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二十二
一场大雪让整个北京城在瞬间寂静下来。
往日繁忙的首都国际机场，此刻都被笼罩在白茫茫的天地里。因为这场风雪，无数着急回家的人，都被困在了路上。
卓晶晶和夏天希就在其中，他们原本定了当天的航班回北京，此刻却只能备降在石家庄等待天气好转。
夏天希原本是提议买头等舱，至少也是商务舱的机票，可是想法刚说出口就被卓晶晶劈头盖脸一顿嫌弃，夏大少甚至都没弄明白他到底错在哪儿了，就被逼着改订了经济舱。订机票这种小事，向来都是双胞胎负责的，夏天希主动提出要坐经济舱这件事，还是给他们俩带来了很大的惊吓。
航班起飞时间待定，为了安抚焦躁的乘客们，航空公司开始向他们发放午餐和饮料，夏天希对此很不屑，皱着眉头垂手站在一边。他向来都在VIP室单独候机，从来没见过这样乱糟糟的场面。但卓晶晶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随手抽走了他的登机牌，换来一罐可乐和一份盒饭。
“呐。”卓晶晶笑盈盈地把夏天希那份塞进他的手里，然后指尖一翻，仿佛变魔术般的，掌心就多了一包纸巾。
夏天希看着诡异的食物和罐装的可乐，那是他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他面无表情地将它们放在一边，默默地抬头看了一眼周围。
大家似乎都在一边抱怨，一边热火朝天地吃午饭。新年临近，回家的愿望越发强烈，尽管此时还在路上，但是，心已经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不吃？不饿，还是吃不惯？”
卓晶晶爽快地开了她的那罐可乐，喝了一大口，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觉得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低头才发现夏天希像个冰山一样坐在自己身边，那温度足够把整个候机厅都给速冻了。
她立刻就明白了问题所在，浅浅笑着顺手戳了夏天希一下，小声问道：“哎，夏天希，现在是非常时期，凑合一下啦！”
夏天希见她就连喝可乐都能喝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心中觉得暖暖的。他从小家教就严，夏霆对夏以蓝分明比对他要和蔼慈祥许多，这种对健康毫无意义的碳酸饮料，在夏家是明令禁止的。所以，他喝这种饮料的次数，绝对是屈指可数。不过见卓晶晶开心地摇头晃脑的样子，他忍不住也觉得欢喜，干脆开了另外一罐，陪她一起喝。
“我只是，不太习惯而已。”
夏天希试图解释，那是他的一种习惯，他向来不太愿意打破习惯，不过在面对卓晶晶的时候，却经常出现例外。
碳酸饮料说不清甜蜜还是微酸的味道在舌尖缠绕，二氧化碳在胃里面散开让他忽然感觉到了满足的喜悦，卓晶晶笑意盈盈的模样看在眼里格外娇俏美丽。夏天希侧头看着身边笑弯了眼眸的女子，忍不住挪了身子凑过去，探头蜻蜓点水般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脸颊上突如其来的温柔美好的触感，毫无疑问地吓了卓晶晶一跳，她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夏天希，那曾经冰山一般泯灭了笑容的脸上，如今竟然闪烁着一抹温存的笑意。
“你……你你你……”
卓晶晶的脸“腾”一下子就红了，指着夏天希半天说不出话来，向来伶牙俐齿的姑娘，这会儿竟然害羞而且结巴了。
夏天希眼神古怪地端着一罐可乐，努力装出镇静的样子，目视前方不说话，似乎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卓晶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默默地抱怨，偷亲什么的，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啦！
两个人就这样伴随着粉红泡泡一起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夏天希想了想，忽然开口说道：“其实，我不讨厌你。”
夏家大少向来对人冷淡，他这辈子喜欢的人少之又少，说到底除了夏家老爷子他不敢忤逆，从前只有夏以蓝是他内心最为柔软的一抹存在。其他人包括双胞胎在内，能让他觉得不讨厌已经是非常不易了。
“就只是不讨厌而已吗？”
卓晶晶嘟起嘴巴，星星眼望着夏天希，期盼他能够说出更动听的话来。
