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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牛司令他们抛出《三国演义》,使价格一度跌到二十二元,但马上强劲反弹,这两天又冲过三十元大关了。市场上买气确实强劲,连林鹤都感到意外。

  弥勒佛不生王老头气,摇头道:“你是孔老头同党,就说我是妖怪,我们不吵……《荷花》小型张有没有?广东几个老板托我买,价钱好商量的。林先生,你手里不是捂着许多《荷花》吗?”

  林鹤婉言拒绝:“有是有一些?不过我用不着钱,不想出收……对不起啊!”

  “那么《仕女图》,放点《唐朝簪花仕女图》出来……《齐白石作品选》也行,还有徐悲鸿的《奔马》。我面子不大,林先生你也总得照顾照顾……”弥勒佛样子猴急,好像什么邮票他都想吃。

  那个穿商检站制服的人也凑过来,伸长脖颈问:“什么?什么?”

  “什么?国军来啦!”王老头嘲笑他。

  “喂,我有最新消息:台湾人要炒《童话咕咚》!我想进些货……”

  弥勒佛挖苦他:“你把国军共军放在熊猫白鹤一起卖,现在又要加进《童话咕咚》,你怎么喊了”王老头旁边的邮摊主人,一个油腔滑调的青年,马上模仿那人的喊声,维妙维肖:“国军——咕咚!共军——咕咚!熊猫——咕咚!……哈哈,全掉河里去啦!”

  “你们不要笑,我的叔叔在台湾,当然喽,他是跟着国军跑过去的。他写信给我,说台湾有些邮商暗中参与大陆炒邮,大发横财!他说过两天介绍几个朋友过来,让我帮他们收《童话咕咚》……”

  众人见他说得认真,便不再取笑他。王老头说:“这种事情是有的,广州邮市常常有香港人在幕后做庄。这几天《京剧脸谱》涨得凶,就是一帮广东人来扫货……中国人的财,都叫汉奸发了!”

  那个滑头青年不同意王老头的说法:“你这个老同志观点太片面,港台同胞并不是汉奸,再说,他们炒的几种邮票毕竟有限,真正烧起这场大火的还是中国老板!我这里就有好几个乡镇企业家,放下几万、十几万钞票,叫我买《中国陶瓷》、《辽代彩塑》……他们什么都想要,自己又不懂!还有公司经理,把小金库的钱也拿来投机……总之,现在股市低迷,钱从四面八方往邮市涌,这一个浪头邮票有得涨了!”

  牛司令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说:“这位小兄弟还是蛮有眼光的!你们到我那里看看就知道了,华瑞宾馆十八层全被炒邮大腕包掉了。1801房间是东北大户,来炒《桂林山水》;1802房间是广东老板,来收,《荷花》;1803房间是西安邮商,要把《西游记》一扫光;1804房间做《明清扇面》,《京剧旦角》《西周青铜器》,这帮北京人最有实力,独家炒三种邮票,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高干子弟!开大公司的……好了;林鹤,我热得吃不消了,快点回去吧!我告诉你们,中国经济学的就是游资问题。游资,这条灰色的巨龙,现在已经游到邮票市场来了!”

  牛司令又想走,又想卖弄学问,恰好黑皮阿三满头大汗跑过来喊:“牛司令,快点!北京人找你,说有一笔大买卖要做!”

  牛司令扶着林鹤,由黑皮阿三开道,奋力击出邮市。坐上不觉地对林鹤讲中国经济问题:“邮资,林鹤,你晓得中国有多少邮资?三千个亿!这笔钱谁也搞不清来自何方。它在正常金融渠道之外游荡,一会儿冲进房地产,一会涌进股市,现在又出现在邮票市场……国家努力抑制通货膨胀,许多生意都没法做了,比如房地产,股票。结果怎么样呢?游资队伍越来越大,千方百计寻求高额利润,到处兴风作浪!这时一股龙卷风,我们要紧紧跟住这股龙卷风!”

  林鹤好容易等到牛司令告一段落,赶快插话:“黑皮阿三,红印花小肆分怎么样了?找到姓曾的那个人了吗?”

  “嗨,我忘了告诉你,这件事情弯道多了!前天我和螃蟹老张一起去虹口公园,找到姓曾的,那老头是个风瘫。他说话唔唔噜噜不清楚,靠一个老阿姨在旁边翻译,才知道他把红印花给了儿子,他的儿子又到美国留学去了……”

  林鹤不由感到一阵失望。牛司令急叫起来:“一定要找到!不然变成我吹牛放白鸽了……”

  黑皮阿三说:“你别急,线索还没完全断掉。他儿子去了美国,媳妇还在中国,现在不知道邮票在儿子手里,还是在儿媳妇手里。曾老头给了我一个地址,他儿媳妇住在娘家,这是她娘家的地址。我把它放在邮票册里,一会儿回宾馆就拿给老林。”

  林鹤感激地说:“真是麻烦你了,寻一张邮票转那么多弯。眼镜师爷,师爷大伯,曾老头,他儿子,儿媳妇……掰手指头要算半天!”

