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凭借着两条腿吃力地蹬着车子。因为我送的大多是瓶装奶，这让我感到车子比起以往来沉重万分，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又要上坡了，平常加足马力便可过去，现在却要花上五分钟之久。胡同里拐个弯不过是侧一下身子的事，今天也觉得那么的难。这车子像是没有吃饱的马，惰性十足，难以驾驭。还不到半个小时，我便体力不支。

　　我咬着牙，跑完了这片胡同，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但时间也不允许我再耽搁下去。如果在七点半之前还有牛奶没有送出，就难免遭到用户的投诉了。想到这儿，我鼓足力气，加快了速度，拐进另一个胡同。

　　凌晨时节，天色依然灰暗。胡同内聚集着朦胧的晨雾，更显得幽深末测。这其中就像是隐藏了许多看不见的幽灵，它们占据着这块属于它们的领地。也随时准备显现出自己惊人的身影，以恐吓和驱赶有意或无意间造访的入侵者。我有了这样的想法，立刻感到毛骨悚然。我不敢回头，只是一味地加快速度向前奔，一心只想快些通过这幽暗的小路。

　　我已经淌了许多的汗，内衣湿湿的，紧紧地贴着我的背，就像是有人在推波助澜。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像开了锅的水。我大张着嘴，散发那些不断升腾的热气。不知不觉间雪下得大了起来。幸好刚刚落地的雪花没有使路面变得泥泞和光滑，很快我便钻出了胡同。只有前面这几户人家了，我可以赶在七点半之前的这几分钟之内完成今天的工作了。一股胜利的喜悦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透过眼前的雪花，我似乎看到了用户满意的表情，和我自己这一个月的成功。

　　“汪！汪！”就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一只大狗从前面的大门内窜了出来。只见它浑身的黑毛直竖，两只眼睛喷着凶暴的绿光，长长的舌头垂在嘴边，滴着长长的馋涎，像是早已饥不择食。那条粗粗的狗链与它比起来，显得那么瘦弱无力。狗像是专门为了攻击我似的，伴着狗链的响声，冲着我扑了上来。

　　“啊，救命！”对于生来就惧怕狗的我来说，这一突发事件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扔下车子便朝回跑。身后传来那车重重倒下，以及狗的怪叫声。

　　没跑几步，我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绊倒了。顿时，我感到脚踝一股钻心的疼痛。我的脚不能靠地，更无法继续逃跑，只好双手抱头，蹲在那里，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然而，那条大狗并没有追上来，狗链被我的车缠住了，狗被我的车子压住了身体，这才保住了我的性命。谢天谢地。我在心中这样想。

　　随后冲出来的狗主人用力将我的车子掀到一旁，把他的爱犬扶起，将那铁链握在手中。便冲着我吼了起来。

　　“你是怎么搞的，把我的狗给弄伤了。”他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壮汉，瞪着一双金鱼眼，指着狗的一条腿大声道。“你看见没有，它的腿被砸瘸了，肯定伤着骨头了。你知道我这宝贝值多少钱吗？它可是我花了十几万元买来的，这是世界名犬。你懂吗？光这一条腿也比你值钱。”他满嘴喷着白沫。

　　“对不起，大叔。我正准备给你家奶箱里放牛奶，它一下子朝我扑了过来。”我忍着脚上的痛，解释说。

　　“它根本就不是冲着你来的。我们家的牛奶全是给它喝的。它只不过是闻到了牛奶味，出来看看罢了。你为什么要把它弄伤？”

　　“不是的。大叔，不是我伤着它的，是这链子缠住了我的车，它跑得太猛，把车子拽倒下了，这才——”

　　“别说了。车子是谁的？不就是你的吗。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人瞪着双金鱼眼，对我不依不饶，“你拿出钱来给我的命根子看病。否则，我就投诉你。”

　　“不。我不是有意的，这不能怪我。”我无助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

　　“不要想赖账，你这个送牛奶的。”他发疯似的举起散落在地的奶瓶，“你快说，给不给钱？”

