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逃离或回归（2）

　　小然知道，“山梅”是李玉华的小名。对于李玉华和林玉笑之间的感情，小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来对待。小时候，她讨厌他们，她最不喜欢林玉笑抽着烟，衣服披在肩膀上，和李玉华肩并肩坐着说笑。他们之间的偷偷摸摸给小然的童年带来了无法抹去的阴影，她在他们营造的耻辱里受人蔑视，所有的孩子都瞧不起她，骂她是个野种。

　　有时候，小然自己也会怀疑她也许就是林玉笑的孩子。但她很快就否认这一点，因为她永远都把他当做敌人来看。她觉得李玉华就是自己下贱，是她让他们一家人都抬不起头，尽管表面上她并没有能力作出反抗，但在小然的内心里她几乎不承认她是母亲，她一直叫她李玉华，就像叫着村里别的女人一样，毫无亲切之感。

　　而现在，回头来看时，她竟然有些糊涂了，她无法断定在李玉华和林玉笑之间是否存在着所谓的爱情，他们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利益联系，但她隐约能够肯定，林玉笑的死一定影响了李玉华。或者至少能够说明，李玉华接受不了二妹的背叛，而恰巧林玉笑的死起了催化作用。

　　苏三翔明显比四年前苍老了许多。五十出头的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要大些。他不停地抽烟，满屋子都弥漫着呛人的气味。他说话的时候，几乎面无表情，小然曾注视过他的眼神，除了一丝的愧疚之外，便无其他，根本无法从表面得到他内心的任何想法。就连小然回来后带给他的欣喜，他都隐匿下来，毫不显露。他平静得像一泉水。这个家看上去比过去更加艰难，却再也找不到那种腥臊的味道和发霉的气味了。

　　小然看着李玉华熟睡的脸，发现她并不像原来那样令人讨厌，也能明白，她并不是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那样风骚。也许，原谅或者不原谅已经毫无意义了，而这时的她，却显得如此真实。

　　令小然没有想到的是，她已然在上苏村里拥有了良好的声誉，而这一切都归结于苏三翔在人前对他的不断赞扬。从那些来对她说好话的人嘴里就能得到验证。大家都觉得苏三翔是个有福气的人。小然对家里所做的贡献无疑就成了村子里大人们教育自己的孩子时的典范。

　　小然刚刚回家的几天里，总有人来向她打听她干活的地方。他们带着疑问和羡慕，有人讨好小然，希望她能带着他们刚刚辍学的孩子去向那遥远的南方，也有人来探寻他们已经在那南方的孩子，问小然是否见过他们，过得怎么样。

　　还有人央求小然再去时，捎些东西给他们的孩子。小然只好一一答应他们。说些他们孩子的好话，告诉他们，他们的孩子在那南方挺好的。当他们带着踏实的笑容离去之后，小然心里便再次升腾起一股荒凉的味道，像海市蜃楼一样，刚刚还恢弘壮大，而霎那间就消失不见了，她知道，那一切，其实并不真实。

　　小然去了一次小九家。王李村在上苏村的山后，再翻过两座山才能到，没有顺路的车通往那里。小然从早上八点走到十点半才到。

　　小九的父母在场院里晒柴禾，她的母亲见到小然就兴奋地拉着她的手不放，站在场院边上追问小九在乌石的情况。他们说很早就听小九说过小然，却没有想到是这么俊俏的孩子。从小九父母的话语中小然得知，小九已经很久没有和家里联系了，也没有寄钱回来，他们很担心她。小然不知道小九发生了什么事，但为了安慰两个老人，她就撒谎说是小九让她来看他们的。

　　她把来时买的东西递给他们，并把身上的五百元钱给了他们，说是小九捎来的。两个老人顿时脸上有了喜色，一再抱怨自己不该想得太多。他们说，自从小九没了消息，村里人就风言风语地说个不停，让他们很难堪，现在好了，有了钱就能说明一切了。

　　他们兴奋得竟然忘了请小然到家里去。小然见他们的情绪好了很多，就起身告辞。她隐隐为小九担心。

　　往回走的路上，风从北面吹来，由小作大以至咆哮，击打在山头上，形成旋涡，声音苍凉而又悠远，像许多小孩子的哭泣，草木以及纷飞的垃圾随之而动，愤怒作响，小然站在山顶，质问自己：我是大家眼中的好孩子吗？

　　突然间小然在大家眼中变成了大人。很多人前来向她提亲。这让她再次产生了慌乱。她原本是逃避曾经的慌乱回家的，而家却再次让她产生慌乱。她几乎从没有想过这件在大家眼中天经地义的事，会离她这么近。也许，这本就是正常的生活。一个正常的女子没有理由拒绝它的到来，尤其是像小然这么懂事的孩子。可小然却让自己在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中，不知所措。

　　说媒的人来讨好苏三翔，苏三翔一言不发，只抽着烟看着小然。小然也一言不发，坐在李玉华的身后替她梳头。李玉华自小然回来之后竟然变得极为安静，不哭不闹，像个懂事的孩子，她能按照小然的指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小然努力不让自己搅进这件属于自己的事中，她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进进出出的说媒的人。

　　小然想去看看二妹。苏三翔却说：“别去了，白白增添伤心。”小然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但她还是想看看她，也不知过得怎么样。苏三翔见她不死心，又说：“也许，她不在家里，我找人打听过，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小然不知道苏三翔究竟是何意，是不想让她再次伤心，还是不希望她去找二妹，是不是与她过得不好有关，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小然看着苏三翔的脸，她发现他的脸上再次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愧疚，似乎又含有不安的成分。苏三翔又说：“由她去吧。”某一刻，小然觉得苏三翔的话也许是对的。每个人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愿望，也许，在大家都为二妹愤愤不平的时候，二妹却觉得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而别人又能为她改变什么呢？

　　小然疲倦地闭上眼，觉得二妹已经和她十分陌生了。假若她们相见，是否还有相互拥抱的冲动，谁都说不好。

　　那个晚上，小然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李玉华神情冷淡的拿着一把桃木刀，那是一把没有刀鞘的刀，她在她的身体周围不断地挥舞着，好几次险些刺进她的皮肤，她躺在她的刀影下，无法动弹。

　　她闭着眼睛，但她能看见桃木刀在她周围划过的痕迹，她紧张地绷直了身体，呼吸困难，渐渐地，她看见了她的周围布满了一片血红色，那红色仿佛就是她身体里四处流出的血。

　　小然从疼痛中醒来，泪流满面。李玉华却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她的身边，冲着她傻笑。那一刻，小然明白了，这终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至少目前还不属于她。她觉得，她还应该挣更多的钱，只有钱才能让妹妹们上学，才能治好李玉华的病，才能减轻苏三翔的负担，才能让这个家庭重新获得欢笑……

　　第二天，小然装好了行李，对苏三翔说，她要走了。苏三翔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帮她装了很多东西。他依然像第一次送小然出门远行一样，走在她的前面，默默地抽着烟，左腿跛得厉害。等过了松树河，走到公路上的时候，他把小然的手握在手心里，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又轻轻地放开，然后背过脸去，抹了一把脸，头也不回地走了。小然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黯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