  “搞不好要追到美国去呢!不过,你是政委,追到月亮我也要给你追回来。”黑皮阿三近来格外卖力,炒《三国演义》、炒《熊猫》,他连连发财,所以心情很好。

  “代价太大了,恐怕不值得吧?这种邮票没有么多人炒,肯定不如新邮票涨得快。”牛司令在一旁疑惑地说。

  “代价再大我也肯付,这些红印花我已经追踪十几年了。这里面有私人原因,哪天喝酒我当故事讲给你听。”

  说着话,车子已到华瑞宾馆门前。一个穿红制服的侍者拉开车门,大家鱼贯而出。哪位拳击冠军怕热偷懒,没有跟牛司令去邮市,此刻正在大厅里和保安人员出牛。见到老板下车,他飞快迎上前来,满脸忠诚的样子。

  回到房间,看见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北京人。咪咪小姐、菲菲小姐肯定在和北京人打情骂俏,男男女女急刹车似地收起脸上的浪笑荡意,显得过分严肃。为首的姓曹,眼睛里射高傲神情,居高临下地握住牛司令的小手。

  “欢迎光临’,不胜荣幸!”牛司令的热情总是有些夸张“我向你介绍:这是邮王林鹤,我们舰队政委!”

  姓曹的北京人与林鹤握手,嘴上挂着嘲讽的微笑:“我爸爸当过舰队政委,和您同一级别。”

  林鹤不禁脸红起来。

  “你们挺棒,真的挺棒!”曹北京转而变得十分诚恳,看得出他是精明人。“我来寻求合作。”

  “我这个人最喜欢合作!”牛司令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说起话来手动脚动,“《熊猫》就是我和邮王合作的杰作,目前,市场上《熊猫》的涨势最好!”

  “是的,我就是来和你商量,能不能合作炒《熊猫》。据我所知,你们从二元八角开始收进《熊猫》,平均成本价在四元左右。现在涨到六元,你们已经获得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手假如我现在以市场价全部吃下你们的《熊猫》,这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没有一点风险地落入你的口袋,不是很合算的买卖吗?”

  “啊,《熊猫》我们要看十二元,现在不肯放的!你有兴趣,赶快到市场上去买,六元到十二元还有百分之百的赢利空间,不是也很合算吗?”,牛司令反应很快地回答。

  “市场上吃不足量,你是行家,难道不懂吗?你们手里几百万枚《熊猫》就是定时炸弹,我把价位拉高了,你往外上一抛,我怎么吃得消?”曹北京有些不高兴地说。

  “你这是要我退场让你做庄家,那可得有代价啊!《熊猫》现在价位也不算高,涨势又好,比你的《明·清扇面》潜力大多。再说,市场上十元以下的小型张了一让你做庄的,还真不好找呢!总之,要有代价啊。”

  “《熊猫》价位低是个优势,可你别忘记,它毕竟是垃圾邮票,发行量大,祥子难看,大量囤积时间长了肯定有危险!”

  “你就不怕危险吗?那我更不怕了,我买进《熊猫》比你要便宜得多。这买卖,用你们北京人的话说,玩的就是心跳!”

  旁边一个年纪大的北京人,见谈不下去了,对姓曹的说:“让一步吧,加加价。”

  “好,痛快些,八元一枚我们统吃!”曹北京挥手一劈,表现十分果断。

  “这倒可以考虑考虑……”牛司令慢吞吞地说。

  “我一分钱也不会加了,一步到位!你考虑好了,到我房间来谈!”

  北京人跟着姓曹的退出房间,脸上有些忿忿然。牛司令站到窗前,拿着望远镜遥望蓝天,显得气慨非凡。

  这时候,林鹤说话了:“八元钱可以让给他们,我看北京人说得有道理。现在新邮炒得过热,我们应该逐步退场了。”

  “退场干什么?让么多资金闲着?”牛司令将望远镜转到屋内,对着林鹤的脸看。

  “纪特票涨得慢,收藏价值高,可以转向这一方面。另外,我建议买些珍邮,比如《祖国山河一片红乡、定蓝军邮乡这类邮票不太受市场影响,不会暴起暴落……”

  “再去买些红印花?哈哈哈!”牛司令放下望远镜,大笑不已。“我找的就是暴起暴落,惟有耐心长线持有?我告诉你,北京人来找我们,不是偶然的。这说明他们手里新增大量资金,急于寻找出路,这说明游资还在源源不断涌入邮市!北京人肯出八元钱统吃我们的《熊猫》,那么我们的目标价位起码是十二元至十五元。我们一张也不卖给他们,谁也不卖!目标直指十二元,不翻三个跟斗誓不罢休!”

