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也是路大维的想法。这一点,两个人倒是相同。除此之外,就再无共同之处了。

作为将门之子的楚天承,与草根出身的路大维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出身与境遇的不同,使他们很难彼此了解,更不用说相互欣赏了。他们是那种即使天天见面、也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人,但因为天爱的选择,两人成了亲戚。

楚天承始终不理解,周围那么多青年才俊,随便哪一个,都比这个来自海岛的退伍兵强,天爱为什么偏偏选中他?

楚天承不知道,像路大维这种出身贫寒、靠自我奋斗跻身主流社会的人,更能激起天爱这种家境优越、备受宠爱的公主型女人的向往。他们血管里流淌着原始的野蛮人的血,凭借这种原始的野性,他们与自然和社会进行着顽强的抗争,赢得自己的领地。这种旺盛的生命力,是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官二代、富二代所不具备的。

但是楚司令员能理解,这位出身贫寒、15岁参加革命、两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军人,对人性洞若观火,他一眼就看出路大维身上所特有的野性,这正是楚天承所欠缺的,尽管他身上流着自己的血脉,但男人的野性不是靠基因遗传,而是在贫瘠的荒原、残酷的环境中磨砺出来的,这也是他把楚天承送到特种部队去的原因。

这位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将军坚信:男人,可以没有过人的才华,但必须有过人的意志,否则就无法在竞争激烈的社会生存。与意志相比,才华是第二位的。世界上到处都是有才华的穷人,总是抱怨自己怀才不遇,其实有什么可抱怨的,事实胜于雄辩,你至少还缺少一样才华——营销自己。更不要说意志了——抱怨本身就是缺乏意志的表现。

女人则另当别论,她不需要更多的才华和意志,她的才华在于找到强势男人,她的意志仅用于维护这种关系。

在这位楚司令员身上,有着亚洲男人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在对待孙子和孙女的教育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对天承,他是严厉有加,而对天爱,却是宠爱备至。天承可以去特种部队接受严格训练,但天爱连报考部队歌舞团都不允许。

也许是母亲的遗传,天爱自幼表现出艺术天赋,歌声优美,舞姿绰约,16岁那年,她瞒着爷爷报考海军歌舞团被录取,可军装还没来得及穿,就被祖父阻止了。他固执地认为部队这个大熔炉,只适合锻造男子汉,不适合天性浪漫的女人。

天爱开始绝食,以此作为抵抗。但她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意志,过低估计了食物的功能。坚持了三天,她屈服了。

这件事深深伤害了她,她原以为,祖父可以无限宠爱她,任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其实不然。在生活小事上,她尽可以任性,但事关前途命运,她不能违背他的意志。虽然这是她自己的人生。

爱,都是有边界的。

天爱曾一度变得消沉,偷偷躲在房间写小说——她人生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小说——《爱的枷锁》。

“爱,以她的方式,否则就会成为一种枷锁。”小说这样开头,但只写了一万字,就写不下去了,她感到自己语言贫乏,感情苍白。于是立志报考中文系。

高考前报志愿,她选的都是外地学校,她要离开祖父的羽翼,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在北京读书的四年,是她走向独立、成长最快的四年。她喜欢这座城市,喜欢它的博大,开明,宽容,随处散发的生机,追求梦想的脚步……她不想再回蓝城。但最终还是回去了。不是因为祖父,而是因为路大维。

女人,天生就是感情动物,她们会为爱情改变自己。而男人往往不会,他们追随的是事业的脚步。

开始,祖父自然反对,但天爱这次打定主意,绝不妥协。最终,还是老人妥协了,也不完全是妥协,他从路大维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有点儿喜欢上这个年轻人,所以接纳了这门亲事。不过,作为防御措施,他让天承从部队转业,去美国学习企业管理,两年后,他学成回国,入主真爱集团。

对此安排,楚天承并不十分情愿,他知道,爷爷是用他来牵制路大维。路大维依托楚家关系,进入房地产领域,迅速积累起巨额财富。这么大一笔财富掌控在他手里,老爷子当然不放心。人心莫测,不能不防着他,所以把自己安置进去,既是辅佐,也是牵制,同时也可以照顾妹妹,不要让她受委屈。

可是现在,他竟然把妹妹照顾丢了!

楚天承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他早就觉察到,天爱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正如他当初预料的一样,两人性格、爱好、家庭背景都不一样,谈恋爱时彼此好奇,可能觉得浪漫,但结婚是过日子,磨合起来会很痛苦。可是木已成舟,他不希望他们离婚。这和恋爱分手不一样,那仅仅是终结一段感情,婚姻要牵扯到很多利益。但他也不愿看着她困在婚姻中,整天无所事事,所以想了一个折衷方法,让天爱去国外求学,她喜欢音乐,也有这方面的天赋,等她学成后回国,自己出资办个艺术学校,让她全权负责。只要有事情做,多少可以冲淡婚姻生活的不和谐。为此,他和天爱长谈了一次,她很想去,但又怕路大维不同意,她还是很在意他,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

春节时,他们全家去海南度假,天爱说她想好了,去国外看看,游历学习,开开眼界。楚天承心想正好,袁琳在纽约,她们两人可以做个伴。天爱特意嘱咐他,先不告诉路大维,他肯定不同意,等手续办好,再和他开诚布公的谈。

出国手续8月份就办好了,签证也拿到了,天爱却又犹豫了,一直没和路大维谈,说等过完生日再说。正好袁琳国庆节回国休假,楚天承想让她们节后一起走。那天发布会他之所以提前走,是去机场接袁琳。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离开不久,妹妹就惨遭不幸,撒手人寰!