夏天希沉了沉眼眸，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说些什么才好。他只是想对卓晶晶解释，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其实早已经存在。
忍不住抬起头，迎上卓晶晶目光的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懂了她眼神中闪烁的憧憬和期盼，忽然，夏大少意识到自己词穷了，或许再多的言语，也说不清那种感情，他想了想，终于勾起食指，在卓晶晶的鼻尖上刮了一下。
那是小时候，他和夏以蓝曾经玩过的游戏，石头剪刀布，谁输了就刮对方的鼻尖。
可惜一切都终结在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年少轻狂的他企图冒犯和占有，终于逼得夏以蓝愤然出走。
那时候，面对最美好的爱，我没有学会呵护与珍惜。所以现在，我宁可慢慢等待，直到重新找回爱一个人的感觉。
卓晶晶觉得鼻尖也跟着发烫了，她羞涩地低下头，只是笑，甜蜜得如同掉进了糖罐子里。
她天生乐观率性，为人处事的态度也是如此，善良、豁达，这一路与夏天希相伴走来，她从未奢求过什么，因此，就算是一点点细微的呵护，她都看得很重，也很满足。
“嗯……”
夏天希的声音骤然响起，卓晶晶抬头看到他在接电话，面色已经恢复了凝重，他一直沉默地听着，却不说话。
听了好一阵子，他才放下电话，眼眸里缓缓蒙上了一层不容侵犯的威严。
“出什么事了吗？”
卓晶晶瞪圆了眼睛，闪亮亮的，里面藏着的都是八卦，她又不傻，夏天希这一看就是“出大事了”的模样，依照她这爱热闹又喜欢打听八卦的性子，不问才怪。
夏天希少有地皱起了眉头，想了想，才沉声答道：“明高刚刚发了媒体声明，要告我们违约。”
“啊？”
卓晶晶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夏天希身上，明高不是李云皓的吗？李云皓不就是Ken吗？Ken现在这一门心思要整垮夏家是要闹哪样啊？
“这么严重？你等等我查查邮箱。”
卓晶晶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赶忙开手机登邮箱翻邮件，果然有封明高集团公关部发来的新闻通告。
“鉴于夏氏在担任明高集团新品生产商期间，出现生产事故，导致产品出现质量问题，明高集团特此声明如下……”
卓晶晶念了一句，手机已经被夏天希抢了过去。
他匆匆看了一遍其中的内容，沉声道：“上午提出要解约，下午就发媒体声明。这显然是有预谋的。”
“不知道小夏现在怎么样了，Only Love出了问题她一定会疯掉的。”卓晶晶急得团团转，反手从夏天希手里抢过电话就拨夏以蓝的号码。
夏以蓝倒是没有不接电话，只是卓晶晶等了好久，才听见她有些虚弱，明显鼻音很重的声音：“喂，晶晶……”
卓晶晶挑了挑眉，这个声音有气无力，显然她的情绪很不对，她刚想说话，夏天希已经抬手从她手中抽走了电话，冷然道：“小夏，我是哥哥。何乐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他说，听到爸爸打电话给阿辉，你自己要小心。”
夏天希话说得很快，说完了就将电话塞回卓晶晶的手里，但夏以蓝听到他的话骤然一惊，阿辉是什么人她和夏天希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从来不过问罢了。难道这回老爷子真的动怒了？还是说，二十年前的那场命案其实真的如同李云娜所说，另有隐情？
如果夏霆真的派人对辰皓还有李云娜不利，那她该怎么办？
夏以蓝顿时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心思理会自己还在跟卓晶晶通电话，指尖一松，电话瞬间摔落在地上，后盖和电池一同飞了出去。她手忙脚乱地去捡，但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全都是辰皓满身是血的画面，翻来覆去不肯停歇，她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哆嗦，折腾了好久才把手机重新安装好，可是无论怎么按开机键屏幕都不亮，她心中猜想，恐怕是摔坏了。
这时候她也顾不得再用座机打过去给卓晶晶报个平安，夏天希的警告让她心中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她想着怎么都要去找辰皓，告诉他要小心，可是他真的会听自己的话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夏以蓝动作敏捷地套上外衣，一手抓了车钥匙和提包，飞一般地冲出门去。
