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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缺月挂疏桐

第二十章
缺月挂疏桐

这场暴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铺天盖地,又昏天暗地,“哗哗哗”地冲刷着整座上海滩。一串串的雨帘狠狠地砸下来,瞬间把水洼里的积水激得飞溅。平日里,茂密的法国梧桐就将马路遮蔽得只见筛碎了的阳光,而此时,更是遮天蔽日般,将整条马路都压得仿佛密不透风。

前阵子,霖江新买回来一只留声机,如蕴从此便时不时地放黑胶碟。这一日下午,如蕴在房间里,留声机上的唱针细细地爬过,黑胶碟一圈一圈地转着,是一首略带哀伤的英格兰民谣《绿袖子》。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听着,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生母。

生父待她尚且如此,生母更是狠心地在她那般小时便撇下了她。如蕴心里觉得一阵的寒凉,然而期盼在有生之年能真的见到自己生母的渴望,还是有增无减。她曾经同邱霖江提起过好几回,很想知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谁,更想晓得生母为何会舍得抛下自己。彼时,霖江郑重应承过她,一定会帮她寻到她的生母。

正在怔忡间,邱霖江大步迈进了屋子里。“怎么发愣了?”他问。她回过神,抿唇一笑,说:“想你了,就发愣了。”他笑出声来,道:“不枉我给你买了这只最新式的留声机,倒会说起好话来了!”

将唱针拨放到一旁,如蕴问他:“这般大的雨……你可是还要出去赴宴?”邱霖江点头:“费了不少的劲儿才约上了程友彦先生,今晚也许回来得不会早。”她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替他理理洋服的褶子,关切地说:“少喝些酒,照顾好自己。”

他微笑,却不曾说话。他隐约觉得,今晚的这餐饭,怕是不会简单。

而事实,果真如他所料想。

“邱二少年纪轻轻便如此能干,真真是叫人既敬佩又眼红哪!”端着酒杯,程友彦红光满面地朗声说道。邱霖江回敬他一杯,微微低下头,墨瞳幽深,沉稳道:“程先生谬赞了。与程先生相比,晚辈实在还有太多需要学习。”

程友彦朗声纵笑起来,爽快道:“我就喜欢谦虚的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浮躁的多,肯埋下头来做事的人,越来越少了啊!”邱霖江微微一笑,说:“能得德高望重的程先生夸奖,晚辈受宠若惊。”他这句话,倒也不完全是推辞。程友彦算是实业救国的第一批人,在上海这么几十年来,早已积累了丰厚的资源与声望,实力不容小觑。若是想与山口大佐抗衡,唯有跟程友彦结盟才有可能。

程友彦“哎”了一声,放下酒杯,娓娓说道:“想当年,我可是白手起家啊!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真是吃了不少的苦。但看着我们国人自己的实业越办越多,我便觉得,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就都值得了。”邱霖江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好几回,我甚至以为自己挨不过去就要死了,谁晓得,到最后我不仅挨了过去,还有了一个这么贴心的好女儿!”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一边伸手去抚女儿的头发。程韵芝坐在程友彦的左边,抿着嘴笑,格外温婉文静的模样。

邱霖江看了一眼程韵芝,也笑着说道:“程先生好福气,有这样乖巧的一位千金。”程友彦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说:“可不是!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啊!我到了三十岁才得了她,从来都是视作掌上明珠。”听他说了这么一番话,邱霖江心下微怔。顿一了顿,他才开口问道:“程先生,既然你我如此聊得来,你看,程氏实业与我们虹安百货公司的合作……”