楚天承得知消息,已是第二天凌晨,他在睡梦中被电话惊醒,是方凯打来的,没敢告诉他实情,只说天爱出意外,让他马上来。

方凯怕楚天承情绪激动,与路大维动武,让他回避一下,最好先离开别墅。但路大维不肯,方凯让他呆在三楼小客厅,自己下楼去迎楚天承。他在门厅来回走着,心里七上八下。驰骋商海多年,他什么事都经历过,当年做对日贸易,遇到台风,船在海上失事,价值千万的货物化为乌有,他都没像现在这样焦虑不安。因为那损失的只是钱,可是现在,一个生命没有了,拿什么来安抚痛失亲人的家属?

方凯真为路大维捏把汗。

外面传来汽车声,楚天承到了。方凯不能再隐瞒了,只得如实相告。楚天承表现得颇为冷静,其实他是被这个噩耗震蒙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楼,怎么走进房间的,他望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妹妹,以为是在做梦,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袁琳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她扑到天爱身上,失声痛哭,“天爱,你怎么了?天爱,你醒醒,是我呀,我是回来接你的!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去纽约吗?我要陪你逛街,看电影……”

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把楚天承拉回现实,他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似的,一下跌倒在床边,两手握拳,用力捶打自己,从胸腔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吼声,像只受伤的野兽。

方凯不敢上前劝阻他,就去安慰哀声痛哭的袁琳,他硬拉着把她拽开,“别哭了,哭坏了身体——”话还没说完,就觉胳膊一阵酸痛,被人从后面拽住了。

“你快说——”楚天承凶狠地瞪着他,“路大维在哪儿?”

方凯下意识地往对面客厅看了一眼:“他,他不在。”

楚天承松开手,旋风般的冲出去,方凯急忙跟了出去,袁琳也跟着跑出去。

楚天承一脚踹开客厅门,冲到沙发前,一把揪住路大维的衣领,把他从沙发上拎起来。“你这个混蛋!你做了什么?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他发疯似的喊道,两眼瞪得通红,喷着愤怒的火焰。

方凯冲过去,用身体护着路大维,“天承,你冷静点!这是意外,不能怪他。”

袁琳扑过来,抓住天承另一只手,“天承,你要干什么?你别做傻事啊!”

楚天承一把甩开她,又去推方凯,“你让开,这没你的事!”

方凯被他推了一个踉跄,倒在后面沙发上,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这时路大维开口了,“方凯,呆在那别动。”声音嘶哑,听上去有气无力。但方凯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势震住了,老老实实坐在那,紧张地看着他们。

楚天承右手揪着路大维衣领,左手握紧拳头,路大维一动不动,默然看着他,丝毫没有反抗的迹象,好像等着他挥拳似的。

两个人对峙着,空气似乎静止了,战争一触即发。就在这当儿,袁琳扑过来,拉着天承的胳膊:“天承,你别做傻事,你要想想,我们怎么和爷爷交待!”

顷刻间,楚天承满腔悲愤化为无限哀伤!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告诉爷爷这个噩耗!

他猛的一推,路大维一个趔趄,摔倒在沙发上。

“路大维,你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楚天承恶狠狠地道,转身冲出门去。

袁琳紧跟着跑了出去,在别墅门前追上他,“天承,你去哪?”

他也不知道自己去哪儿,他只想离开这阴森森的凶宅,再呆下去非发疯不可!

“怎么和爷爷说?他现在可能还在睡觉,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天爱已经走了!让他再安静睡一会儿吧,这是他最后一个安静的睡眠,从今以后,等待他的将是无数个不眠之夜!”

楚天承满怀哀伤的想,就觉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他急忙转过身,向远处望去。

天已渐亮,空气中飘着一层淡淡的晨雾,一轮红日从遥远的海平线缓缓升起,海面上映照出一片红光,与空气中的白雾聚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色彩奇异的光柱,像一道天梯,架在蔚蓝色的海面上。他看着看着,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了出来。他想起小时候,和妹妹去海边看日出,她总是一蹦一跳的,欢快地道:哥哥,快看,今天日出多美呀,如果能把它画下来就好了!

是呀,今天的日出多美呀,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昨夜!

楚天承心痛如绞,仿佛一把匕首插在上面。“路大维,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他望着朝霞映红的海面,默默发誓。

复仇的火焰,让他冰冷的心燃成一片火海,冲淡了悲伤,冲走了哀怨,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恨,像一望无际的海洋!