　　“不，不要拿我的奶瓶。你说要多少？”我近似哀求地问。

　　“五万，最少五万。”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五个手指说。

　　“我没有。”听到这个数字，我不寒而栗。

　　我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玻璃击碎的声音。

　　“不要，不要砸我的牛奶。”看到他比他的狗还要疯狂的样子，我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痛心地哀求他。

　　“不砸可以，你给钱，给我的狗治病。”那人停下动作，转脸瞪着我。那条狗看到主人对待我的这种态度，也跟着冲我狂吠起来。

　　我胆怯地往后退去。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大叔，你不要这样子。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有钱。”

　　“你没钱没钱，那我的狗还能就这么白白地受伤了？”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我倒在地上的电动车，“好吧，就算你没钱，那就先把这车子抵给我。回头再到你们奶站去讨个说法。”

　　“不！”我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保住我的车。可看到那条仗势欺人的大狗，我又退缩了。“大叔，这车子不能动。我天天送牛奶还要用它呢。要不，等我领了这月的薪水就给你送来。”

　　那人一挥手：“谁相信你。你也别跟我啰嗦，否则这狗可真的能上来咬你的。好了，就这样吧。”他不由分说地将我的车子推进自家的院内。

　　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我站在那里，望着漫天大雪，默默地哭泣。我哭我的命运为什么这多磨难，我哭老天为什么送给我这么多挫折。我虽痛苦，但还够坚强。我虽辛苦，但还能坚持。可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的困难与挫折让我面对呢？对于这位大叔，我只是无法理解他这近似疯狂的野蛮。我更痛恨的是，背叛了的我情感，把我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人。否则，我现在还是一位全职太太；否则，我现在还会有一个温暖的家；否则，我现在根本不必为温饱发愁；否则，我现在还在暖暖的被窝中做着甜美的梦。可现实是，那一切我都失去了，被他们葬送了。而我似乎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我在苦苦地寻找着出路，但每条路都走不通。难道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我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怎么走回到奶站。只是在我一瘸一拐地跨进奶站大门时，便看到了胡经理和那位“金鱼眼”冷冷的目光。

　　“小姜，你可回来了。”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经理起身把我堵在门外。“你跟我来一下。”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奶站后面的仓库里。“今天早上你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也正在跟这位用户商量解决的办法。你的车弄伤了他的狗，对吧？他要求赔偿五万元。当然这个要求不合理，你也不可能答应。但一点不赔也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发生在你的身上，与奶站也脱不了干系。我觉得——我也还是能帮得上你的。”说到这儿，他拿眼睛瞟了我一下。

　　“经理，这件事不能全怪我。是他家的狗窜出来袭击我的——”

　　不等我说下去，胡经理便抬手制止了我。

　　“小姜，我们是服务行业。客户就是我们的上帝。出的事故只能从我们自身找原因。我也知道不能怪你，我也能解决好这个事情。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在于——”话到一半，他又停止了。

　　“经理，你想怎么解决就跟我直说吧。”我有些着急。

　　“我想，这样吧。你不是故意伤害那只狗，而且，你也因此受了伤。而那又是只名犬，不赔款人家肯定不愿意。可你也没有多少收入。所以，从方方面面来考虑，我也跟他商量过了，你就赔偿他五千元吧。”

　　“五千？！经理，我没有这么多钱。”我忍着脚痛，冲着经理道。

　　“我知道。我知道。”胡经理表现得很有耐心，“我倒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免除这五千元的赔偿。”

　　“什么办法？”我充满希望地问。

　　“小姜，是这样。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与我老婆一直感情不和，离婚闹了好几年，为了小孩还在凑合着过。但我是个懂感情的男人，我的这份情感一直需要付出，也需要有人接纳。说实话，我很喜欢你，我也知道你现在是独身一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男朋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一起，我会从工作和生活上照顾你——”

　　“胡经理，你别说了。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请你不要提这样的要求。”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污辱，充斥着我浑身的细胞，使得我血液像火山样沸腾。这股巨大的爆发力让我喘不过气来。

　　“小姜，你别太死心眼。你如果答应了我，这笔钱就由我出了，你一分钱也不用掏。我们——”他试图进一步说服我。

　　“胡经理，该怎么赔就怎么赔，我该出多少钱就出多少钱。但是你说的这件事我不可能答应。”我坚决地拒绝了他。

　　“那——好吧。”胡经理像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下。“我们一起去跟客户商量吧。”说完，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首先离开了小仓库。