辰皓并不在店里，店员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来过了，夏以蓝想了想，借用店员的手机给辰皓发了短信，只是又不能说得太明白，唯有发一句“要过年了，治安不好，出门要小心”，然后就直奔辰皓家去了。夏以蓝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他不在家的话，她就直接去公司找他，但是没想到竟然撞见辰皓急匆匆地开了他那辆奥迪Q7离去。
夏以蓝对这辆车的印象很深，辰皓的侧脸在视线里一扫而过，她立刻就掉头追了上去！
辰皓似乎很着急，车开得很快，不断地并道超车，夏以蓝追得很吃力，几次差点就跟丢了，但是还好又跟上了，两辆车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开出了五环，径直驶向了市郊的方向。
夏以蓝不知道辰皓要去哪里，路上的车和人都渐渐少起来，车窗外的景象越发荒凉，她眼看着他的车拐进一间破旧的工厂，但又怕被他发现，只能将车停在外面。
想要打电话通知双胞胎或者是夏天希，但一摸口袋才意识到手机摔坏了被她扔在了家里。提包里装着平板电脑倒是可以上网，夏以蓝想了想，飞快地拍了张照片，然后上传到微博，并且特意标注了自己的定位。
这样的话，卓晶晶那个微博控一定能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车，蹑手蹑脚地拐进工厂，这里似乎已经荒废了很久，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辰皓的车安静地停在院子里，人却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空气里交织着腐烂和陈旧的味道，令人越发觉得惶恐。穿过空寂的长廊，脚步声久久回响着，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
这座工厂里堆满了废旧的砖瓦还有钢筋，生了锈的楼梯踏上去便咯吱咯吱作响。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惊心动魄。
从一楼走到三楼，忽然夏以蓝听见熟悉的声音，和从前一样抑扬顿挫而又风轻云淡，带着目空一切的傲然：“我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夏以蓝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抓住了，她脚下一滑，身子撞在了墙上，骨头都撞得要碎了一样，她用手死死地抓住墙缝，这才勉强撑住了没让自己摔下去。
这一点小小的动静，幸好没有惊动了谁。
她小心地探了头去看，夏霆双手负在身后，仍然是一派悠然自得的骄傲劲儿。辰皓站在他对面，穿的仍然是那件墨蓝色的军装大衣，围了一条米色围巾，神色倒也从容，不过，少有的多了几分严肃，他缓缓做了几个手势，似乎是在答复夏霆的话。
“咦，你不能说话？看样子，三年前我送你的那份大礼，虽然没能要了你的命，但，似乎效果还不错。”
夏霆隐隐有些得意，语气悠扬而从容，辰皓攥紧了拳头，忍不住上前一步，身上爆发出骇人的森冷气势来。
他只是看着夏霆，虽不能说话，可是那样的眼神远胜一切狠辣的语言。
夏霆都被他看得有些后背发凉，只是不肯示弱，轻哼一声，道：“一个哑巴而已。”
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辰皓咬了唇努力压抑下自己内心的怒火，随后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但是，你没有想到，我还活着，只要我活着，你心中的那根刺就注定永远存在。
只有我知道当年你犯下过什么样的罪孽，时至今日，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为自己和父亲讨回应有的公道！
夏霆，我要让你用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来向我们父子俩做出赔偿，你所重视的，你所珍惜的，终究有一天，我会一一夺走！
听到父亲说“三年前”，夏以蓝先是一愣，心中骤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一下子险些喊出声来，连忙用手死死捂住了嘴巴，背靠在墙上，无声而又用力地呼吸着。
三年前，竟然又是三年前。
原来三年前，出手想要辰皓性命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而不是她曾经以为的夏天希！