楚天承以惊人的毅力,在一天之内,安排好善后事宜,他说服爷爷,不去参加追悼会,他们先在家里举行一个告别仪式。哀恸欲绝的老人,被这从天而降的噩耗打垮了,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一切事宜均听从楚天承安排,他现在成了楚家的顶梁柱。

告别仪式在祖父家举行,这幢爬满常春藤的小红楼,是天爱从小生活的地方,处处留下她成长的足迹。这是她生命开始的地方,也让她在这结束吧。

一楼大厅被布置成灵堂,正面墙上,挂着天爱的照片,镶嵌在黑色相框里,两边侧墙上,挂满了她的照片,有儿时的,读小学时的,大学时的,照片上的她无忧无虑,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参加告别的有祖父、伯父、伯母、堂兄,堂妹,还有外公、外婆,都是至亲。

告别仪式后,家人为她守灵,直到凌晨。按楚天承的安排,他和袁琳、堂兄、堂妹去殡仪馆开追悼会,长辈们都留在家里。可就在他们动身时,祖父非要和他们一起去。楚天承怎么也劝不住,最后,是袁琳的外公、与爷爷有着生死之交的高政委出面,总算劝住了。可是,楚天承刚到殡仪馆,又接到高政委的电话,说爷爷非要来,已经打电话让警卫员开车去接他,他没拦住。楚天承掉头往回返,在半路上截住警卫员,让他把轮胎扎破,就说车坏在路上了。

这么来回一折腾,楚天承到殡仪馆时,已经八点了。

他一到,追悼会就开始了。来宾进入会场,方凯走上台宣布:楚天爱女士追悼大会现在开始。

大厅里响起悲壮的《安魂曲》,来宾怀着沉痛的心情默哀,悼念。

李市长代表来宾讲话,他神情肃穆,声音低沉,对楚天爱不幸早逝表示沉痛哀悼,对她的生平给予肯定。说她热心慈善事业,关注弱势群体,先后捐资300多万元,资助贫困失学儿童。2008年汶川地震,她将自己收藏的名画、古董拿去义卖,将所得款项全部捐给灾区。

由于多年官场浸染,即使是致悼词,还是带着些许官方色彩,让人油然而生一种距离感。

接下来,是楚天承代表家属讲话。他身着黑色西装走到台前,静默片刻,满怀哀痛地道:

各位亲友、来宾:

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追悼我的妹妹楚天爱。我代表我们全家向大家致谢,感谢你们前来送别小妹。她正值芳华,告别人世,让我们大家一起,祝愿她安息!

小妹热爱艺术,对艺术有着深深的情怀。在这里,我想用她生前喜欢的一首惠特曼的诗,向她做最后的告别。

音响里响起圣桑的《天鹅之死》,那低沉、哀婉的曲调,如泣如诉,像一首悲壮的骊歌,楚天承开始诵读——从滚滚的人海中

从滚滚的人海中,一滴水温柔地向我低语:

我爱你,我不久就要死去;

我曾经旅行了迢遥的长途,只是为了来看你,和你亲近,因为除非见到了你,我不能死去,

因为我怕以后会失去了你。

现在我们已经相会了,我们看见了,我们很平安,我爱,和平的归回到海洋里去吧,

我爱,我也是海洋的一部分,我们并非隔得很远,看哪,伟大的宇宙,万物的联系,何等的完美!

只是为着我,为着你,这不可抗拒的海,

分隔了我们,

只是在一小时,使我们分离,但不能使我们永久的分离,别焦急,——等一会——你知道我向空气,海洋和大地敬礼,每天在日落的时候,为着你,我亲爱的缘故。

他悲恸苍凉的声音,让人潸然泪下,大厅里一片啜泣声。小柔靠在杨一肩上,眼泪如泉水一般。简雪与莞尔相互搀扶,早已泣不成声。

追悼会结束了,来宾退场,留下家人,向亲人遗体做最后告别,这是最令人心碎的时刻!此刻一别,阴阳两隔,一个美丽的生命就将化为云烟!

一向坚强的路大维,这时再也忍不住,他热泪纵横,扑向天爱的灵柩!方凯和助理两人好不容易把他搀走。

楚天承面色冷峻,他一滴泪都没有掉。他的心早已经碎了,是仇恨的火焰把它们粘合在一起,他现在只想让妹妹入土为安,然后,他就可以向路大维开战了!

追悼会结束后,大部分来宾走了,至亲好友留下来,等遗体火化后,去墓地安葬。

楚天承都没有和路大维商量,他要把妹妹葬在自己家族墓地,让她陪伴两年前去世的祖母,和英年早逝的父母。

楚家墓地在陵园山顶上,他们沿着台阶攀行而至,楚天承走在最前面,他捧着盖着红布的骨灰盒,缓缓走到墓碑前,这方寸之地,就是妹妹长眠的地方!

楚天承强忍着,不让眼泪涌出来。他右腿蹲立,左膝跪地,将骨灰盒放进墓穴,捧起一把土,慢慢撒在上面。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一阵汽车的疾驶声,他回身望去,一辆绿色吉普停在墓园入口处,从车上跳下一位军人,接着,一位长者从车上走下车。

楚天承“腾”的站起来,是祖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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