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七岁的桂冠(1)

　　1.人生初次迷茫

　　那个夏天，张至源还是市重点中学第五中学的高一学生，家境清贫，将学业当成改变命运的途径，为考大学咬牙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也不知是谁的创意，高一下学期临近考试时，班里发起“我用欢乐致青春”的活动倡议，说要每人捐二十块钱，趁着老师改试卷的那几天，组织一次公园烧烤聚会。广告词真是一流地煽情：“骚年去不返，壮士莫等闲，高中三年唯独一次的疯狂，青春拒绝暗淡！”不少同学不顾学业繁重，纷纷响应。

　　两天不到，就收到了几乎所有人的活动经费，张至源是那没交钱的唯一一个。

　　课间，生活委员来动员张至源参加活动。可是，好说歹说，他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书，心无旁骛的样子，分明是在故意作对。直到上课铃响时，这次沟通以失败告终，生活委员恼怒地走了。

　　下一个课间十分钟，班长和语文课代表分别坐在张至源旁边的位置，两面夹击，强迫他配合集体活动。思想教育了五分钟，张至源已招架不住，“拜托，我没有破坏集体活动的意思，就是不想去烧烤而已。”

　　“为什么不想去，你给个理由，”语文课代表咄咄逼人地问，“你就仗着自己是英语课代表，能说几句英语，就藐视群雄，觉得没必要与同学交流了，是不是？”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这样想。”张至源很顽固，但他已有了受辱感。

　　“全班六十五位同学都参加了这项活动，现在唯独你在唱反调，”班长语气严肃地说，“你让我们怎么理解你？而且，你又给不出一个满意的交代。”

　　“我不想去就不去，没什么可交代的！”张至源气红了脸，若是他交出这二十元，这一周的早餐就没了。

　　“如果每个同学都像你这样，今后这个班就不指望组织其他活动了。”生活委员不知从哪里蹿出，气哼哼地说，“你的这种行为分明就是有意破坏集体团结！”借此报复他刚才的不合作态度。

　　“去不去是我的自由！”张至源呼地站起。

　　三个班干也跟着起身，并训练有素地凑在一起挡在张至源面前，一个个翘着下巴，毫不示弱地对他发起挑战。

　　看来，他是逃避不了这二十元的活动经费了。三个班干的态度是：就算不想去，钱也要交。而他们越这样无理，张至源就越想反抗，用肩膀冲破人墙，快步走出教室，跑下楼梯，一味地想躲起来，就怕被人识破他不想参加活动的真实原因。

　　他从未这样情绪失控过，在阳光炽烤的操场上狂奔，靠剧烈运动发泄内心的忧伤，靠热汗淋漓熄灭怒火。

　　速跑了两圈，情绪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感。人生初次的迷茫，让他在空空的操场上坐了许久，上课铃响又过了许久，才慢慢走回教室。

　　这一节是复习课，同桌的林百图把自己的作业本推过来，上面有一行字：刚才你去了哪里？

　　他在本子上写了“透气”两字，又推回去给林百图。

　　林百图在下面写：活动的事我给你摆平了。

　　见状，张至源的自尊心又被狠狠地插了一刀，同时又对同桌的慷慨相助心存感激。从进入五中的第一天起，他就和林百图同桌，如今，两人的关系已上升到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的程度。

　　真的？你怎么办到的？他问。

　　给钱啊！林百图又加了一句：何必跟他们吵。

　　张至源向上瞪了一眼，心旋即坠入低谷：改天我再拿钱给你。

　　林百图这样写：不用了。我求你一件事，放学后我们一起走，再跟你详说。

　　2.一次交易

　　放学后，他们俩照常一起离开教室，有说有笑地去车棚取车，并排骑车驶出校园。他们一般在离校五十米的丁字路口就分道扬镳。

　　林百图骑一辆象牙白的新款山地车，其性能完全可以上青藏高原。张至源的坐骑是母亲传给他的24寸女式自行车，车龄已十年，车头和车后架已经严重起锈，车身的红色油漆已被黑色的锈迹覆盖，尽管大修过几次，骑起来仍发出嘎嘎的不和谐的机械声调。由于张至源年轻有力，车子行驶速度并不慢，他从容地跟在林百图身边，聆听他的诉求。

