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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徵招调中腔

第二十一章
徵招调中腔

坐在火车的车厢里,“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车厢里人很多,年轻男女的嬉笑打骂声,小孩子歇斯底里的啼哭声,甚至还有老年人时不时地咳嗽声。车窗上垂着帘子,如蕴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外看,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赏云坐在她身边,对面还有随行的徐昌宁,每一张脸看起来都无比倦怠。原本,他们被安排的是头等车厢,不料那一班火车没赶得上,只好立即买了下一班的三等座。

如蕴觉得很困顿,脑子里仿佛要炸开了一般,然而她一点都睡不着。如蕴不明白,一丁点都不明白,为什么邱霖江突然说要送她去北平。

中秋刚过,天气刚开始降温,每日早晚的空气里刚开始弥漫秋的味道。她正要憧憬他们的结婚一周年,那天,却被他这突然的话语弄得措手不及。

“你不是一直想去北平瞧瞧吗?眼下正好有这么个机会。”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笑的,然而如蕴能分辨得出,那笑容并未完全进入眼底。“只是我手头还有些事未曾做完,迟些我再去与你会合。”

那个时刻,她是不信的,不相信他所谓“手头有事,做完再来会合”这番的话。她拒绝过,反对过,甚至抗议过,然而最终他却收拾好了她的行李,强硬地将她送来了火车站,并且叫赏云与徐昌宁陪同。

坐在这火车车厢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她的心都是悬着的,皮肤都是紧绷着的。仿佛有谁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捏得那样用力,叫她连大力呼吸都只觉生疼。而车厢里的空气浑浊不堪,一丝风都透不进来,闷得她头涔涔而汗津津。

抬眼看向正闭目养神的徐昌宁,如蕴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再一次问道:“昌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徐昌宁睁开眼,愣了一瞬,然后挤出一丝笑,道:“少奶奶,您想多了,二少只是想让您去北平散散心、转一转而已。”她挺直身子,说:“你不用再骗我了,我那么了解霖江,他根本不是会这般仓促行事的人。你告诉我,是不是山口大佐那边出了什么幺蛾子?”

徐昌宁还欲再否认,如蕴却摆了摆手。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道:“他定是叮嘱得好好的,你不会向我透露半个字的,我晓得。”她说完,向后倚靠在了座椅上,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火车开得很慢,哐当哐当的,吵得如蕴头昏脑涨。就在她快要迷糊着的时候,火车驶进了沿途的一站,缓缓地停了下来。抚了抚胃,如蕴对赏云道:“你去前头车厢问问,看能不能买些零嘴来。这一路这般长,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到北平。”赏云点点头,起身去了别的车厢找寻去了。

如蕴偏过头,过道另一边的斜座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那孩子看着不过一岁的模样,话都还不太会说,只是一直在拼命地号啕大哭,声音歇斯底里。那母亲穿着打了补丁的旧长褂,大抵因为经验不足,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不停地拍着孩子的背安抚她,却丝毫不见成效。

如蕴瞧了好一会儿,忽然低下头,从包袱里翻出自己的钱包,然后走到了那一对母女的跟前。她轻轻摸了摸孩子稀疏的头发,微笑着问道:“多大了?”那母亲有些局促,满脸慌乱与愧疚的样子,说起话来方音极重:“十一个月大了。”孩子的小脸蜡黄而消瘦,一看便知是营养不良得很。如蕴又问:“孩子的父亲呢?”似乎是触到了伤心处,那母亲的神色瞬间黯了下去,带着一丝泫然,说:“她父亲、她父亲嫌弃她是个女娃,丢下我们母女两个,居然一句话都不说就跑了……”如蕴叹了一口气,眸子里的神采也忽明忽灭。

她又逗了那小孩一会儿,约莫是见着了新鲜的人,竟慢慢地不再哭了。如蕴笑了笑,忽然打开钱夹子,抽出几张大钞来,塞进那母亲的手里,道:“给孩子买些好吃的、好穿的吧!再怎样,也别苦了孩子。”那母亲有片刻的错愕与怔忪,眼眶一下子便红了。看了一眼好不容易停下哭泣的孩子,她终是接下了那些钱,连声地对如蕴道谢。如蕴摇了摇头,只是微笑地看着那孩子。

看到如蕴走向那对母女之后,徐昌宁便回转了头,继续闭目养神。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如蕴的声音,已经不再响起了!他猛地转过头,刹那浑身全是冷汗。

果然,视线里头哪里还有如蕴的身影!

