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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小然回家(1)

  小然觉得自己真的无处可去,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于是,回家就成了她最终的退路,就像小时候她渴望出走一样。

  坐在北去的火车上,看着身后远去的树木和高楼,小然一阵心酸。四年的时间能改变一切。她几乎忘记了很多的人和事。除了不断地给家里寄钱之外,她很少和家里联系,偶尔给苏三翔打电话,也只是淡淡地问几句,并不多说,她知道,他们都很难。小然对家里状况的了解,始终停留在一知半解的表面:二妹一年前和一个大出她将近二十岁的男人私奔了,据说在这之前,她已经怀孕了。三妹上了高中,学习还好。四妹初中毕业,在家里劳动。弟弟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仅此而已。

  小然始终摆脱不了李玉华带给她的阴影。她坚持认为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虐待了她。

  李玉华总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喜欢在晚饭后换上鲜亮的大红色上衣,把头发梳得油亮,高高挽起,露出洁白的颈部,擦上粉,站在戏场里,风情万种,惹来一群无聊透顶的女人围在她的周围。她们说着近日来村里的花边新闻,比对着刚刚穿在身上的衣服,或是讨论某个留守在村子里的精明的男人。

  李玉华回家后往往大发脾气,像是有人在外面招惹了她。小然领着妹妹们做家务,她在她们中间充当了母亲的角色。洗碗安排给二妹。三妹喂鸡,四妹跟着她烧炕,整理房间以及监督妹妹们各司其职。

  尽管这样,李玉华还是大发雷霆,像一只失心疯的母狗指桑骂槐。她就近抄起一根木棍,打在正在啄食的鸡群里,等它们四处逃逸的时候,开始数落她们姐妹。

  夜幕降临后是一天里最难熬的时候。黑洞洞的房子看不清原来的样子。小然和妹妹们坐在各自找好的位置上,一声不吭。李玉华的叫骂在院子里激荡。空气潮湿而又污浊。

  李玉华的谩骂后来就变成了竭尽所能的自言自语,像一个怨妇。她诉说自己的辛苦,自己内心的焦灼以及隐隐的不安。小然并不试着和她交流,她选择了沉默和她对抗,这就使得李玉华的孤苦突然放大,变得夸张丰富。

  直至那个叫林玉笑的男人进来的时候,李玉华的脸色才能略有缓和。林玉笑是小学教师,戴着眼镜,身材高大而又健壮。李玉华常常夸他是个真正的男人。据说他家先人给他留了很多值钱的东西,其中在一次翻修房子时,帮工的人从墙壁的夹层中挖出了三个大瓦罐,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元。他还是领工资的人,有铁饭碗。

  在村子里,这样的人是受人尊敬和羡慕的。林玉笑总是把衣服穿得笔挺,头发擦得油光油光的。他会拉手风琴。有时候,就把手风琴拿到李玉华的厢房里来,让她们姐妹坐成一排,他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卖力地演奏,李玉华就借此说一些关于他的好话,并教训她的孩子们要听林叔叔的话,要爱他。

  小然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总是和这个油光粉面的男人有着关联。她不得不承认林玉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予小然一家的帮助。他会不定时地改善一下她们的伙食,买一些肉或者蔬菜来,李玉华就欢天喜地的使出浑身解数做几道菜,林玉笑像模像样地坐在李玉华的炕上,由李玉华伺候着吃上一回。

  他还掏钱供小然姊妹几个上学,一段时间里几乎她们所有的学费都是他掏的,并且不时地买铅笔和作业本分发给她们。他还经常给李玉华买衣服,化妆品,李玉华就用这些东西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像个妖精一样。

  李玉华是个风骚而且容易亢奋的女人。她喜欢做爱时叫出极大的声来,像父亲当年的驴在发情时一样嗷嗷地叫个不停。她的声音穿透墙皮,传到小然和妹妹们居住的厢房。小然和妹妹们都在这充满肉欲的空气里绷紧了四肢,担心李玉华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窒息,断了气,叫不出来。她们的心随着李玉华的叫声一起一伏。

  二妹是李玉华专门培养出来伺候林玉笑的,凡是林玉笑在的时候,二妹必须呆在家里,烧水倒茶,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看着李玉华和他卿卿我我。二妹是个善良而且温和的人,没有上过学,李玉华不允许她到学校去享受,说她就是干活的命,二妹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

  她从小就习惯了这个环境,所以在李玉华眼里,她是最听话懂事的孩子,而且嘴巴很紧。李玉华在二妹面前毫不掩饰。二妹则在李玉华和林玉笑过分亲昵的时候别过头去数房顶的木头,或者去看地上的垃圾,等到他们完全到了忘我的地步时,就冷不丁站起来为林玉笑添上茶水或者点上一颗烟,尔后李玉华就拢拢头发,摸摸红红的脸和他去厢房。

  二妹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功课,她打扫一下卫生,从面柜下面取出已经掐了很长的麦辫,把它挽在胳膊上,悄没声息地出去,关好大门,站在门口,并不离开,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戏场里大人说笑,小孩打闹,二妹永远都是看风景的人。

  小然曾经骗开二妹偷窥过林玉笑和李玉华之间做爱的宏大场面。她清晰地看到了他们之间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李玉华尽可能地显现出她作为女人温柔的部分。用十分肉麻的语言撩拨林玉笑,央求他亲她,抚摩她。