　　林百图要求张至源一起参加托福学校举行的英语竞赛，因为他的母亲望子成龙，非要逼他考托福出国留学。假如他无法闯进四十强进入复赛，就没资格参加精英少年夏令营，而且将失去一年的零花钱，还被安排进英语强化班去培训。

　　“残酷啊，老兄，”林百图抱怨道，“你也知道，我对英语有抗体，一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字母就头疼，可我爸妈非要我去学。”

　　“那你就跟你爸妈讲啊，”张至源说，“不喜欢的东西，怎么学也学不会的。”

　　“说过了，没用的。”林百图哭丧着脸，“他们拿祖宗十八代来压我，那么多鬼，我打不过。”

　　行驶到丁字路口，张至源跳下车，回头对林百图说：“那就努力吧，初赛就是笔试，考词汇和作文对吧？这简单，晚上花一小时背英语词典，变一个字母就是一个单词。作文嘛，你就背几篇小说足够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记忆力不行。”林百图说，“哪能像你过目不忘，我都想让你代考托福了。”

　　“开玩笑，”张至源说，“难不成还要我代替你去留学？”

　　林百图难为情地笑了，话题一转又说：“要不这样，你跟我去参加竞赛吧，有你在，我底气足些。”

　　“怎么，那种地方你还想作弊？”张至源话没说完就被林百图拍了一下肩膀，还以为有其他情况，他警觉地看了看周围，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埋怨地说：“干吗呀？”

　　“这种事你别在街头嚷嚷啊，”林百图凑近，低声说，“老兄，帮帮忙，这事关系重大，不入四十强我只能下地狱。如果他们再送我去魔鬼训练班，我也学不好英语，只会变成一个撒旦。”他拍拍张至源的后背，哀求道：“哥要是穷了，你我都没好日子过，明白吗？”

　　张至源想到二十元烧烤活动经费，那可是他一星期的早餐钱。父母刚借亲戚的几万块交了居民回迁房的钱，每天晚饭的家庭话题都是围绕这笔债务进行，再开口要钱不现实，只能从早餐钱里省。林百图不要他还钱，只希望他当救兵，最后他把话说得很绝：“我才不在乎钱，我在乎的是你不把我当兄弟！”

　　张至源沉思了一会儿，“说实话，我也想试一试我的英语水平到底怎么样。但山外有山，我可不保证自己记的单词就比他们的多，还有就是……”

　　“你放心，”林百图挥手打住，怂恿他说，“参赛者都不超过十八岁，只要你跟我进考场，听我指挥，我保证也像在咱教室里一样。”

　　“好吧，我跟你进考场，但你要保证安全。”张至源被夸得都不想装谦虚了，原本他就对英语这门课自命不凡。

　　林百图喜笑颜开，“你我不都合作过几次了嘛，倘若出事我一人担着，绝对不损坏你的声誉。”见张至源还不释怀，林百图推了他一把，“得了吧，别装胆小了，大哥我什么时候让你吃亏了？”

　　张至源会意地笑了，“但你多少也努力背一背单词啊！”

　　“当然要背，”林百图笑嘻嘻地说，“万一我实在记不得，多你这个后盾不更好？”他跨上自行车，中气十足地说了一声“晚自习见”后用力踩一下车踏板，缓缓前进，他向左走，他向右走，其背影很快就被车水马龙淹没。

　　张至源感觉这事有点怪，又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回到家看到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他的心便坚定了。

　　自从家里买了政府回迁房后，父母对钱看得很重，生活拮据得都快把猪肉当年货了，母亲每天抱怨青菜太贵，把窗台变成了菜篮子工程，扯掉他栽种的风雨兰，在花盆底部埋下她去活鸡店讨到的鸡粪，撒了菜种，只要生出三寸金莲般的菜苗就扯来洗洗下锅。

　　与其跟父母开口要钱，不如和林百图去干一次坏事。有几次，早餐钱花完了，迟迟不见父母自动添补，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干脆饿着肚子去上学，幸好林百图的书包里有薯片，让他既能巧度饿肚子的窘迫，味蕾又得到极大的满足。

　　林百图这个人其实不坏，就是有点懒。他的父母经营一家木材加工厂，生意做得挺大的。林百图还有一个妹妹，据说小他许多岁。对家中情况，他有时引以为豪，有时倍感压力，有一次听见他这样说：“我爸什么都好，唯独希望我出国留学这一点不好。”