她忽然想起曾经听辰皓说过他不能说话的原因：声带并没有受损，不能说话，完全是因为心理问题。到底是怎样的恐惧，给他留下了这么深的阴影？
她的父亲，那个曾经在她面前满腔深情诉说对她母亲的爱的男人，刹那间，就变成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魔鬼！
想到这里夏以蓝觉得她似乎可以理解辰皓为什么会对她那么绝情，甚至不惜一切也要打垮夏家了。他曾经是心高气傲又才华横溢的香水师，如今不但失去了声音，甚至连最初的那张脸都找不回来了。
就算再凶残的报复，也并不过分。可是，无论辰皓再做什么，一切，也都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夏以蓝感觉眼泪滴落在手背上，缓缓蔓延开来，她慢慢蜷缩起手指，因为太过用力，甚至连指甲扎进手心划开了血肉，都毫无知觉。
一个是她的父亲，给予她生命，她的身体里延续了他的血脉。一个是她深爱的男人，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从未离开的爱情纵横缠绕，每一次呼吸，每一滴眼泪，似乎都在提醒着她，忘不了，放不下。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它们反复叫嚣嘶吼，每一个都在试图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父亲的血脉亲情，辰皓的温柔怜惜，原本优雅绅士的两个男人，却忽然化作两个狰狞凶猛的野兽。
“够了……”
夏以蓝忽然在黑暗中说了句话，声音虽然很轻，但是仿佛穿透了时光，像一把剑，径直扎在了辰皓和夏霆中间。
“都够了！”
她说着从满地废墟里闪出身来，携着一身寒气，脚下踩到了一堆张牙舞爪的钢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仿佛是在用身体驯服一只怪物。
辰皓和夏霆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眼中充满了惊讶。
“小夏，你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夏霆吓了一跳，夏以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视线里，她安然站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凌乱废墟里，身上穿了一件淡粉色的毛衣外衫，此刻与周围的环境一比，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
辰皓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却能看出他眼中闪烁的关切。他看了夏以蓝一眼，但不等她将目光转过来，就匆匆避开。
“辰皓，他用什么威胁你？你妹妹的性命吗？”
夏以蓝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步步走向辰皓，坚定地望着他，此刻脑海里有一个念头越发清晰。
每迈出一步，身上森冷决然的气息就多了一分。夏霆看着女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阻止她，只是无力地喊着：“小夏，这不关你的事，到爸爸这儿来，好不好？好不好？”
辰皓点了点头，夏以蓝的猜测并没有错，他终究还是轻敌了，夏霆下手很快，几乎是明高的媒体声明刚刚发出去，李云娜就失踪了。
他低估了对方的力量。
“他要你做什么？撤回声明和索赔的律师函，还是，他想要你的命？”
夏以蓝丢给辰皓一个惨淡的笑容，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无力地劝道：“爸，够了，这一局，你已经输了。”
“不，我不会输！我怎么会输！”
夏霆冷哼了一声，半生纵横商场，尝尽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感，堂堂夏家老爷子，怎么可能会输在一个黄毛小子的手上！
三年前，他和夏天希一起去格拉斯看望夏以蓝，却偶然间撞见夏以蓝和Ken，夏天希当时的念头是如何把抢走了妹妹的小子轰走，夏霆却一眼认出了李云皓就是他费尽心机除掉的对手李国诚的儿子。
夏霆毕竟久经江湖，立刻就想到Ken接近夏以蓝可能别有目的，于是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派人跟踪调查Ken。
