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格拉斯是法国最著名的香水小镇，位于阿尔卑斯山和地中海之间的过渡地带，冬暖夏凉，风景宜人。当然，格拉斯小镇的名字能够享誉世界，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这里是著名香水Chanel No5诞生地。当地盛产香水玫瑰、薰衣草和茉莉，香水则成为经济尤其是旅游业的重要支柱。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全球的香水师就会纷至沓来，只为到这里寻找自己心中那一种美妙的味道。
下火车时，夏以蓝发现她的手机忘了开，开机就看到卓晶晶的短信，内容是：“你哥在找你，你敢瞒着我，这笔账回来再跟你慢慢算。”
不是吧……夏以蓝心中暗道“不好”，夏天希都找到卓晶晶了，如果被他知道自己在法国那还了得。
还是把手机关了比较好。
她正琢磨着，抬头就见辰皓一脸迷茫地看着她，走神的瞬间电话偏偏响了。
夏以蓝一激动差点把电话摔了，直到看明白不是夏天希的号码才放心接了。其实打电话来的是航空公司，她下飞机时把平板电脑落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被旅客发现并通知了空乘，他们查找到她购买机票时登记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来确认并通知她去机场认领丢失的物品。
挂了电话，夏以蓝就看到辰皓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她看，于是不好意思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解释了一番。辰皓扬起嘴角瞪了她一眼，似乎在怪她太过马虎，竟然把东西丢在飞机上。
“哦，我不记得了嘛！”
夏以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她偶尔也会丢三落四，在飞机上看过参考文献之后，随手就把平板电脑放在一边了，没想到下飞机的时候竟然忘记了装进包里。
辰皓瞪了她一眼，然后用手语比画了几个字。见夏以蓝一脸愕然，于是低头猛按手机，然后甩到她面前。
“怎么东西丢了都没发现？”
辰皓撇了撇嘴，要不是航空公司打电话来，估计她还没发现这件事吧！
夏以蓝缩着脖子把手机还给他，辰皓这才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又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跟上，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出火车站。
格拉斯被称为嗅觉的天堂，连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各色香水的味道。
圣诞节前后并不是薰衣草抑或是香水玫瑰的季节，来自澳洲的黄绒花将格拉斯染成一片灿烂的金黄，暖融融的，仿佛扑面而来。
格拉斯拥有世界最大的香水博物馆，收藏了4000年以来有关化妆品的很多物件，展示从古埃及就开始的香水制造技术，夏以蓝熟门熟路地领着辰皓在馆里闲逛，还拒绝了解说员的主动搭讪，关于香水的知识，她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少。
辰皓看着各式各样的香水瓶，少有地流露出惆怅的神情。
夏以蓝兴致勃勃地向辰皓讲解每一样展品的来历，就如同当初她领着Ken到这里参观时一样，当时的她也是这样用悠扬的语调讲述一个个传奇故事，时光回溯，在瞬间合二为一，仿佛他们依旧畅游在香水的国度，从未离开过。
看过国际香水博物馆之后，夏以蓝又拖着辰皓陪她去Galimard参观，这里是格拉斯三大著名的香水制造企业之一，向游客提供关于香水制造的讲解及参观服务，游客还能进入香味工作室去配制完全属于自己的香水。
夏以蓝虽然曾经在专业的香水学校进修过课程，对香水师配制香水的过程基本上了解，但对配制香水其实并不是很擅长，这次也跟其他游客一样，怀着小心又忐忑的心情，在诸多香精香料里，选出她心仪的那几种味道来。
21世纪，香水生产早已经进入批量化时代，但是香水师研发新香水的过程依旧要靠人工完成。这一过程需要进行不断的试验，搭配混合不同的香味，并保证一种香料不会盖过另外一种香料的味道。专业的香水师甚至能在一款香水当中混合超过50种不同的味道。因此，一瓶香水的研发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有的甚至更长。
夏以蓝选了广藿香，那是一种来自远东的薄荷味香料，香味浓郁，因此每次用量都要有非常严格的控制，香油中独特的辛香和松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更加明显。现在，全世界有三分之一的香水都在使用这种香料。
辰皓的脸色忽然之间变得很难看，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层层叠叠的香料瓶子和架子，却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存在的东西，眼中渐渐弥漫起惊恐和慌张来。
这时夏以蓝又挑了佛手柑油和檀香，笑盈盈地要拿到辰皓面前给他看，却发现他沉着一张脸，目光游离，一边缓缓后退。
“辰皓，你怎么了？”
夏以蓝丢下手里的瓶瓶罐罐，试图过去安慰他，但辰皓这时忽然转头跑了出去！
“辰皓！”
夏以蓝不明所以，但又不放心辰皓一个人就这么跑了，于是连忙跟上去。
辰皓跑得很快，沿着花田边的小路一直往前，连片的黄绒花随风招展，一直绵延到山的另一端。
视野开阔，夏以蓝虽然追不上，但也能看到辰皓跑向什么地方。见他一直跑到山边，这才停了下来，她气喘吁吁地跟上去，远远地就大喊：“辰皓，辰皓，你等等我！”
辰皓跑得累了，也觉得跑不动了，这才停下来，干脆身子一歪坐在地上，一只手搭在屈起的长腿上，望着连绵的花田发呆。