程友彦不曾立刻说话。他重新端起酒杯,拿在手中掂了掂,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半晌,他才张嘴,缓缓地说道:“邱二少啊,你也说了,咱们这般聊得来,道相同,若是能够互相为谋,自然是极好。只不过……”他故意顿住了,“与山口大佐相抗,这般大的事,必须要慎之又慎啊!我程友彦是个极为护短的人,不会轻易帮外人,除非……那是我的自己人。”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邱霖江心下一个咯噔——之前一直隐隐担忧的,到底还是成了真。包间里的水钻大吊灯耀着橙黄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叫他竟觉得有些晃眼。他明白自己应该直截了当地说清楚,然而这一回,他到底是有些艰涩了。

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百回,邱霖江终于开口,语气比之前俨然要小心了许多:“程先生若是不嫌弃,晚辈倒是很想认程先生作义父。只是不知……程先生可愿意给晚辈一个机会?”他这番话自然是细细斟酌了,程友彦一听,笑容微微敛住了。他没有立刻转头去看邱霖江,只是盯着跟前的餐盘。片刻之后,他才慢慢扭头,望着邱霖江,笑着道:“邱二少实在是太谦虚、太看低自己了。有时候,年轻人也不妨望得远些,多点野心,才能成功。”

邱霖江微笑着聆听,俨然一副受教的模样。程友彦倒也没有再接着多说什么,却是端起酒杯,笑道:“来,喝了这最后一杯酒,我便交下你这个朋友了!”两人皆是一饮而尽。邱霖江刚放下酒杯,便听得程友彦又开口说道,“霖江啊,我女儿刚刚留洋回来,对上海还不是特别熟悉。不若,你们年轻人一道出去走走?”

眼睑微垂,掩住眼底暗了的颜色,邱霖江微笑着答应:“恭敬不如从命。”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程小姐,Lady First.”

与程友彦相比,程韵芝真真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她素来都是安安静静,脸上带着一抹温软的笑意,如同那溪涧边清新而纯粹的兰花草。

雨不知何时停了,地面上当然还湿漉漉的一片。他们就这么沿着街边走了许久,晕黄的灯光照映在石板铺成的街道上,仿佛反射出石板清冷的光来。两人谁都不曾说话,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一左一右、一急一缓地走着。有几家店铺还不曾打烊,犹可见屋子里头绰绰的人影。

最后,倒是程韵芝先开了口。她的嗓音很轻柔,一如她的模样:“许多天之前,我曾经遇见过尊夫人。赵小姐她……真是一位有气质的女子。”

看着不远处稀稀疏疏的灯火,声音低沉而疏淡,他说:“如蕴早已嫁给我,请称呼她‘邱二少奶奶’或‘邱夫人’。”他说得这样毫不留情,程韵芝竟也没有恼怒,仍旧笑得浅浅的:“我听说过你们,亦晓得你们彼此情深义重。”

她的声音好似一汪清澈的泉,透亮,甘甜。她的眼弯成一道月一般,然后说:“二少放心,父亲的意思并不等于我的意愿。你与尊夫人之间,我并不想涉足。”

听到程韵芝这句话,邱霖江终于抬起头,起先一直很有距离感的目光也终于慢慢地升起了一丝温度。稀落的灯光下,她的身影被剪得很纤细。有礼却疏离的目光扫过程韵芝周身,邱霖江立在她身旁,风骨峻峭。嘴角微微上扬,他的声音沉稳而悠长:“程小姐,多谢。”

急匆匆地赶回家,如蕴果然还未曾睡,倚靠在床头等着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如蕴掀开毛毯,一骨碌便翻身下床迎了出来。与赤着脚的她撞个满怀,邱霖江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边往床边走去,边笑着说:“不过是顿晚膳的工夫,竟就这么想我了?”