他不能容忍这样的隐患留在他女儿身边，那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炸。三年前的圣诞节那天，夏霆得知Ken约了夏以蓝一起去巴黎，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着过节时混乱除掉这个隐患，总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原本以为成功了，可是，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命大！
夏以蓝见夏霆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心一横，忽然身子一低，弯腰从地上抓了半根钢筋，毫不犹豫地反手将尖锐的那一头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小夏！”
夏霆被她这一举动吓了个正着，当即就要冲过来，辰皓一只手已经伸了出来要拉她，但是夏以蓝稳稳退了一步，冷喝道：“都别过来！”
这场复仇的戏码已经无法收场，他们注定彼此伤害和折磨，无休无止，永不停息。
两个都是她心中最重视的人，她不希望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更不希望看到他们互相残杀。
唯一的办法，就是牺牲她自己。
夏以蓝想，如果她死了，能就此了结这段恩怨，也值得了。
“爸……”想到这里，夏以蓝带着哭腔又喊了一句，“你放弃吧！放过李云娜，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不，就算我愿意放过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
夏霆仿佛一下子就苍老了十岁，他失去了平时的骄傲，此刻更显得歇斯底里，他哈哈大笑了两声，向着夏以蓝笑道：“没想到现在，就连我的女儿都背弃了我！”
“不，我没有背弃你，我只是……”夏以蓝的情绪太过纠结，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我只是，不想你们，互相残杀。事到如今牵连的人，已经够多了……”
她的母亲，无辜的李国诚，还有死而复生的辰皓。
“回不了头了。”
夏霆冷笑一声，望着夏以蓝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他似乎从那一团迷离的光圈里，看到记忆中那个最爱的女子的影像。
他喃喃地似乎在对自己说，但声音偏又清楚地传到了辰皓和夏以蓝的耳朵里，他说：“从我杀了苏曼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二十年前，他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爱的女子。
时光的碎片，斑驳的影像，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夏霆记起那天的情形，苏曼带着女儿来找他，要他与妻子离婚。
他没有答应她的请求，任凭她怎么哭闹谩骂，后来干脆丢下她任她在客房里自生自灭。
但是他没有想到，李国诚竟然也在追求苏曼，他不介意她离过婚，甚至也不介意她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儿。他承诺给她最好的生活，可是苏曼得寸进尺地提出要赶走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
他偶然在门外听到他们的对话和争吵，眼看着李国诚将苏曼推倒在地之后就愤然摔门离去，那一刻，他的心里，莫名升腾起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李国诚是他在商场上最大的竞争对手，如果苏曼嫁给了他，势必可以接触到很多核心机密的商业情报。
他一半劝慰一半开导地向苏曼提出这个要求，愤怒的女子气急败坏地大骂他冷血无情，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甚至连情人都要利用。
争吵混乱中，他错手杀了她。
后来，他只能一错再错，干脆将所有罪名都扣到李国诚的头上，又花钱做了一些手脚，成功让李国诚相信，是他害死了苏曼。
但是谁也未曾想到，时光在不经意间，给这场命案留下了一个关键的证人。
李国诚的儿子，李云皓。
他听见柜子里有异样的声响，然而当他准备去查看究竟的时候，听见夏以蓝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妈”。