　　在林百图的影响下，张至源也有过出国的念头，特别是读了不少英文著作之后，更想到真实现场去看个究竟。但他的父母没这个能力，家里仅他一个孩子，估计父母也不会同意移民。每次看新闻，张至源的父亲还评价道：“现在的人都喜欢往外跑，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外国有什么好的。”

　　不单是出国这件事，每当他想离开易城，总觉得枷锁困脚，心受禁锢，人生毫无张力。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正待自己去改造、无能为力的世界。父母需要他帮助，家园需要他守护，每当他日渐成长有了心愿，向父母提一点点需求，就会被父亲严厉地责备：“我们只能给你提供这些，你还想要什么，等你今后工作有钱了自己买。”

　　生活的艰辛和对父母包容的爱，让张至源宁可去为林百图冒险，也不愿跟父母开口要钱，再给阴霾不散的家庭增添一点负担。

　　3.约定

　　5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他们双双进入英语竞赛的初试考场。张至源在林百图的安排下，一人答两份卷，一周后成绩公布，他们俩同时进入决赛，如愿地位居前三十名，两人高兴得拍手鼓舞。当晚林百图请客，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每人分别喝了三瓶可乐和三条烤香肠，以表庆祝。

　　对此次初赛考试，林百图做了这样的总结：“我都说了，别看那些家伙个个都是奔着考托福去的，但没一个实力比您这位少侠强的。你看，我们就是上前三十名，把我妈乐得哟，当即嘉奖一千块。”他喜不自胜，完全忘了考场作弊的事。

　　张至源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也没想到你的口语基础还不错，至少没给总成绩拖后腿。”

　　“那当然，”林百图自大地说，“我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就要吓死人！”

　　张至源乐了。林百图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到了决赛，我就不跟你争风头了，力挺你拿第一，拿到精英夏令营的免费门票，然后我们一起去度假，反正我妈知道我没那水平，早就开支票给我买单了。”

　　“拿第一我没信心，”张至源说，“原本我就是陪你去考试的，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

　　“听说夏令营是去黄峡水库的度假村里进行的哦。”林百图说，“我去过，但没在那里住过，听说黄峡山林里有松鼠、野兔，还有野熊。到时候我带我爸刚买的新钓具去钓鱼，没你在，多无聊啊！”

　　听林百图这么说，张至源心动了，能和好朋友一块玩当然是幸事，尤其对林百图父亲的新钓具更感兴趣。“用你爸的新钓具的话，是不是更容易钓到鱼？”他好奇地问。

　　“应该是吧，”林百图说，“那钓具可贵了，一万多。”

　　“晕，什么东西做的，那么贵？”张至源惊叫。

　　“可以海钓，”林百图说，“四五十斤的大鱼也没问题。”

　　张至源的眼睛睁大了，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很希望能目睹一下传说中的鱼竿。但他并无势在必得的信心夺魁，只能做足准备，毕竟，他的初赛排名仅在第八。听林百图说，排在第一的陈依茉能在半小时内默写出四千多个单词，简直是女超人。可谓“山外青山楼外楼”，本性中庸的父亲早就给他灌输行事谨慎，做人低调的原则。

　　4.蓝裙子

　　复赛在6月末进行，也就是他们刚期末考试完毕的第二天，比赛规则是朗读和口语交流，林百图自以为会在这一轮筛选中被淘汰，没想到他能说会道，在口语交流环节表现超群，凭借总成绩很侥幸地进入决赛。知道成绩时，他高兴得在操场跑道上奔跑，嘴里喊着：“老妈要给我提工资了！”整整狂飙了一圈。

　　一个星期后，决赛在市电视台的演播厅里举行。听说要现场进行实况录像，张至源的妈妈给儿子买了一双新皮鞋，找出他爸爸八成新的裤子改了尺寸，一大早起床为他准备早餐和烫衬衣，算是支持儿子的比赛了。幸好每次赛事都巧妙地躲过学校的考试，否则，他的爸爸绝不同意他参加。家人希望他学会计，毕业后好找工作也比较稳定。

　　张至源记得很清楚，决赛那天的天气格外好，云淡风轻的，不太炎热。为了不让汗水打湿衣裳，他把上台才穿的白衬衣放入背包里，带上妈妈准备的零食——三个豆沙包，早上7点出发，自己乘公交车去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