如蕴一直没有睡,她就这么睁着眼,怔怔忡忡地坐在火车里。踉踉跄跄地从火车上下来时已是傍晚,如蕴抱紧双臂,用力地相互搓了搓,试图让自己稍微暖一些。

终于,重新回到了上海。

她随手拦下一辆黄包车,报了邱家宅子的地址,然后瘫靠在车子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不晓得怎的,如蕴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拼命敲着鼓点般不得安宁。她甚少来火车站附近,因而眼前掠过的这些景致亦都是陌生的。交错而过的那些陌生人,有兴高采烈的少年,有愁眉苦脸的妇人,也有骨瘦如柴的凄苦老人。

只是,没有一个人是他。她只想快快地回到家,回到他身边,无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将她这样遣开。

好不容易,当黄包车终于拐了个弯拐进一条巷子时,如蕴到底按捺不住了,直接从黄包车上跳了下来,将大洋塞进车夫的手里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她抬手,拼命地用力拍门:“常嫂!管家!开门!快开门!”她刚要再次叫唤,宅子的大门却突然“吱”的一声从里头打开了。出现在门边的人,却是赵如茵。如茵打扮一新,身上是新做的绛紫色斜纹提花缎子旗袍,然而这样款式的旗袍,只会叫她看着越发地老气横秋。

“呀,这不是我那弟妹——啊不,好姐姐!”她似是要出门的模样,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的手包。右手捂住嘴,如茵笑得格外开心,说道,“姐姐,你不是去北平了吗,怎么才一天就又回来了?”

如蕴深深地瞪了如茵一眼,然后举步就要往里走,丝毫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然而如茵怎会就这么放过她。上前一大步,如茵硬是堵在了如蕴跟前,眼睛里头的嘲讽意味越发地浓了起来。挤出一丝讥诮的笑,如茵道:“赵如蕴,我最痛恨的便是你这副样子,好似旁人有多么污糟,而你自己有多么清高一般!”

终是被逼得开了口,如蕴不耐烦地说:“你对我有多少不满,我早就一清二楚。赵如茵,我现在没工夫跟你扯嘴皮子!”如茵兀地笑起来,笑得极夸张:“我晓得,你急着去见二少不是吗?只是我的好姐姐,我那姐夫现下怕是没时间见你呀!”

如蕴的心一凛。尽管,她知道如茵的话不能信,然而整颗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因此一个咯噔,沉了下去。见自己的话收到了成效,如茵抬起手,吹了吹手指甲,凉凉地说道:“姐姐,莫怪我不曾提醒你,你这邱家二少奶奶的位子可要坐稳了,别是哪天被人挤下去了,自个儿还不晓得呀!”她说完,心里似是终于痛快了,头一仰,在经过如蕴身侧时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如蕴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却只是咬紧了牙。她不信,不信如茵的话,更不信邱霖江会突然这般对她。不再复同之前的疾步,她挺直脊背,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宅子里头走。

客厅里没有人,佣人也不在,偌大的宅子里头静静的。她扶着楼梯往上走,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给她真实感一样。楼上亦是很安静,她继续往里走,往他的书房方向走。书房的门并没有关,她从走廊边往里眺,只看到雕花门框上夕阳的反光。

她走得很轻,穿着小羊皮的平底鞋,倒也不曾发出多少声响来。当她终于走到书房的门口时,她停住了脚步。

他在里头,依旧坐在那张书桌边,头顶上的电风扇也依旧在“呼呼”地旋转着。夕阳从北面的窗户投射进来,照得他的侧脸澄亮一片,也照得一旁木椅上正在看书的那女子,双眼透亮。

她就这么站在那里,不发一言,也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似是感应到什么,他突然抬起头,一下子便望进了她的眼里。

邱霖江愣住了,他起初好像还不曾反应过来,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明白,原来立在书房门口的竟真的是如蕴!他放下手中的笔,缓缓地站起来,低低地道:“你怎么、怎么竟……”她望着他,那一眼中的神情,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而百转千回。