见他面上带着笑,如蕴也不去理会他的揶揄,舒展开眉目问:“如何?那位程友彦答应了吗?”把如蕴轻轻地放在床上,邱霖江随意地松了松袖口的扣子,说:“这般轻易地就成功,自然是不可能。不过,也并非一点收获都没有。”他旋开床头一盏油纸罩的台灯,继续道,“毕竟是在上海摸爬打滚了几十年的老江湖了,想要谈下程友彦,怕是要下得一番大工夫。”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几句话,他便没有再说下去了。隐去了程友彦那所谓“变成自己人”的要求,他不想让她知道,因为不想让她为此而忧心。

他洗漱回来的时候,她已经闭上眼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从另一侧上了床,在她的手臂边紧挨着躺下来。他没有立即关掉台灯,晕黄色的光洒落在她的脸颊边,照得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都变得清晰可见。偌大的一间卧房里,旁的灯早已熄灭,唯余她身侧的那一盏台灯,静静地立于她的后面。

就好似,她之于他。就算他真的会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有她。她是他心里的长明灯,不可熄灭,不可取代。而他,也会为此倾尽所有,守护她、守护他们的家。

抬起身,他俯下头,在她的脸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然后长臂一伸,旋关了台灯。

五日后,天终于放晴。碧空湛蓝如洗,一扫前一阵子的阴霾。只是空气里的氤氲味道还是有的,嗅了犹觉清新。

下午两点多的光景,如蕴正睡得香甜。许是前几天有些着凉的缘故,她这几日精神总是不济,倦怠得卧床休息。忽然觉得脸上有什么戳人的东西,如蕴皱了皱眉,慢慢醒过来。原来竟是邱霖江,青色的胡楂新长出来,他正在用胡楂蹭她的脸。

她睁开惺忪的眼,脖子缩了缩,唇边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扰人清梦最可恶,我要去告诉母亲。”他终于放开她,说:“你若是不想被卿悦晓得后来打趣,那便去告诉吧。”她越来越清醒,用力地瞪了他一眼,道:“赖皮脸!”他哈哈大笑起来:“嗯,我就是爱对你赖皮,可惜你躲不开了,这辈子都躲不开。”

她终于坐起身,回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问:“今天怎么这般早?”大抵是因为刚醒来,她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两团飞霞在颊,叫他瞧着只觉心痒痒。不曾忍得住,他将她牢牢地揽入怀里,然后一低头便用力地吻了下去。他的这个吻这样忘情,待他终于松开的时候,她早已眼波若水,颊边的红晕也越发地加深。呼吸还未平稳下来,她一把推开他,佯怒道:“将我叫醒,竟是只为了做这件事!你,你实在是……”

他笑着再凑过来,说:“你是觉得一次不够吗?”她嗔道:“再没个正经,我可不理你了!”他笑出声来,不过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油腔滑调”的话。

替她顺了顺耳边的发,他终于沉稳了颜色,而后道:“如蕴,换件衣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好奇:“见谁?”然而他不告诉她,只说:“待会儿见到了,你便会知晓。”

在她换衣服的时候,他看她顺手取了最靠近的一件旗袍,忽然出声道:“换一件吧!”他打开衣橱,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取出上个月新做的那件青花瓷绣面的缎子旗袍,米白色的底若是细看,还有着浅银色的平纹提花。他递给她,说:“这件不错。”如蕴依言换上,但心底对于即将见的那个人却更好奇了。

只是如蕴不曾料想到,他带她来见的,竟是山口大佐的夫人。走进这家位于弄堂隐蔽处的咖啡厅,除了吧台里的侍者,极富异域风情的里头竟只坐了一个人。见到邱霖江,那人站起来,微笑着对他们微微欠了欠身。

在桌台的对面坐下,邱霖江携着如蕴对那人说道:“夫人,这便是我的妻子,赵如蕴。”他然后又转过头,对如蕴介绍道,“这位是山口大佐的夫人,晴子。”尽管有一瞬间的诧异,如蕴还是浅促地冲着晴子笑了笑。

晴子来得早,已经点了一杯咖啡,右手轻轻地拿匙子搅拌着。她保养得很好,岁月似乎并不曾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甚至连眼角的纹路都是淡淡的。微微一笑,她放下匙子,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就流露出优雅的姿态来:“如蕴……你,你不介意我这般唤你吧?”

