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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奇怪的是时间长了我渐渐地沉醉在这种状态一中。我远远地拥有她,保持一段足以避免任何矛盾的距离,不用说谎,不用自卑,就像观赏一枚属于自己的珍邮。你不要笑,我确实具有这种专业性的嗜好,一枚喜爱的邮票我可以反反复复品味几个小时,更何况自己的情人?我从各个角度欣赏她的美,好像拍照,好像画画,不同的姿态构成不同的画面,被我摄入在心中。有时,是她在雨中孤独行走的身姿;有时:是她窗帘上的剪影。还有一次给我印象最深刻:她在阳台上坐着,那阳台用水泥档板作围栏,我看不见她人。但是,水泥档板和地面之间留着一段空隙,我正好看见红娣的脚踝。她大概坐着看书,或者想心思,腿一定是翘着的,那一段脚踝久久地停留在空隙间。太阳照着它映出雪白的光亮,简直太美妙了!它像人的脸一样富有表情,突出的脚踝似乎激烈地诉说什么,却被白皙、柔韧的皮肤扎裹着隐忍下去。他瘦弱娇嫩,楚楚动人,好像是红娣的灵魂。我贪婪地看着,站在垃圾箱上看,过了一会二,他可能改变姿势,脚踝不见了。我耐心地等待,坚信那美丽的脚踝丽一定会再次出现!可是,我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看到她的脚踝。有时,人生中某一镜头是不可重现的,这珍贵的瞬间,好比邮票的珍罕度,往往超过实物本身的价值。”

  林鹤闭上眼睛,仿佛翻开心灵的邮册,品味那一枚枚昔日的珍邮。月光变得朦胧,他的脸廓在阴影里模糊起来。

  “后来呢?”雪子问。

  “两年以后,她家搬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红娣。我多次抱着希望在那一带徘徊,可是人去楼空,见到的都是陌生面孔。我只有在梦中看见她,不知为什么她在梦中特别老,脸上的皱纹又细又深,好小刀划出的缝。我一边哭,一边用力抚摸她的脸,想把这些皱纹抹去。可是,抹不去了,我哭醒了……又过去许多年,渐渐地,她从我的梦里也消失了。”

  月夜情浓,两人久久地沉默着。一个人讲故事时,另一个会想得很多。故事结束了,两个人沉浸在特定的氛围里,不用语言,他们的思想也会交融在一起。自然界总是烘托这种氛围,寂静中,听得见香樟树叶发生细微的声音,呻吟,又懔叹息。这不是风吹叶摇的声音,那种声音要明朗得多。下露了,露水看不见摸不着,镓女神的衣袂在树叶上掠过,带出一种隐晦的、神秘的声音。树叶表面挂着一层水汽,它们凝聚起来,滚出滴露珠。月光下,露珠晶莹闪亮,无声地显示出生命的活跃,生命的兴奋。第二天阳光灿烂的时候,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夜间,露水降临是最迷人、最微妙的时刻。此刻,林鹤讲完了他的故事,小狗也在窗台上睡熟,他们于沉默中陷入无尽的遐想,仿佛这个夜晚永远不会过去。

  “你说,人的一生只能爱一次,是吗?”那么爱情的内容肯定和第一次不一样。”

  “我想也是。你这样的人用生命去爱,第二次就更难。好比喝酒,现在你再喝那种醇醇的蜜酒已经不会醉了,书上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就是这个意思。你需要喝烈酒,怪酒,甚至毒酒!”

  “哦,那太可怕。不过,我好像一直在等待,等待一杯……哪怕是毒酒!我总是把爱情和美等同起来,而那都是最不可费磨的东西。体验这类东西常常会引出灵魂里的谜。我觉得困惑,又不知道为什么困惑,我需要一种力量扫清心中的迷雾。你说的对,一杯甜酒已经不能解决我的问题了。”

  他们的对话渐渐深奥起来。雪子一反平日小姑娘的憨态,显得成熟、冷静,对林鹤语言下面潜藏的思想,表现出深刻的理解力。这一点很叫林鹤吃惊。

  雪子俯身贴近林鹤的脸,凝视他的眼睛:“你期望在我身上找到什么?”

  林鹤迎着她的目光,思索很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想,我是被卷进来的,好像卷进一个事件。而我,怎么说呢?我似乎一直在等待某个事件,用它来解决我灵魂里的谜。”

  雪子紧追不舍。她觉得林鹤的脑子好像一颗核桃,好容易才敲开一道缝来。“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你?”

  林鹤又在慢慢地整理思想:“是啊,什么东西?年轻美貌?同情?……嗯,恐怕是你不肯说的,或者是遗忘的东西!你很特殊,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得到一种迷惘的印象。你好依从什么地方逃出来,又不知要逃到哪里去。还有……我有一种直觉,你会使我的生活天翻地覆!我真有些害怕,有些犹豫,但你推着我走,所以我说好像卷入一个事件。”

  雪子眼睛里跳跃着火星:“我再问你一句:你爱我吗?这也是句是傻话,但我还要问。”

  林鹤字斟酌地回答:“你使我着迷。”

  雪子琢磨了一会儿,身子一仰笑了:“你回答得多么正确啊!你从不违心,是吗?着迷,那就是第二杯酒的味道了!”