　　“刚才，我跟小姜商量了一下。她基本上同意了赔款的事情。也基本同意赔偿你五千元。但是，你我都知道，让她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钱，确实很困难。所以，小姜，你以后每月交给他五百元，直到数额满为止。这样可以吗？”胡经理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那位客户。

　　“行，我没意见。要不是看你是个姑娘家家的，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的。不过，咱们可得讲好。每月五百元，我不来拿，你也不用送给我。这是我的卡号，你每月十号之前将钱汇到我的卡上就行。否则，我就到这里来闹。再不行，我就到法院去告你。”那人说这话时，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可我的车子——”

　　“那车子算一千元抵给他，这样你可以从两个月以后再开始往这卡上汇钱。”胡经理习惯地摸摸他光亮的秃顶，站起身来，“这件事就这样吧。这是协议书，你们双方看一下，没有意见就签字吧。”

　　虽然我觉得十分地委屈，但还是在那纸上签下了名字。

　　“你看你为我们惹下的这个麻烦。”等到那位用户走了之后，胡经理冲着我道：“咱们公司的规定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就不能照着去做呢？你知道你违犯了哪条吗，现在不但是用户投诉，已经快到了用户起诉的地步。所以，按照公司的规定，你这月的工资停发，并且，还要赔偿那些——算了吧。就不让你再赔偿了。只是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要来上班了。”他就这样冷冷地炒了我的鱿鱼。

　　我步履蹒跚地往回走，心里想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与奶站一切了结之后，大勇给我的工钱所剩无几。这时我想起姜大妈，她生前给我留下她的小店，这对我是多么大的关怀与帮助。也许我的未来只能依靠这个小店来支撑了。

　　我忍着脚痛径直来到小店，远远地看到一个画着圆圈的“拆”字赫然镶在店门之上。

　　“前两天物管会就通知了，这两天就来拆。这类违章建筑一律拆除，一个都不许留。”一位路过的老大爷看到我愣愣地站在那里，这样对我说，“这一片要栽上树，改成一个居民健身区。”

　　我极度失望地回到住处。阿云看到我这狼狈的样子，急忙躲进阿香的房间。不知她们此刻会是怎样的畅快呢。也许是想到了我会让她们赔偿的原因，电费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天，我的脚肿了起来。我不能下地走路，也无法去买药，只好躺在床上，用热毛巾敷上一敷，以此来等待它慢慢地恢复。那时，正值严冬季节，气温像我的处境一样低得让人难以承受。我的房间处向朝北，加之这个满是旧楼的小区没有供暖，屋子里的温度也到了零度以下。这样一来，我也只好躺在被窝里，用自身的温度来取暖。这样在减少了相应的活动量后，也就大大地降低了我的食欲。我又开始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日子。即使是这一顿饭，简单地也就只是一块方便面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大大地节省开支。我这点可怜的积蓄，在我没有找到工作期间才得以有效地延续。

　　那天，望着空冷的房间，我想起了大勇。这样冰冻三尺的气候，他也会依然站在露天，呵着热气叫卖那些同样惧怕寒冷的水果吗？我想到了金耀。在这样风寒路滑的状况下，怎样艰难地走在上下班的路上呢？我想到了那些送奶工，在寒风凛冽的清晨，如何拼命地赶路，如何迎接黎明前的曙光。想到这些，我对于自己的现状又有了重新的认识，心底里也就感觉到一丝欣慰。是的，每个人都是为明天而生存，每个人都面临着需要克服的艰难，每个人都在挣扎着走出困境。我虽然在这里苟延残喘，但对生活还没有绝望，更没有愧对与人。单凭这一点，也就足以安慰自己，平静地面对未来了。一个人没有钱的日子固然很难过，但人若是没有了希望，他的生活也就毫无意义，他的一生就会彻底失败。我没有太多的梦想，只是对自己还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我相信，机遇和奇迹会在我身边出现，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

　　就这样，我躺在被窝里，度过了一个没有美酒、没有佳肴、没有欢乐、没有亲友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