如蕴忙道:“怎么会。”晴子抚了抚鬓发,又似乎觉得不对,将手放了下来,说:“邱先生他……是不是什么都还没同你说?”如蕴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偏过头,问他:“是有什么事……需要我晓得的吗?”

邱霖江抬眼,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对面的晴子,顿了一顿,然后说道:“如蕴,之前你问我——”“还是我来说吧。”兀地,晴子忽然打断道。

她缓缓地开口:“其实,我并非日本人,我也是中国人,而我的本名,叫作尹芷晴。”似是有些紧张,她再次抚了抚鬓角的发,“二十一年前,一次巧合,我去了一个叫双梅的地方投奔亲戚。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男子,并且与他坠入了爱河。我曾经以为,他就会是我这一生的归宿了,却料,原来他竟早已有了一位未婚妻,而我,只可能会是他见不得光的姨太太。”

如蕴放在桌下的手忽然不由自主地微微抖了起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堵在那儿,堵得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有些恍惚,问:“那位男子……叫什么?”尹芷晴咬住了下唇,约莫过了两三秒钟,她吐出一个极清晰的名字:“赵贺平。”

静默。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胶着得叫人恨不得窒息。

突地,只听“哐当”一声,如蕴腾地一下站起来,幅度大得把椅子都翻倒在了地上。她的脸一下子刷白,仓皇之中转身便欲逃开。然而刚迈开了一步,手腕却被人从背后紧紧地抓住了:“蕴儿!”

蕴儿。

这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唤她,她顿住了。尹芷晴不知何时已然急急走到了她身后,不放开她的手腕,继续说道:“蕴儿……对不起。”

如蕴没有立刻转过身来,也没有说话。尹芷晴不曾动,亦不曾再开口。而邱霖江仍旧坐在那儿,微微蹙眉,目光紧张地攫住如蕴的背影。

许久之后,肩膀轻轻抽动着,如蕴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身。眼泪早已爬满了她的脸颊,她强忍着自己的抽泣,迎上尹芷晴的视线,问:“你……你从来都不曾想过要来寻我吗?”笑得苦涩而无奈,尹芷晴低低地说:“当年,当我发现你父亲原来早有未婚妻时,我是打算带着你一块儿离开双梅的。谁知,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你突然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我花光了身边的积蓄,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好去找你父亲。孰料,来见我的却是沈心华。”

她说着,手臂慢慢地松开了如蕴,垂了下去,而眼神也陷入了回忆中,变得有些涣散起来:“她说,她是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丈夫娶姨太太的。但你,归根到底还是赵家的血脉,她应承我,会医好你,亦会将你抚养长大,而条件便是——叫我离开,彻底地离开双梅,再也不出现在他们面前。”尹芷晴的眼角也泛起了泪光,她看着邱霖江起身拉过如蕴,又仔细地为如蕴拭去了糊了满脸的泪水,嘴角的弧度不由得微微放了放松。

“我悄悄地在双梅躲了起来,一直躲到确定你的病真的治好了。既然沈心华做到了她的承诺,那么,我……也必须信守我的承诺,离开双梅,离开你。”尹芷晴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接近如蕴,试图去抚抚她缎子一般顺滑的长发。“双梅……是一个让我撕心裂肺的地方。这次与大佐来上海,与邱先生不期而遇,或许真的是上天注定。若不是他主动来找我,我压根没有想到,原来当年那个总是在我臂弯哭鼻子的小团子,竟然已经长大到都嫁作他人妇了。蕴儿,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怯懦的人,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但我真的很想你。”

当她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终于触到了如蕴的发。如蕴僵直着脊背,一只手用力地攥住邱霖江的大掌。有一个瞬间,她想往后避开尹芷晴的手,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眼前这动容而陌生的女人,毕竟是她的母亲,是她从知晓真相后就念想了许久的生母。