她的出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打乱了他的计划，也因此救了辰皓一命。
“我不能让他活着。”夏霆咬着牙看着辰皓，话却是对夏以蓝说的。他的语气坚定而决绝，尽管已经过了二十年，李家的一对儿女，依旧是他心上扎着的一根刺，他们知道的太多了，决不能留下，“他活着，我就要死。”
“好！”
夏以蓝凄绝地笑了笑，既然阻止不了，那么，她宁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到。
“好！”
她提高了语调又重复了一遍，却不再多说一个字，手上用力，抵在喉咙上的那根尖锐的钢筋，竟然被她硬生生地刺进了皮肤里半寸！
“小夏！”
“小夏！”
眼前血色飞溅，夏以蓝的脖颈一抹嫣红触目惊心，顺着指尖缓缓滴落。夏霆开口阻拦不及，辰皓整个人已经冲了过去，一句压抑在心底许久的呼唤终于破口而出，夏以蓝的脸一开始因为血色映衬多了两抹嫣红，但瞬间就变得苍白如纸，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的手骤然一松，钢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整个人便无力地栽倒在辰皓怀里！
“你……你……”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试图抬手用指尖去触碰他的脸。在听到他开口喊她的那一刻，她的心里终于清清楚楚地确定，Ken回来了。
他的声音没有变，一如既往地清朗淡然，她永远记得初遇的那天，他穿过盛放的花田，翩然走到她面前时，说的那句话。
那是，爱情的味道。
生死关头，情急之下，辰皓终于冲破困扰他三年的噩梦。三年前，那个在落满大雪的巴黎街头痛苦挣扎的他，已被他遗忘在了时光深处。
夏以蓝的鲜血滴落在他的手上，白的红的，映衬着仿佛在肌肤上盛开了一朵花。
辰皓的视线渐渐模糊，耳畔回荡着的什么声音此刻渐渐清晰起来。
车子疾驰中突然急刹车，轮胎磨过柏油路发出尖锐的嘶吼，划破耳膜。
毫不留情地重重撞击，他整个人撞上汽车的前挡风玻璃又滚落下来，破碎飞溅的玻璃片扎入他的脸颊和喉咙，他无力地跌在轻薄的积雪里，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张开口也喘不过气来，寒冷从身体的每一处渗入，将他逐寸逐寸地冰封。
不远处，人们喧闹嬉笑着，欢度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
灯火绚烂，年轻男女在槲寄生下相拥亲吻，彼此表白和承诺。
而他身处死一般寂静的街头，绝望而孤寂。
那时候，他想起自己设计的那个美丽的香水瓶，仿佛能闻到花朵盛放的馨香，金黄的颜色温暖舒适，明媚的阳光洒落在脸上。
可是在寂静的夜里，天空黑得连一颗星都看不见。
他感觉到血液从身体的每一处伤口汩汩地流出来，鲜红的颜色触目惊心，那是生命流逝的声音，谁也无法阻拦。
铺天盖地的疼痛之后，肌肤都仿佛已经麻木，辰皓想，也许他这次活不成了，可是，他真的不想死。
“辰皓……”夏以蓝的声音缓缓响起，打断了辰皓凌乱的回忆，他这才回过神来，见夏以蓝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于是飞快摘下围巾，叠好用力按在伤口上，幸好伤口并不太大，希望没有伤到动脉。
“小夏，这不关你的事，”辰皓温柔地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休息，一边对她说道，“这是我跟他之间的恩怨，二十年前他让我爸爸含冤入狱，三年前他……他让人用车撞我。这些账，总归，是要算清楚的。”
他好久没有说话，这会儿有些不太习惯，于是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夏以蓝听到他说的话，又看了父亲一眼，见他明显没有否认的意思，于是知道辰皓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事到如今，她还要怎么去维护她的父亲？
她还能去维护一个亲手杀了她母亲、为了掩盖罪行又一再犯错的父亲吗？
“辰……皓……”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报……警……吧……”
尽管我们已经清楚知道他曾经犯下的罪，但是，我们无权审判。
辰皓，我们不是救世主，也不是法官，复仇不仅无法终结仇恨，而且，还会让仇恨不断扩大蔓延。
夏以蓝越来越虚弱，失血和疼痛几乎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辰皓看着她此刻的模样，心中痛得锥心刺骨，愤然抬头看向夏霆，看着面前这个毁掉他一切的元凶，心中的一腔愤恨终究化作了无声的沉默。
