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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林鹤走进去。他惊异地发现老怪物十分精神,丝毫没有死亡逼近的迹象。他那肉球似的头部虽然糜烂不堪,但眼睛部位的两道缝隙,却闪出灼灼的光亮。他有一种热切的神情,这种神情很难辨别,只是从颤抖的十指,不时抽懂得肩膀以及灼热此人的目光里可以辨别出来。他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林鹤,假如他不见林鹤而直接进入坟墓,可能会死不瞑目的。林鹤在牛司令姐姐坐过的放灯坐下,感到他的焦虑,他的激动,甚至他的欲望。是的,这个垂死的人身上有着强烈的欲望,好像火焰在燃烧,他的全部感情犹如水一样被欲望的火焰燃烧得沸腾起来。这一点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

  “为什么不去医院?”林鹤说,“家里人很着急呢!”

  “我今天死!”老怪物肯定地说,“我心里很清楚,不等天黑我就会死去。我在等待洗澡哩,你懂吗?我不需要医院,我需要痛痛快快洗个澡!”

  “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洗澡?”林鹤迟疑地问。

  “你以为用水洗吗?哈哈哈……”老怪物放声大笑,这笑声使林鹤惊惧地站起来,忽然,他止住笑声,低沉而热烈地说:“不,用火!把我放入焚尸炉里,熊熊烈火烧起来了,我的身体噼里啪啦地爆响,一切病毒、污秽化作一对白灰;清洁的、小小的一堆白灰!你说,不就洗干净了吗?我一直渴望洗澡,渴望用火洗澡。哦,只要想一想,我就浑身舒坦。现在是时候了,我再也不用拖着肮脏的躯体,污秽这个世界了!”

  林鹤十分不安,他听出刘书记套用了他上次说过的话。他像安慰他,他想鼓舞他,却找不出适当的词句。

  “呵,你不必紧张,咱们谈谈别的吧!”老怪物善解人意地道:“说说你的红印花,只剩小字当壹元还没找到吧?”

  林鹤点点头,他有些不解:刘书记为什么这个时候提到红印花?难道他要林鹤责备他的罪过吗?

  “给我讲讲吧,讲讲红印花小字当壹元的价值!你知道吗?我也是个傻瓜,那时候我还不懂红印花的价值,把你那些邮票一共卖了一千元钱!但是,我听人说过小字当壹元是最值钱的……好吧,我先不说,你老告诉我。噢,别不高兴,我恳求你!”

  林鹤有些不悦。但是依着刘书记的请求,他娓娓地讲述起来。在红印花种种面值之中,最罕贵的是小字当壹元。长期以来,专家们确认这种邮票只有三十枚存在于世间。近来在欧洲一位贵族集邮家遗下的邮册里发现了第三十一枚,轰动世界邮坛!带邮戳的旧票仅一枚,为老集邮家马任全先生所藏,一九五六年捐献给国家,成为国宝。红印花小字当壹元历来要价最高,一九二七年,集邮家周今觉从一个海关外籍职员费拉尔手里买到小字当壹元的四方连,就付出白银二千五百两的代价。一九四七年周今觉又以黄金三百三十两将这四方连转让于另一位集邮家郭植芳。红印花小字当壹元,成交价折合美金二十万元。它确实是华邮王冠上最耀眼的钻石……

  “三十万美金!”老怪物喊叫起来,“那就是说,人民币要二百四十万元啊!多么值钱的邮票,简直了不起!”

  他的喊声中有一种不寻常的东西,是兴奋,是自豪,仿佛这样一笔巨款和他有着某种关系。林鹤诧异地望着他,觉得今天他的态度十分反常!以往,刘书记总是小心滴回避着红印花是打在他心头的罪恶的印记。但是今天他却老是纠缠这个话题,而且这样兴奋,只有掌握着重大秘密的人才会有这种变现!林鹤内心忽然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忐忑不安地望着面前的病人。

  刘书记把腿盘盘结实,像一个得到高僧,与林鹤对视着。他仿佛触摸到林鹤的感受,咧着黑洞洞的嘴巴,目光灼亮而神秘。他久久地沉默着,似乎在和林鹤打一个哑谜。

  “你好像知道那枚邮票是我下落……”林鹤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林书记点点头。

  “你想把这秘密告诉我……对吗?”林鹤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猜猜看,红印花小字当壹元现在何方?”

  “不……我不知道……”

  “你没怀疑过吗?这枚珍贵的邮票可能在我的手里。你一次也没怀疑过吗?”