嘴唇动了动,尹芷晴问:“蕴儿,我可以抱抱你吗?”如蕴抿着唇,只是默默流泪。良久之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全然不同于邱霖江的怀抱,一个叫她在眨眼的一瞬间便落下了一大串眼泪的怀抱。有人在轻拍她的后背,动作那样轻,而耳侧的呼吸声又是那样柔软。仿佛,时光刹那倒退十九年,她只是一个半岁的小娃娃,母亲还年轻如斯。夏夜,蛐蛐儿在外头唧唧喳喳地鸣叫着,而母亲抱着她,哼着温柔的小调,轻拍她的背,哄她入梦。

原来,这便是母亲的怀抱。

回家的路上,如蕴格外沉默,红肿着双眼,望着车窗外发呆。邱霖江担忧她,却又不忍打扰她。他晓得,她现在最需要的,便是独自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想一想。

待如蕴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江边。她有些茫然地将视线投向邱霖江,他微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说:“终于回过神了?”他的话音方落,车便停了下来。“来,出去走走,吹吹江风。”

五点半多的光景,天空依旧明亮,不远处,渐渐西斜的红日将云层染上了由淡及深的朱雀金。倦鸟归巢的时间,江边人来人往,倒是极为热闹。他扣着她的五指,也成了熙熙攘攘人群中的一分。

慢慢走上外白渡桥,江风大了起来,吹得她的发都散落得挡住了脸。他忽然停住脚步,在栏杆边站定,偏过头对她笑道:“在这里吹一会儿风吧,可好?”她点头,挨着他,也在栏杆边撑开双臂。

“如蕴,因为想见生母是你极大的一个心愿,所以我才会不遗余力地去完成它。每个人最无法选择的,便是自己的出身与父母。”他的声音淡淡的,不急不缓的,仿佛一道热流缓缓地淌进她心里。“因此,不管是好是坏,我们都要接受。”

她垂首,睫毛一闪一闪,盯着江面。远处,有船正在慢慢地靠近岸边,船上的人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身子微微向他那边倾了倾,她说:“这些我其实晓得的。只是,毫无预兆的突然见到自己从未谋面的生母,而她现在竟已是另一个人的妻子……这样的冲击,实在太大,我、我觉得心里很慌很乱……”

“我明白。”他的嘴角边始终噙着一抹笑意,那样沉寂地凝视着她。“所以我才会带你来江边,吹吹风,让乱哄哄的脑子平复下来。看,你那双眼都快赛过兔子了。”他的话终于让她破涕为笑,温声说:“兔子的眼可不如我的好使,至少,我这双眼相中了一个对我如此好的丈夫。”见她还能与自己说笑,他到底放下心来。一挑眉,他说:“是你相中的吗?顺序是不是应该调转下?”

江风再一次吹乱了她的发,他伸手,轻轻地替她拨开了乱发:“如蕴。”她抬眼:“嗯?”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往后……也许不太能再见到她了。”他不曾说清楚是谁,但她明白指的是谁。

他继续说道:“她现在毕竟是山口大佐的夫人,而山口大佐是一个棘手而厉害的人,与我们为友的几率几乎没有。他现在怕是根本不晓得你是他夫人的女儿,但若是知道之后……我无法预测他的反应。”

风吹开了她的脖间的发,露出了白瓷一般的颈子。“你担心我的安危,对吗?”她轻而一笑,左手勾住他的臂膀,说:“放心,一直以来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谁。而今,夙愿已经完成,便再无遗憾了。”

他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柔软温暖。他的眉宇彻底舒展开,道:“你能这般想,那便最好了。”

江风渐起,越来越大了。他侧开身,将她牢牢地拥进了自己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他能嗅到她幽幽的发香,与他的洗发精是同一个味道。

他在她的发间爱怜地吻了好几下,她仰起脸来,看着他,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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