没有说出来，心里却恨得凶猛浓烈，像一只野兽，分秒之间，就能将他吞噬干净。
沉了沉眼眸，目光里骤然平添了几缕阴暗锐利的色彩。
“我妹妹，在哪里？”
他沉声问道，夏霆放声大笑，几乎嘶哑地吼道：“我不会告诉你的，就算这次我逃不掉了，我也会让你妹妹陪葬的！”
“那你的女儿呢？你就不顾她的安危了吗？还有你的儿子，你想让他一无所有吗？”
辰皓步步紧逼，话终于越说越顺，一想到当初，心中的怒火几乎快压抑不住。
当初也算他幸运，夏霆派来的人撞了他之后，以为他活不了了，于是丢下奄奄一息的他扬长而去。因为那晚巴黎下了一场大雪，出来扫雪的路人碰巧发现了他，及时将他送进了医院救治。
他被撞断了两根肋骨，其中一根扎进了肺叶，根本无法呼吸，另外还有严重的脑出血，性命垂危。
但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跟他说，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你还有妹妹要照顾，你还要为父亲讨回公道。
李云皓，你不能死。
一个星期之后，他艰难地在重症监护室里醒来，李云娜接到警方通知匆匆赶来，在与哥哥分析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后，他们认定这是夏家动的手脚。愤怒之余，他们决定忍辱负重，也更坚定了复仇的计划。为了让夏霆放心，李云娜专门做出Ken在车祸中丧命的假象。
他的脸在车祸当中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伤，医生诊断，他痊愈之后，必须要做修补手术才能去掉脸上的疤痕。另外有一片玻璃扎入了他的咽喉，只要再稍稍深入半寸就会伤了声带。可是每当他想要说话的时候，就会想起当时大雪纷飞鲜血四溅的场面，一半灼热一半冰冷，巨大的恐惧让他根本无法再发出声音。
为了完成脸部修复手术，他灵敏的嗅觉也受到影响，从此再也分辨不出各种香料的味道，变得跟常人无异。
对于一个出色的调香师来说，这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你去自首，我可以放过夏家。”
辰皓沉声说道，这是他最后的慈悲，是夏以蓝用生命向他换取的慈悲。他很清楚他还爱着夏以蓝，爱意与仇恨在心里反复冲撞，终究还是逼着他退了一步。
“不可能！”
这会儿，夏霆反倒笑得从容镇定了，他看着辰皓，目光又转向他怀中拥着的夏以蓝，眼神匆忙变换着，闪烁无常。
“爸……”
夏以蓝无力地靠在辰皓怀里，试图开口阻止夏霆，她心中此时有不好的预感。
辰皓的手机这时候突然响了，发来短信的是一个并不陌生的号码，辰皓看了便松了一口气，柔声对夏以蓝说道：“没事了，小娜已经安全了。”
他跟着轻哼一声，扬起手似乎要让夏霆看清短信的内容，一边略带炫耀地对他说道：“你认得这个号码吗？是你儿子发来的，他说，何忧何乐已经找到小娜了，他们现在都很安全。”
夏以蓝的眼眸转动，骤然露出震惊的神色，没想到这次帮忙救出李云娜的竟然是夏天希！
“你儿子虽然行事嚣张了些，可还算是明辨是非。比起他，你这个父亲真应该感到惭愧啊！”
辰皓收了手机，低声附在夏以蓝耳边轻声安慰道：“别担心，你哥说他已经报警了，他们很快就会赶来了。”
卓晶晶看到了夏以蓝的微博定位，顺着她留下的线索，正在匆忙赶来的路上。当时夏以蓝电话意外摔坏后，卓晶晶和夏天希吓得要死，他们以为小夏出了什么事儿，跟双胞胎联系上才知道了事情原委，不禁大吃一惊，直到看到小夏微博留下的地址才稍微松了口气。这其中，卓晶晶听到夏天希接了几个电话，隐约有救人之类的话传出。
“哼！那又如何？我是不会输的！”
夏霆的脸色灰白，但勉强让自己的气势不落下风，他一边说话，一边将手缓缓伸进口袋。
“这一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冷笑着，一字一句狠绝无情：“我一定要杀了你！”
话音未落，手中已然多了一支暗黑冰冷的武器，早已经装了消音器的枪口对准辰皓，毫不犹豫地瞄准！
“不要！”
夏以蓝虽然虚弱无力，但早将一切看得分明，夏天希提醒过她夏霆之前曾经找过阿辉，而看到父亲竟然敢一个人约辰皓见面，她心中就已经有了防备，此刻见到夏霆的动作，竟是要杀了辰皓！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愤然从辰皓怀里冲了出去，张开双臂试图挡在他的面前！
辰皓的围巾染了血，轻飘飘地掉落在地，夏以蓝这一下冲得太猛，瞬间就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迈出一步没站稳，似乎是踩到什么，被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身子重心不稳，踉跄着就朝着父亲的方向摔了过去！