  “什么!怎么会呢?……”

  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刘书记搬过自己枕了多年的枕头,放在膝上,用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将枕头划破,取出一个小小的檀木盒。他把木盒打开,紫红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邮票。林鹤睁大眼睛,就像他在梦中所见到的情景一样,红印花小字当壹元放出一片温柔华贵的红光!刘书记取出邮票,置于掌心,背面一个略微倾斜的黑色十字呈现在林鹤眼前……

  “啊,宝贝!他折磨了我几十年!你知道吗?你对我良心的折磨……人心多么黑暗啊,今天我讲给你听听!我知道红印花小字当壹元是国宝,所以一直没敢把它卖掉。我想等我病好了,找个外国老板,卖一大笔钞票,供我花天酒地度过晚年!看吧,贪欲从来没离开过我,它支持我顽强地活下去。可是,贪欲又是多么折磨人啊!我一面想象纸醉金迷的生活,一面拖着浑身的烂肉,希望不断被无情的现实淹没。面饼充饥的滋味比任何毒药都可怕,而且几十年天天如此,你无法体会这种酷刑是怎样慢慢地熬干我的生命之水……好了,我终于明白了,上帝对我这样的人实行惩罚,真正是高明啊!”

  刘书记闭上眼睛。林鹤屏住呼吸,望着他丑陋的脸庞,望着额他掌心的红印花。林鹤收到的震动是难以形容的,他实在无法想像自己找到刘书记后,在长达十六年的谴责、追踪下,刘书记竟然还霸占着这枚珍邮,脑子里还做享受荣华富贵的梦!一颗贪婪的心,比任何外在的罪行都可怕,林鹤看到这颗心,仿佛看见一只满身毒瘤的癞蛤蟆,不仅猛地哆嗦一下。

  “我自知死期不远,开始为红印花小字当壹元安排归宿。我想了三条道,反反复复地在三条道中选择。一是把它传给我儿子,这是人们最平常的私心。可是你也知道,我的子女把我当成什么?拥军心里哪有一点点我的影子?不,不孝之子不配得福!所以我叫你来,第二条道就是物归原主。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这些年来你用你洁白纯净的心灵,让我看见人类美好地侧影。你要晓得,一个坏人有时也渴望具备美德。把这枚邮票坏给你,也算洗清我一个污点,于情于理都是最合适的选择。瞧啊,红印花小字当壹元就在这里,在死亡面前善良终于战胜贪婪,难道不是吗?

  刘书记的手掌,一点一点伸向林鹤。林鹤站起来,准备接受这枚朝思暮想的珍邮。然而,老怪物筱地将手掌缩了回去,一直缩到自己的胸前。

  “但是——“老怪物尖利地叫道,”你还没有听我讲第三条呢!你总是这样轻信,难道世界上的事情会那么简单吗?我要让你明白,你的善良纯净未必敌得过疯狂!是的,面对死亡,一种长期压抑的欲望会演化为疯狂!你想到过吗?贪婪是一种病毒,很厉害的病毒,它是不会自行消灭的,它会变成可怕的疯狂!”

  林鹤感到一阵寒流袭入体内,沿着脊柱迅速上升,然后扩散开来,血液也快冻结了。他不知道老怪物说的第三条道是指什么。但他那怪异的神情使他害怕,阴森森的目光似疯狂非疯狂,有一种十分恶毒的东西。

  “第三条道,我将红印花带走!”刘书记嘿嘿地笑起来,“瞧,我可以立即将他塞进嘴里,咽下肚去。然后,我死了,你们把我送进焚尸炉,用火焰为我洗澡,红印花和我的尸骨一同化为灰烬!”

  林鹤看见老怪物把手掌靠近嘴巴,作出急欲吞噬的模样。他惊恐地叫起来:“不!……”

  “啊,多么珍贵的红印花,它会使我肮脏的身体升值。想一想吧,三十万美金的灰烬与我的尸骨搅在一起,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夜里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片火焰,那火焰是金子颜色的,诱惑我跳进去演出这个故事!我要发疯了,我被他折磨得发疯了……”

  “可是你不会这样做的!”林鹤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那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一定要扮演恶魔的角色呢?”

  “我不知道,天哪!我不知道!”老怪物浑身抽搐起来,不可理喻的激情正折磨着他。“我是在扮演恶魔的角色,可是为什么呐?为什么呢?”

  “你是有灵魂的,你能够战胜你自己!你要什么,快对我说,要三十万美金吗?我给你!”

  “是红印花把我逼的!自从我骗取了你的红印花,厄运就一直纠缠着我……我现在还要三十万美金干什么?难道这是我应该得到的吗?你诅咒我吧,诅咒我这恶人!”

  激烈的情绪、矛盾的思想,像暴风雨一样在老怪物脑海里翻卷!他混乱,他疯狂,各种念头像闪电一样飞快地转化着。他生命中最后的精力正在以同样的速度耗尽。他衰竭地喘息起来,大口大口地、痛苦地喘息着……

  “你不是恶魔。你叫我来,就是想把红印花还给我。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你也把它藏了三十年啊!你早就选好了第二条道路,你要在死前洗清最后一个污点……这是不容易的!”林鹤在他耳边诚恳地说道。

  “厄运纠缠着我,一天不交出红印花,它就纠缠着我一天!我想留下一堆干净的骨灰。一具肮脏的躯体用火燎过,就可以化为一堆小小的、洁净的骨灰,难道不是吗?啊,红印花,它不能和我的骨灰化为一体,否则我到地狱也不会安宁……快把它拿走!快把它拿走!”