夏以蓝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见辰皓抬起头，双唇缓缓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偏偏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辰皓……”
夏以蓝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辰皓表现得如此反常，他此刻的忧伤足以掩盖平时的阳光灿烂，她俯下身子蹲在他面前，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
辰皓垂下眼眸，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很想哭，很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可是，他不能够。
那些香料，那些他曾经无比依赖留恋的东西，那些仿佛弥漫了整个世界的香气，灿烂缤纷，此刻却全都离他而去。
只因为那一天，在那场漫天大雪里，他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东西：的嗅觉，还有他的声音。
“辰皓……”夏以蓝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小心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这才意识到辰皓的肩膀在颤抖，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惊慌害怕的样子，心里忍不住焦急担忧起来。
他缓缓将自己蜷缩起来，让人看了就有种心痛的感觉。
夏以蓝觉得自己被他悲伤的情绪感染，莫名其妙地也觉得想哭，于是张开双臂，就着他蜷缩的姿势，抱住了他。
辰皓似乎是感觉到了夏以蓝的动作，于是身子轻轻动了动，侧头往夏以蓝的怀里靠过去，枕在她的肩膀上。
夏以蓝只能轻声地安慰他：“没事，没事的。”
此时一切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唯有值得依靠的怀抱，会逐渐消融恐惧和昔日的噩梦。
夏以蓝的身上还沾着广藿香的味道，夹杂着佛手柑油，甘甜沁凉，那样的味道，似曾相识，午夜梦回，深深地在记忆里萦绕不去。
辰皓将头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像极了小孩子缺乏安全感的动作。
夏以蓝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散乱的微卷此刻看起来服帖不少，只是被汗水打湿了，一缕缕黏在额头上。
到底是什么让一贯阳光乐观的辰皓也露出这么绝望的表情？在内心深处，他到底埋藏着怎样的过去，才会让他在触碰从前记忆的时候，竟然表现得这么慌张？
两个人静静依靠许久，辰皓渐渐平缓下来，抬起头望着夏以蓝的眼睛，弯起嘴角，露出风轻云淡的笑容来。
他就那么看着夏以蓝，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好像是在说，我没事，别担心了。
只是他的神情显得很疲倦，就那么沉下眼眸安静地待着，夏以蓝抬手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轻声对他说：“我知道你有心事，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听你说，也会帮你保密。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我就不问了。”
辰皓低头抿唇，然后轻轻地又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势。夏以蓝曾经见过辰皓做这个手势，所以认得，他是在向她说“对不起”，于是摇了摇头，笑道：“没关系的。”
看辰皓的情绪依旧很低落，她于是问道：“你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吗？我正好有点事情要办。”
辰皓默默点了点头，没有想到，夏以蓝竟然真的立刻就丢下他，转头跑走了。
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回头朝他喊道：“你在这里等我哦！”
辰皓望着她匆忙跑远的背影，安静地点了点头，在心里说了句“好”
他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只是放松僵硬的四肢，坐在了地上。
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以为自己早就能从容面对了，可是没想到，到头来，依旧还是无法直视心中的那个噩梦。
所以，学不会忘记从前的，又何止夏以蓝一个？
辰皓将双手交叠在一起，沉默地抬头眺望掩映在蓝天白云底下的连绵山脉。
冬季的格拉斯，比起繁花盛开的夏季，丝毫没有颓败之意，天高云阔，幽静从容，似乎能令人心情平静。风挟着来自山谷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辰皓的眼眶渐渐湿润，却在下一秒又被吹到干涸。
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匆忙的脚步声，夏以蓝气喘吁吁地朝他跑过来，将手中的东西往他面前一递，兴冲冲地说道：“给！”
辰皓抬头，做了个疑问的表情。夏以蓝快乐地弯下腰，连语气都变得轻快了，抬手指了指他的手，辰皓低下头，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他这才注意到，手心里原来塞进了一个小指大小的细口香水瓶。
这是……
“这是我刚刚调的香水。”夏以蓝的笑容轻柔如同云朵舒展，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把它叫作，希望。”