夏霆被夏以蓝阻拦的动作吓了一跳，见她径直朝着自己冲了过来，还以为她是要上来抢自己手里的枪，于是下意识地将身子一闪想要躲开！
在他转头看向夏以蓝的时候，他忽然发觉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辰皓嘶吼着冲了上来，淡茶色瞳孔里的悲伤几乎灼痛了他的眼睛，夏霆觉得眼睛一痛，不可抑制地落下泪来。
他的身后，栏杆早已摇摇欲坠。
夏以蓝撞过去时向前的巨大冲力，撞开了栏杆，她就这样一头栽了下去！
“小夏！”
“小夏！”
辰皓痛苦地摔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吼着，伸出手，指尖只沾染到她的一片衣襟，什么也抓不住。
眼泪瞬间涌出眼眶，肝肠寸断的感觉不过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悲凉。
那一刻，夏以蓝就这样从他的世界里跌落，命运之手在他们之间毫不留情地划下一道深深的鸿沟。
是他亲手铸就了这样的结局，仇恨蔓延，遮盖了所有单纯美好的爱。
夏霆就那么呆呆地站着，连动都不再动一下，直到辰皓的嘶吼响彻云端，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顿时脚下一软，呆滞地跌坐在地上，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魂魄，只剩一具混沌的空壳而已。
警笛声一路呼啸而来，在风里若隐若现，终于无可避免地在每个人的耳畔清晰起来。冬日的阳光难得晴好，照在身上，暖融融晕开一片。
夏以蓝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断下坠，眼前白茫茫一片，耳畔的风呼啸着从脸上划过，她听见生命流逝的声音。
辰皓绝望而悲伤的眼眸，在她的视线里，终于化作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
我要死了吗？夏以蓝在心里问自己。
死亡是什么感觉？为什么她感觉不到半点疼痛，只是身体轻盈得如同一片羽毛，飘飘荡荡地，飞往时光深处。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片银色的薰衣草田里。
绵延数百里的薰衣草花田，盛放过后，花朵依旧缤纷耀眼，只是浪漫的紫色此时蜕变成了更为端庄高雅的银色，在格拉斯的每个秋季，都能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
时光回溯，一切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她与李云皓初遇的那一刻。
优雅翩然的男人嘴角含笑，迈着沉着的步子缓缓向她走来，她的脑海里忽然无可抑制地浮现出那双饱含惊慌失措的神情的眼。
是他。
原来是他，那个被她连同噩梦一起锁进记忆的男孩。
她闻到薄荷与柠檬交相辉映的浅香，娇美的蔷薇渲染之后，薰衣草的淡雅萦绕着蜂蜜的甜香，与记忆中的那种味道合二为一，久久挥之不去。
“好香……是柠檬、薄荷、蔷薇还有……”
她忍不住脱口赞叹，一边细细分辨，李云皓笑弯了眉眼，却摇了摇头，俯身低下头，用深情的目光望着她，柔声对她说：“那不是香水，
爱情的味道。”
夏以蓝扬起头望着他，年轻的男人面容俊朗，气宇轩昂，她与他的目光触碰，脸上一热，连忙害羞地低头躲开。
“你好，我叫李云皓，请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男人友好地朝她伸出手，修长的指尖白皙匀称，仿佛一件精致漂亮的艺术品。
“也许吧……”夏以蓝的脸颊飞霞，显得越发温婉娇美，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望着他，坚定地伸出手来与他相握。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或许在另一个时光的片段里，正在上演一场全新的邂逅。
生活在那里的我们，忘记欺骗，忘记阴谋，只是全心全意地等待着单纯美好的爱情在某一刻降临。
其实，我们的爱情从未结束，因为你或我，都没有真正选择放弃。
无论你是李云皓还是辰皓。
就算生命在这一刻就此结束，我对你的爱，也绝不会停止。
因为一瓶香水，与一场爱情邂逅。
因为一场相遇，学会相信和等待。
我遇见爱情，我相信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