  刘书记一扬手,瘫倒在床上。红印花飘飘摇摇落于地面。刘书记身体缩成一团,不时重重地抽搐一下。林鹤望着他,心中涌起阵阵怜悯。他已经不再恨他,只有难以名状的同情。林鹤没去捡邮票,他走到床前,握住刘书记一只手。一股温暖的、柔和的力量注入病人体内,刘书记得到了无言的宽恕。

  刘书记睁大了眼睛,目光变得清澄,呼吸也平静下来。他说:“你相信我。你相信即使一颗最黑暗的心,也藏有美和善……是吗?”

  林鹤点点头:“这是我的信念!”

  “你一直在寻觅、挖掘。对你来说,发现人心的美和善,比红印花更重要……是的,你对我说过,你的心灵中有一本邮册……我看见它了,多美好啊!”

  林鹤捡起掉在床角落的木盒,诚恳地说“请你把这个盒子送给我,我想用它放红印花……看见这只木盒,我会想起你的。”

  “你……不嫌脏吗?”

  林鹤默默地捡起红印花,拂去尘灰,放在丝绒衬垫上。他把木盒擎到刘书记面前,让他的视线能看到邮票,然后静静的坐在床边。

  “它更加珍贵了。”林鹤轻声说道。

  刘书记目不转睛的望着红银花,眼泪哗哗的流。他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默默地向他诀别。

  “你走吧,走吧……把外面的人都叫进来。”刘书记无力的挥挥手,对林鹤说。

  “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刘拥军是我朋友。我一直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今天他有要紧事,晚一点才来……他很焦急,拖我照顾你……”林鹤很不安。这种时候牛司令竟然不再父亲身边,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有责任。

  “你要教他好好做人……对了,不要让他知道红印花的事情。”刘书记的语气里有一种羞惭的成分。

  “我会照顾他的。”林鹤答应道。

  林鹤离开这间仓库似得房子,招呼林书记的亲属进屋。他们早已等的不耐烦了,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林鹤。林鹤十分不自在。如果他们知道了小小的檀木盒子里装的什么,会做何感想呢?

  天已黄昏,霞光将小弄堂染得色彩斑斓。林鹤缓缓地走着,夕阳的余晖令他晕眩。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只有裤袋里木盒子硬梆梆地顶着大腿肌肉,才使得他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幕!林鹤紧张的神经直到现在还未松弛下来。红印花小字当壹元竟刘书记手里,他做梦也没想到。贪欲成一种心魔,长久地、残酷地折磨着刘书记。林鹤觉得刘书记的不幸是深刻的。他的灵魂直至生命最后一刻,还在苦苦挣扎。理智与疯狂、善与恶的激烈搏斗,使他得不到死者应有的宁静!林鹤相信刘书记之所以叫他来,是期望他帮他解脱这种痛苦。一旦红印花回到林鹤手里,刘书记的厄运就结束了。红印花即象征这诱人的财富,又是打磨灵魂的砂轮,它对刘书记的影响,竟比林鹤的影响还大!这是一个隐喻,是无法用语言数清楚的隐喻。林鹤思来想去,有一种神秘感笼罩在心头……

  林鹤哀发烧,体温不断上升。来时他就感到难受,现在病情迅猛地发展着。他走不动了,在一座两层楼房子的是台阶坐下。他用大哥大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让金虎来接他。然后,他疲乏无力地靠在台阶扶手上……

  二十三

  林鹤的病来的很快,很重,完全出人意料。他发烧高达40度,但没有其他症状,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两夜。林鹤仿佛在波谈翻滚的汪洋中沉浮,刘书记溃烂的面孔不断在他眼前浮现,齿牙咧嘴的眼吞吃红印花。一会儿林鹤有好戏伸出一座火炉,熊熊烈火炙烤地他难以忍受。他看见刘书记在火种洗澡,火舌舔去他的溃疡,他微笑这指指自己的身体。那身体化作一堆白灰,飞撒在田野里。田野长出一片青草,雪子在草地上奔跑……“为什么不跟雪子结婚呢?”林鹤在梦中问自己,“还在等待什么?”他醒了,睁开眼睛,看见雪子变得憔悴的脸。

  雪子寸步不离守在床前,精心照料他。林鹤觉得一片温馨始终在心头缭绕。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打了几针,烧已退,人就精神起来。林鹤望着雪子,与雪子结婚的念头在脑际盘桓,更加明确,更加牢固。

  “你看,房间里有什么变化?”雪子笑盈盈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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