清甜沁凉的味道直达心底，仿佛天高海阔，鸟儿振翅飞翔，忽而又拂过低浅的水面，惊起道道波纹。
这是我所能带给你的，希望。
“我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相信，一切总会过去，就像我，我曾经以为，自己要被他困死在回忆里了，但是最后，我还是走出来了。”
夏以蓝的手用力按在辰皓的肩膀上，认真地望着他：“我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
辰皓轻轻捧着香水瓶，仔细分辨，似乎有薄荷的味道，混合着甜香而来。若是在从前，他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其中全部的味道，但是现在，他的嗅觉，已经与普通人一样。
但是，他的心里莫名觉得温暖。
也许是因为这瓶香水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夏以蓝的笑容。
世事变幻，宿命无常，可这一刻，仿佛是永恒的。
辰皓忽然张开双臂，将夏以蓝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管不了以后，至少，还能牢记现在。
很想对她说一声谢谢，此时却只能在心里不断地重复，千言万语，不过是牵扯不清、割舍不掉的依恋。
能在这里遇见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夏以蓝怜惜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笑道：“我生病的时候，是你陪着我、照顾我。所以现在，我会陪着你，一直到那个真正的你回来为止。”
辰皓放开夏以蓝，握住她的手掌，开始在她的掌心写字。
“你想……听……故事……吗？”
夏以蓝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跟着点了点头，弯起嘴角笑得露出甜美的梨涡：“很有兴趣。”
辰皓咬着唇，又缓缓在夏以蓝的掌心写道：“我写得很慢，你不要介意。
夏以蓝摇摇头，只是微笑，辰皓手中香水的味道渐渐散开，飘散在空气中，仿佛希望的曙光散落，温暖灿烂。
这个故事确实讲得很慢，小镇的傍晚，夕阳坠落在山的另一端，咖啡店里总会出售上好的热饮，辰皓向老板借了厨房来煮热巧克力，放了炼奶和糖浆，化不开的甜蜜底下，依旧是那般明媚的忧伤。
辰皓将煮好的巧克力端给夏以蓝，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拿了本子和钢笔，缓缓写起来。
他写的字句很简练，但是，每一句看起来，都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辰皓说，我不能说话，是因为一场意外。
当年，Ken发生了一场意外，同样在场的他也受到波及，虽然声带没有受损，但还是因为心理障碍，从此不能说话。
家人想过很多办法帮他克服心理障碍，但是都失败了。
他不能忍受别人怜悯同情的目光，所以离开家，他想证明自己就算不能说话了，也可以一个人好好地生活下去。
“辰皓，你猜猜看，”夏以蓝见辰皓写完最后一句，抬起头来的时候，脸色苍白，于是伸手轻柔地按着他的手，笑容明媚地安慰他，“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辰皓的眼眸亮了一下，露出疑惑的表情看向夏以蓝，似乎在等着她往下说。
夏以蓝笑眯眯地扬起头，想起那一天她无意间经过Sun Flower，他正在店里浇花，在浅淡轻柔的灯光底下，露出温柔而灿烂的笑容，那一刻仿佛是古龙笔下那个翩然绝美但又从容淡雅的男人：鲜花满心亦满楼。
她把那种感觉说给辰皓听，她感觉到时时刻刻笼罩在他周围的温暖灿烂，他的风轻云淡，抑或者是，就连忧伤时也不自然流露出的明媚轻快。
花家七公子花满楼，从小因为生病而失明，但是天性乐观，依旧热爱生活，相信并尊重这个世界上一切的美好。
他从来没有因为看不见而自卑，相反，他比很多能看见的人，活得更快乐。
因为他的心中有爱，也有希望。
辰皓听着听着，逐渐露出感动的表情来，嘴角的笑容越发灿烂，接着就朝夏以蓝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温暖，还有希望。”
夏以蓝一只手还握着温热的杯子，另一手坚定而从容地握住辰皓的手，那是她心里真实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就是想把心里的想法都说给他听。
她一直是坚决而果断的人，无论是感情还是生活，都从不拖拉。
所以，她也很愿意直视心中的想法，对于辰皓，或许那还不足以被称为爱情，可是，在她的心里，他已经是无可取代的一部分了。
不光是爱，更像是亲人之间的温暖守候。
也许是因为辰皓是Ken的亲人，所以，对他总有种莫名的亲切和熟悉感，那种感觉似乎发自心底，无须任何理由。
说到这里夏以蓝忽然扑哧笑出声来，自嘲道：“哎哟，你看我说的话，是不是很肉麻啊？”
辰皓见她鼓着腮帮子笑盈盈的模样，被她逗得也忍不住笑开了。他一笑就露出温暖和煦的表情，仿佛夕阳掠过每一寸皮肤，从心底绽放出春天般的暖意。
虽然是很肉麻，但心里觉得温暖。
这样的冬日，早已经远离了曾经的萧瑟寂寞，冷风就算能穿透厚实的外套，却再也进不了坚强而温暖的心。
也许，我不能爱你。
但是，我还是可以看着你、照顾你，一直到我不得不离开你的那个时候。
因为我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会恨我的。
我相信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想到这里，辰皓依旧微笑地望着夏以蓝，但眼中闪烁的牵挂和不舍，却越发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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