  屋里人都为牛司令慷慨激昂的演说叫好,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至鼓起掌来。林鹤只得作罢。好在他动手比牛司令还早,那一万封《熊猫》平均价格更低,要不要卖给北京人无所谓。但是他想,黑洞铁皮箱里囤积的许多JT邮票可以陆续出货了。他又闻到一股一九八八年冬季的味道。应该调整邮品结构,转向红印花这样的珍邮。邮市某些方面和股市一样歹人们最疯狂的时候,往往蕴藏着一场暴跌。

  林鹤正想着,黑皮阿三从邮册里翻出那张地址,交到他手里。林鹤一看,惊讶地睁大眼睛!然纸上写着:白云灵,康泰路103号二楼。他脑子里顿时浮现出对面窗口的少妇,难道是她?他家前面加幢楼正是103号……

  “老林,要不要我陪你去找?”黑皮阿三在旁边问。

  “不要了,那地方离我家很近……”林鹤边说边站起来,向大家告辞。

  “这部大哥大你拿着用,我早预备下了。”牛司令将自己的摩托罗拉手提电话递给林鹤。他好为刚才拒绝林鹤建议感到不好意思。

  “不,不!”林鹤推辞道,“我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你家连电话也没有,我们怎么和政委联系?拿着,好兄弟不要见外!”

  林鹤见牛司令诚恳而坚决,只好接下那部大哥大。出门的时候他想:赶快装部电话,真是不好意思。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在社会的旋涡里越卷越深了……

  十三

  白云灵果然是林鹤长久观察过的女人,那枚红印花就在她手里。如果晚到一步,林鹤又要大费一番周折,因为白云灵已经和某家拍卖行联系好了,准备在近期举行的邮品拍卖会上卖出红印花。她为林鹤开门,看见他时眼睛里闪过惊异的神色。林鹤说明自己的来意,她把他领到客厅里。

  这幢房子的结构与林鹤住的一模一样,可能是两幢楼同时盖的,林鹤觉得十分熟悉。客厅宽敞洁净,北面靠墙放着一排书橱,装满中文:外文医学书籍。南面墙上挂着两幅国画,都是山峦大川。屋子中央围着一圈沙发,形成一块小小的空间。白云灵请林鹤坐下。林鹤坐的沙发正好面对西南墙角一架钢琴,他不由想起在夜间经常聆听的琴声,平静的脸上浮起一层笑意”白云灵的父母从隔壁房间过来,坐在林鹤对面的沙发上。这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气很重的老人,也是林鹤所熟悉的。这个环境,这里的一切都么熟悉,好像林鹤早就来过。想不到寻找已久的红印花小字肆分,竟藏在这个地方。

  林鹤坦率地述说自己对红印花的苦苦追寻,一家人静静地听着。白云灵中间插了一句话,向父母介绍林鹤就住在后面101号,是邻居。然后,她便微笑着听林鹤说话。双方好像都是相近类型的人,很容易沟通,没有那种做生意的紧张气氛。白云灵告诉林鹤,她要到美国去,急需一笔钱用,所以准备卖这枚邮票。拍卖行估价是十万元,拍卖顺利的话可以卖到十五万,林鹤笑了,爽快地表示他愿意出十五万元买下红印花。谈成这笔交易,大家忽然不好意思起来,都想另外找个话题。客厅里沉默了一小会儿。

  “白先生是位医生吧?”林鹤望着那一排书橱问。

  “啊,是的,我在华东医院工作。”

  白云灵在一旁补充介绍,她父亲是华东医院副院长,也是精神病学方面的专家。她母亲和她同在上海音乐学院工作。她发现林鹤怔了一下,就停住话头看着他。

  林鹤线条柔和的脸庞泛出一层红色,迟疑地问老医生:“我想请教一下,精神病人是否会失去记忆?”

  “可能的,但并不多见,这要根据病情来分析。”白院长回答道。

  “那么病人发作时,是否要采取什么措施,比如用绳子捆绑起来?”林鹤挺直身子,好像有些紧张。

  “当病人的举动可能造成危险时,就有必要采取此类措施,在医院里,情况严重的话就对病人施行电休克。当然,病人发作前总有些征兆,可以用镇静类药物防止他发作……”

  “恕我冒昧,白院长能不能借我一本书。有关精神病常识方面的书?”林鹤将双手摊在胸前,羞涩而又急切地说。

  白云灵觉得这个邻居有些奇怪。父亲到书橱前找书!她看了他一眼,他好像要对她作解释,又拿不准有没有这个必要。白云灵早就注意到林鹤,这个男人有衣种特殊的气质,在他平静的笑容、从容的举止后面,仿佛隐藏着非常激烈的冲突。她怀疑林鹤提出这些问题,是针对自己某些症状而言的。不过无论怎么说,他还是显得十分可爱。

  林鹤接过白院长递给他的书,起身告辞。白云灵送他下楼,她发现扭头说话的林鹤,眼神里有另外一种内容。她不禁脸红起来。在门口告别时,他又站住脚,踌躇着仿佛要说什么,看见白云灵窘迫的样子,终于没说。他走了,夹着一本精装的《精神病理学》,瘦长微驼的背影似乎暗示着许多没有说出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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