  林鹤点着头说:“是的,和第一杯酒完全不同的味道。”

  雪子把长发往后肩一甩,热情地趴在林鹤耳边说:“我告诉你,我的脚心有两块红斑,相书上说这叫脚踩红云。女人脚踩红云,无论怎么样,她的男人一定会发达的……”

  雪子迅速退回另一端,倚在窗框上。她坐的窗台原来放着台灯,不知不觉中,台灯已被她摆在写字桌中间了。她伸出右脚用脚趾夹住台灯的拉线,一只手那样灵巧,叭地拉开了台灯。一刹那,雪亮的光圈罩住她的双脚,产生一种舞台上才能看见的强烈效果。这双洁白美丽的脚伴随着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亮光,使林鹤感到晕眩。他怔了一怔,马上陷入雪子制造的舞台效果中去。他从写字桌跳下来,像一名观众似的欣赏着舞台上的主角——雪子的脚。

  “我奶奶也是脚踩红云的女人,嫁给爷爷后他的药材铺兴旺发达。可是,爷爷抛弃了奶奶,因为奶奶有一种先天性的病……这双腿,给爷爷带来好运,却不能挽救奶奶的不幸。奶奶得的是精神病,平时算得上一个完美的女人,一旦发作,就要用绳子将她五花大绑……

  雪子在黑影里说话,好像为舞台上的主角配音。她说话的声音使林鹤惊颤,但那一双脚媚妩动人,时而小脚趾竖起,时而中脚趾竖起,白嫩俏皮像一群小精灵。脚心掌纹交叉处果然有一块指甲大的红斑,颜色或深或浅变幻莫测,真的像天空中飘浮的云彩。与眼前令人痴迷的景象形成对比,林鹤觉得雪子的声音里有种怪异的东西,使他无端地心惊肉跳,周身仿佛有电流刷刷地通过,激起也层鸡皮。他努力想看雪子一眼,却着了魔似地无法将视线从双迷人的脚上挪开。

  这时候争大脚指挺挺地站起来,冲到林鹤面前。雪子的配音特别尖锐,突出了大脚指的重要性:“我!”大脚指一跷,显出骄傲的样子,“我和我奶奶一样,也是精神病患者!这种病隔代遗传,无法治愈。我把这秘密告诉你,是要提醒你注意:一旦我有不对劲的地方,必须把我捆起来,最好你现在就去准备一根绳子!”

  像那双脚突然出现一样,雪子说完这席话,脚突然消失了!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舞台。

  这场脚的戏剧,显然是从林鹤刚刚讲过的红娣的脚踝演变而来。一但是,雪子的心脉仿佛已经与林鹤的心脉接通,她使这双脚体现出极有力度的美,疯狂的美,甚至是致命的美!林鹤看着写字桌上那圈灯光,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脑子和眼前的舞台一十样,一片空白。

  十二

  一个多月来,肇嘉浜路的邮票市场似乎要爆炸了。只要看看马路上的人就可以知道,炒邮热浪的不断膨胀,已经使原先封闭的街心花园达到超饱和程度,人们只好在花园铁栅栏外面的入行道上进行邮票交易。这情景好一只塞得太紧的肉罐头忽然爆裂开来,罐头铁盖周围溢出一圈肉酱。

  这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物。一个老头大声抗议,他多年不动的靠石凳的邮票摊位被别人强占去了。这老头虽然穿着现代流行的圆领衫,却怎么看怎么倧一个晚清秀才;他认真、激动但不失文雅,持续地、一字一地讲述着摊位属于他的理由,尽管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强占老头摊位的则是一名胖子,堆满笑容的圆脸有种普渡众生的神情,使人们以为自己看见了弥勒佛。他根本不理会抗议的老者,专心致志地看着翻弄他邮票的顾客。当顾客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就抚摸自己坦露在外的圆滚滚的肚皮,仿佛说:“瞧,我还会叫你吃亏吗?诚则灵……”过去几步远,有一个极有意思的家伙,他三十几岁年纪,穿着卫生检疫站的制服,专门卖解放战争时期的信封。郡些信封很有来头,功力深厚的毛笔字不是写着“苏沪杭警备司令部×××长官亲启”,就是写着“山东军区北海分区×××同志收”……由于这些信封学问太深,他归纳出一句响亮的口号招揽顾客:“要国军?还是要共军?”人群川流不息地涌动,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喊。近来,因为新邮炒得火热,他不得已增加一些《熊猫》、《白鹤》小型张。于是,他的呼喊更加有趣了:“国军共军,熊猫白鹤!”