只一瞬,她立刻收藏好了那些情绪,只是露出一丝笑容,抬颔指了指那边闻声看过来的女子,问:“霖江,不跟我介绍一下吗?”他垂在书桌下的手收紧,眸子幽黑,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然后从桌边走了出来。执过她的手,他说:“这位是程友彦先生的千金,程韵芝小姐。”

程韵芝自然早就走了过来,如蕴对她微微笑,礼貌地点头道:“原来是程小姐,你好。”程韵芝今日穿了一件粉色的洋裙,显得面容格外姣好。她笑得很甜,软软地应道:“二少奶奶,幸会。”

与程韵芝相比,经过一夜颠沛辗转的如蕴自然显得疲倦而风尘仆仆,她的旗袍侧边甚至还有在火车上不小心蹭到的一大团黑色污渍。尽管如此,她依然竭力地挺直背,脸上的表情也全然不泄露一丝心痛或愤怒,只是得体地微笑说道:“早几日便听霖江提起过程小姐,今日一见,果然蕙质兰心。”

程韵芝羞赧地一垂眼,轻声道:“二少奶奶夸赞了。”不等他们说话,她便再次开口道:“打扰了二少许久,现在也已经不早了,家父必定在等我回去用膳呢,韵芝就先告辞了。”邱霖江并没有挽留,只是说:“我叫常嫂来送你。”程韵芝忙摆手:“哪里用得着,我识得路的,二少不用客气。”然后再次对他们欠了欠身,“二少、二少奶奶,告辞。”

在程韵芝走了很久之后,她不曾说话,他亦不曾言语,只是相对而立。终于,她微微偏过头,然后转身欲走。他一把拉住她,握紧她的手腕,他问:“你去哪里?”她没有回头,声音淡淡的:“回卧房,换衣服。”迟疑了片刻,他到底还是松开了手,跟着她一同走回了卧房。

如蕴很快便换好了一件干净衣衫,理了理襟扣,她问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邱霖江:“家里头还有中午的剩菜吗?一整天都不曾吃东西,有些饿了。”他没有说话,慢慢地走近,一直走到她跟前:“如蕴,你一定要我先开口、一定要这么堵我吗?”

她好笑起来,道:“我哪里堵你了?只字不提方才的事难道不是识大体吗?”他扣住她的肩,目光沉沉,在她脸上仔细地游走。许久,他说:“你生气的竟不是程韵芝。”她动了动,却根本挣不开他的双手,于是只得作罢。

叹了一口气,她垂下眼睑,似是在斟酌。片刻后,她说:“程小姐竟能入得了你书房,我不得不承认心里是有些不痛快。但我晓得,你定是在做什么谋划,也许是做给程友彦看,也许是给山口大佐看,唯独不可能的,是对程小姐真有情愫。一年,不算长,亦不算短,但你早已活在了我的骨血里。霖江,我是你的如蕴,你心里头的那个人是不是只有我,我如何不知?”她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触。她的眼底流动着一层暗河,有悲伤,有愠怒,亦有对他的深爱。

“霖江,从前你曾说过,你的女人,不须独当一面,但必须和你比肩而立。现在,当我认为自己可以与你比肩而立的时候,你为何却又推开我、又将我藏在了身后?霖江,你怎舍得叫我如此失望?”她的眼眶红了,甚至鼻尖都红了,却强忍着咬住唇,硬是不让自己真的哭出来。

而她的伤恸,刺痛了他。心口只觉一阵剧烈地抽痛,好似有人搬来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砸了下来,痛得他只会一把将她紧紧地箍在自己怀里,除此之外,旁的什么都不晓得了。他以为这样是对她好,却料,他竟叫她失望了。

他的力气很大,箍得她骨头都生疼。然而在他的怀里,她大口大口地喘气,那些眼泪哗啦啦地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他厮磨着她的耳鬓,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对不起,对不起……如蕴,对不起。”

那一声声“对不起”,生生勾出了她从昨日到今天的恐惧与后怕。突然置身在陌生的环境里、头一回自己一个人乘火车、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与一些不怀好意的脸,撑着她逃出那班开往北平的火车然后再从荒郊野岭坐上回上海火车的,撑着她不去在意这样动荡年头里各种极坏可能的,唯有对他的信念。