  林玉笑激情饱涨的时候就骑在她身上,用一种复仇的力度运动,李玉华就在林玉笑的狠劲中嗷嗷欢叫。林玉笑坚硬的肌肉闪着明亮的光。有时候李玉华就以征服者的姿态骑在林玉笑身上,她的皮肤白皙,双乳吊在胸前,随着上下运动而活蹦乱跳。她散开头发,晃动着脑袋,骄傲自豪地叫。

  可小然却总是不能把沉浸在性爱幸福中的李玉华和平日里的蛮狠无礼联系起来。她无端地怀疑过自己不是李玉华的孩子。望着李玉华亢奋的身体,她深深地陷入了失望。

  父亲死去的时候,小然还不知道太大的悲伤。那年她刚满八岁。在小然眼中,亲生父亲是个怯懦的男人,用李玉华的话说就是个孬种。他一直生活在这个家庭的最低层。父亲怯懦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不能把最好的种子播种在李玉华身上,他无法让李玉华结出个带把儿的果实。只能在无限的哀叹中让女人一口气蹦出来四个女孩,李玉华把这个罪责全部推托在父亲身上,她大骂他是个无用的脓包,根本不能孕育出上等的种子。

  第四个女儿出生时,是站立着出来的,双脚先着地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这让李玉华倍受痛苦,险些要了她的命。当她清醒过来后,就说要把她塞回自己的身体里去,让她死在里面,腐烂在里面,她大骂父亲不是块好料。

  第四个女儿的出生致使父亲的处境更为艰难。李玉华不让他碰她的身体,这使他无法忍受作为男人的寂寞与骚动,而事实上,他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李玉华和林玉笑调情甚至上床尖叫。他选择了逃避,逃避现实以求安宁。当李玉华和林玉笑滚在床上肆无忌惮地做爱时,他安详地用一把刀了结了自己尚显年轻的生命。

  记忆是那样的模糊,那样的不可靠。小然只能想到那把刀,和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天上没有一丝云,阳光把一切压得低沉,让人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小然会想到霉变这个词语,她说那天的空气有发霉的味道。她从山上拔猪草回来,就看见林玉笑蹲在厢房的廊檐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阳光斜射过来的金属光泽直接打在他的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上,下摆的那一大片血变成了灰黑色。他挡住了厢房门口的阳光,不停地大把大把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连同头皮一起撕扯下来。

  至于那把刀,是小然发疯一般向厢房里冲的时候,她从阻拦她的三个叔叔的胳膊缝里瞅见的,起初她以为是刀扎在被子上,可后来她就看见了开药店的驼背八爷硬生生从父亲的胸部抽出了那把刀,剩下的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小然有时候怀疑自己的记忆简直就是想象。她只知道,父亲离开了她的世界。

  父亲死去之后,李玉华和林玉笑的奸情就成了公开的事,显得赤裸而毫无遮掩。

  在小然九岁那年,李玉华和林玉笑的女人宁小南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浩大的武斗。

  宁小南和李玉华原本是同一个娘家,有一只刁蛮的嘴。她在李玉华家门口叉开双腿,两手别腰,跳起来叫骂,还鼓动了不少人前来帮架。李玉华听到骂声,把压在她身上的林玉笑一脚踢开,草草地穿好裤子就出门迎战,摆开阵势。

  观众们激动得几乎要推翻小然家的院墙,那不大结实的土墙在人声鼎沸中层层剥离,摇摇欲坠。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努力踮起脚尖,并不时有人鼓励她们再凶狠一些。有人学着她们的样子对骂。有人把鞋子提在手上。有人爬到了墙头上。还有一些年龄稍大点的老太太老大爷坐在她家院子前面的高台上,眯着眼欣赏。

  她们用尽了天底下最肮脏最淫秽最恶毒最富有杀伤力的语言。锋利的语言激荡在空气中,越过人们的头顶,越过墙壁,越过树木,留下一道道血痕,透明无色的血漫天铺张,人人都感到呼吸艰难,行动迟缓,但他们仍然在观看,并渴望永久地看下去,或者说是在欣赏,悠闲地欣赏下去,将时间欣赏成一条可以无限延伸的射线。

  李玉华首先动手了,她一把撕开宁小南的裤子,观众都欢呼起来,冲着宁小南鲜艳的红色内裤和雪白的大腿鼓掌。李玉华得意极了。宁小南像饥饿的母牛一样冲上来,因为经常劳动,她的身体要比李玉华强壮一些。

  她抓住李玉华的头发,用尽全力撕扯,一缕缕头发自她手中抛向天空。李玉华在万般疼痛中,咬住宁小南的大腿,大吼一声,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宁小南发出了小然这一生听到过的最为凄惨的嚎叫,然后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李玉华吐掉口中的肉,抹掉嘴角的鲜血,冷笑着。

  李玉华取得了最终胜利。

  那场战斗一直像一条虫子爬在小然的记忆深处,让她惊悚一生,以致后来小然每次见到打架,尤其是女人打架,便格外的紧张和兴奋,就像来临一次高潮一样快意。

  但武斗之后林玉笑要和宁小南离婚,那个女人就突然间沉默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家务和照顾孩子上。对于林玉笑的胡作非为不管不顾。有人说宁小南不生养,她的孩子是抱养的,林玉笑原本是早要离婚的,但又不知因何故将就下来了,他敢对宁小南颐指气使,说一不二。

  所以,林玉笑后来就明目张胆地和李玉华混在一起,根本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而小然的童年就充满了同龄人的羞辱和欺凌,大家都骂她是野种,因而,她就不断地要和那些故意欺负她的人做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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