  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少不了有些骗子。一个戴眼镜的瘦子自称是某大学讲师,脸色晦暗,神情诡秘,从无固定摊位。他卖一种加字的《万里长城》小型张,这枚小型张是一九七九年发行的,图案为群山中蜿蜒伸展的万里长城。当时为纪念第31届国际邮票博览会召开,特将一部分《万里长城》加上烫金字样。因此,这枚小型张分加字的和不加字的两种,加字的要贵得多。这位“讲师”显然有个小小加工厂,他把没有宇的《万里长城》自己中上“里乔内第31届国际邮票博览会。一九七九年”的烫金字样,于是四百元的邮票就卖到一千二百元。这个小小的骗局不易被识破,“讲师”的生意很好。假如(而且很可能)他真是一位讲师,邓倒很适合进行这种高雅的、高智商的犯罪。

  邮票市场外面的人行道,已经形成临时性市场,那里的人们仿佛是替补队员,跃跃欲试想到绿荫场上施展身手。其中有个十二岁的小男孩,资格老得像个经商多年的邮贩子,每天放学他必背书包来到这里,拿出一本书举在空中摇晃,用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粗嗓吆喝:“谁要林妹妹?谁要林妹妹?”他卖的是九八二年发行的《红楼梦》小型张,还有几套《金陵十二钗》的邮票。大人们听他叫得可笑,便呵责道:“小小年纪就出来卖林妹妹,你懂得什么?”小孩乌溜溜的眼睛一翻,露出若大一块眼白,回嘴道:“我什么不懂?时代不同了,现在小孩什么都懂!”有人与他做生意,他便迅速地翻开书取出小型张或邮票。细心人发现这本夹邮票的书恰恰是《红楼梦》第一卷,不知道他是否故意这样做。交易时,小孩向顾客滔滔不绝地介绍:这枚小型张叫“双玉读曲”,男的是贾宝玉,女的是林黛玉,他们正在桃花丛中读《西厢记》,当时这算一本黄色书籍。《金陵十二钗》邮票名堂更多了: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可卿春闲、妙玉奉茶……人们惊叹:“这个小孩不得了,好好读书将来准是红学家!”孩子却坚决地回答:“不,我要赚钱!”……

  林鹤熟知邮票市场中各色人物,并且有些偏爱他们。这些人不管文化水平如何,都有一定的层次,比做其他生意的人素质高许多。他每个星期来一趟,主要兴趣就是和他们聊聊;新出现的人物,比如那个卖林妹妹的小孩,总能引得林鹤兴致勃勃,很快交上朋友。牛司令在华瑞宾馆包了房间,叫他不要顶着太阳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可是林鹤还要这样做。牛司令顾及面子,只好陪林鹤一起来到拥挤的邮市。

  牛司令和林鹤联手作战很顺利,他们基本控制了《熊猫》的流通数量,备足了货源。林鹤很守信用,他买进一万封《熊猫》,都放在牛司令的宾馆房间里。这笔生意要动用三、四百万资金,林鹤抛出近千封《三国演义》,又卖掉一些猴子、荷花、奔马等精美邮票,这使他感到心疼。说实话,如果不是那天喝酒答应过牛司令,他是不会这样大规模买进《熊猫》的。他本想对自己存有的邮品结构作一些调整,不料卷入一场《熊猫》大炒作。

  “嘿,他们都在抢熊猫,”牛司令兴高采烈地嚷,“熊猫涨得真快啊!”

  是的,《熊猫》小型张进入了急升阶段。由于牛司令他们大肆吸纳,《熊猫》货源忽然紧张,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本来偏低的价格,很快上扬,四元、五元、六元,一口气涨了一倍多!邮市里就是这样,越涨的邮票人们越买,霎时间人人抢购;“垃圾邮票”变成了大明星。牛司令激动得摩拳擦掌、短短的时间里,他在《熊猫》上的获利已经超过前段日子炒作《三国演义》了。

  他们挤到王老头的邮摊前蹲下。王老头打着赤膊,脱下的汗衫搭在肩膀上,一副老花眼镜还是不住往鼻尖上滑。林鹤出货时总让王老头代卖,进货又让他代买,这一阵林鹤买进卖出王老头赚了不少差价。他是个火气很大的老头整日像是跟谁呕气,脸老板着。

  “老王,生意好不好?”林鹤笑盈盈地问。

  “别提了,我卖掉什么邮票,那邮票马上就涨!现在的人都疯了!”王老头气呼呼地说。

  “我到哪里,哪里就是牛市!”牛司令神气地说,“牛市不能踏空,你还是追些《熊猫》吧!”

  王老头不理他,对林鹤说:“我觉得今年的市面不对头,许多陌生面孔出来做生意,买进卖出手笔很大。这些人都是大鳄鱼,搅得邮市连我都看不懂了!”

  弥勒佛耸动着一身肥肉挤过来,慈眉善眼地笑着,问:“林先生,你那里《三国演义》还有没有?一个杭州老板:叫我帮他收《三国演义》……”

  王老头瞪着眼睛喊:“没有了,卖光了!看你长着菩萨面孔,满肚子都是妖怪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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