她想要回到他身边,不论千山万水抑或披荆斩棘,如是而已。

眼泪汹涌地往外淌,她回应似的,也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她跋涉而来,破浪而来,幸好,他还在原地。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可以这般勇敢。原来,让一个女人成长的最好礼物,是一个男人与她相伴不渝的爱。

埋首在他胸口,她哽咽:“再也……再也不许让我一个人。”

他抚拍着她的肩,那样温柔,那样心疼,那样悔疚。一个接一个的吻在她的发间落下来,然后寻到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泪水很咸,他都替她一一吻去了。咸涩充满了他的口腔,冲得他的眼角都湿润了。

良久,他才说话,声音低沉而郑重:“好,再也不让你一个人。”

正如如蕴所想,邱霖江想将她送去北平,半是为了做戏给程友彦看,半是为了保护如蕴。上回与尹芷晴的见面他已经努力做到极隐蔽了,但似乎还是走漏了风声,山口大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一次会面,不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山口大佐的视线扫过来,一边捋着袖口,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邱先生,听闻尊夫人是位很贤淑的女子,什么时候方便,可否介绍给我认识下?”眸子一缩,邱霖江微笑道:“那是自然。”

只是,他冒不起风险。退一万步讲,公司纵使倒闭了,他有信心能够卷土重来。可是如蕴若是受到了任何的伤害,却是生生伤了他的肋骨血肉。

“程友彦提的条件,你先前为何不告诉我?”她问他。她晓得他心里的责任心有多重,若是他真的有什么谋划,她怎会不配合?他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绝不可能达成的协议,提了做什么?眼下,我与程韵芝虽有接触,但她心里也是清楚亮堂的。只是做做样子给程友彦,先拖延下时间。他的联手我定是要的,不过,我相信定有旁的法子。”

没过多久,这个“旁的法子”竟真的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晚,邱霖江与程友彦在苏州河边的一家小馆子里共同晚餐。虽然已在上海几十年,但程友彦骨子里到底是个山东大汉,相熟之后,喝起酒来浑不在意,白酒甚至都用碗来盛。酣畅淋漓的一顿酒菜之后,程友彦竟喝得大醉。

同醉酒的人实在是无道理可讲,程友彦正在兴致头上,非要领邱霖江去河边,讲述自己当年初来上海时的壮志雄心。他满面红光,跌跌撞撞地在河边“指点江山”,说他当初便是站在这苏州河的河边,对着河水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要改头换面地重新站在这里。十几年的摸爬打滚后,他做到了。

程友彦越讲越兴奋,步子越走越踉跄,也越走越往前。邱霖江忙一把拖住他:“程先生,前头就是河,可没有路了。”程友彦抬手一挥,打了一个酒嗝,道:“不、不碍的,我晓得!”他又说了一会儿,不言忽然走了过来,自是有事同邱霖江相报。然而便是这转头说两句话的工夫,当邱霖江再次回头的时候,却刹那大惊失色:“小心——!”

他那句“小心”到底迟了,程友彦哪里听得到,竟就这么一个趔趄坠了河!电光石火间,不加犹豫,邱霖江也跟着程友彦后面跳了下去。

周围的随从个个都被这骤然而来的突变惊得愣是怔了好几秒钟,却是不言头一个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快救人”后便也跳入了河水中。因着救助及时,程友彦呛了几大口河水,安然无恙地被邱霖江救了上来。而那酒醉,也一下子彻底醒了。

事后,作为一个极有江湖气概的人,这样天大的恩情,程友彦无法不报。邱霖江想要的是什么,他从来都清楚,这一回,终是点了头,应允与邱霖江结盟,并一同去跟山口大佐谈判关于虹安百货公司的事。

五六天的拉锯战之后,山口大佐终于松了口。所谓虹安一半的经营权自然是不可能的,但邱霖江答应跟山口大佐合作,将一楼整层都租给大和商会,并且减去四成的租金。

签好同意书的那一刻,邱霖江微微舒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钟,他的眉头又轻蹙了起来。他心里有预感,这或许并非结束,而才是一切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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