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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林鹤环视屋子,墙壁上新添了几幅画。那是邮票拼组的图画。一副是《蝴蝶》,就是当初林鹤卖给雪子的那种邮票,西藏豆粉蝶、云南丽峡蝶,构成一片绚烂的色彩。另一幅是徐悲鸿的《奔马》,五十枚整版邮票镶嵌在画框里,一群奔腾跳跃的骏马栩栩如生地映入林鹤眼帘。床头上方挂着一帧小画,小型张《新荷凌波》带来一团浓绿,几朵荷花含苞怒放,羞怯地躲在荷叶间。对面墙壁一幅图画很有意思,雪子讲《京剧脸谱》和《京剧旦角》两套邮票拼在一起,白素贞、秦香莲、杨贵妃娇美的身姿,与李逵、张飞、鲁智深的大花脸相映成趣……林鹤卖掉了邮票,却断不了对邮票的思念。现在雪子以邮代画,巧妙地使他重新置身于邮票构成的环境之中。这一番心意,很教林鹤感动。

  林鹤忽然坐起来,问:“我的红印花小字当壹元呢?”

  雪子疑惑疑惑地望着他,不知所云。

  “盒子,就是一只小盒子!”林鹤着急比划道。

  “喏,这不是在橱子里吗?雪子松了一口气,指着立在墙角的玻璃橱说。

  刘书记的木盒放在玻璃橱的第二格。雪子显然不知道盒子里面藏着红印花,将它与瓷猫瓷狗放在一起,当作装饰品了。这只檀香木盒雕着精细的花纹,还装着小小的弹簧暗锁,看上去挺像一件古董。

  “你病得很重,是金虎背你上楼的。这只盒子掉在汽车后座,金虎又给你送上来了……这里面放的是红印花吗?”

  林鹤点点头。

  雪子告诉林鹤:这两天许多人来看他。牛司令来过两趟,看见林鹤病成这样没有说话。顾阿婆有空就上来,常常守在他的身边。阿里也来过,说有要事直接向他报告。大胖天天送葡萄,花园里的葡萄熟了……大家好像都有满腹心思,气氛紧张而古怪。

  “你呢?我主要问你。”林鹤的语气里流露出担忧。

  “我没事,一步也没离开屋子。”雪子知道林鹤担忧什么,淡淡地说道。“那个阿里,他。再说,我想把他炒掉!”

  “怎么了?”

  “我讨厌他。再说,“我们要个保镖干嘛?”

  林鹤没做声,他想,雪子有危险,留下保镖说不定有用处。但是,最有力的保护,还是把自己的命运和雪子连在一起。于是,林鹤握住雪子一只手,病中产生的那个念头更加强烈了。

  “雪子,我在发烧时老师惦记一件事情。我想给你买只戒指……”

  “不是已经买过了吗?”雪子不解地问。

  “不,意义不一样。”林鹤停顿了一下,说道:“我要给你买的是结婚戒指。”

  雪子一下子把手抽回来,惊异地睁大眼睛:“什么?”

  “我已经找回了红印花小字当壹元。我一生还有什么要求呢?只剩下一件事了,和你结婚,平平安安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雪子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嘴唇也哆嗦起来。“你真的,真的这样想……”

  “你怎么了?不愿意吗?哦,我年纪太大了,比你大二十岁吧……”

  “不!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这怎么可能?我就这样和你在一起,已经足够了……我没有身份证,我……”雪子慌乱得说不下去了。

  “可是你有身份呀,你是一个女人,我所喜欢的女人,这就足够了。其它事情慢慢想办法。那么,我们就上教堂结婚,牧师是不会查身份证的。只要两颗心在一起,这婚姻就是神圣的。”林鹤平静地、坚定地说道。

  雪子呆呆地望着窗外,美丽的脸庞涌现绝望的表情。一串眼泪扑簌簌落下来,直接滴在胸襟上。她叹息一身:“唉,你不了解我……”

  林鹤摊开两只手,诚恳地说道:“那你就告诉我嘛,有什么障碍不能拆除呢?”

  “你不知道,我永远无法做一个自由人!我不敢告诉你,假如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会吓坏的……”雪子的手颤抖气啦,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致命的恐惧。

  “无法做一个自由人?”林鹤惊愕地挺直身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些黑社会、流氓能叫你失去自由吗?我就不相信!”

  “情况很复杂,我怎么跟你说呢?你想一想吧,如果我犯过罪,那我还会有自由吗?”

  “犯罪!你……”

  雪子痛苦地点点头:“是的,是的!我犯了极可怕的罪,我不配再有幸福……”

  林鹤抓住雪子的双肩,用力摇晃着,以从未有过的激动喊叫道:“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你快说!”

  雪子牙齿咬着下嘴唇,仿佛下了最大决心:“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有你看着办吧!”

  雪子竭力平静下来,坐在沙发上。林鹤也沉默着,等待听一个可怕的故事。雪子仿佛要雪球某种帮助,在自己的手袋里翻找。一会儿,她找出一包细长的绿壳香烟,用一只精致的打火机点燃。她抽烟时,手指轻微颤抖着,抽了两口,激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停止了,她眼睛里充满泪花。

  “彭彭!”

  雪子正要说话,楼梯口忽然响起敲门声。雪子手一抖,香烟几乎掉在地上!她慌忙站起来,无奈地看了林鹤一眼,跑去开门。

  来者是牛司令。他臂上带着黑纱,林鹤知道是刘书记去世了。牛司令照样热情洋溢,说话表情十分夸张,矮小的身子不时向上窜动,看不出一点悲哀的神情。他问过林鹤病情,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邮市。

  “刘拥军,”林鹤称呼牛司令真实姓名,使得他仪征,“你父亲去世了吧?你怎么也不提起?那天晚上你有没有赶上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我们是朋友,我有话直说。你父亲病危,你竟不去看望他,这也太不近人情了!什么事情这样忙?”

  “唉,那天真有大事情。我设宴请邮票公司王经理,把他们要抛出的《熊猫》全买下来了!你晓得吧,邮票公司这几天放出库存邮票,整得邮市大跌。只有我们的《熊猫》没受冲击。王经理给的价钱便宜,我们还大赚了一票!”牛司令说着,不禁眉飞色舞。

  林鹤摇头叹息,牛司令实在他失望。林鹤不愿听他吹嘘战绩,又惦记着继续和雪子谈话,不由烦躁起来。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听说你病了,特地来看看你。”

  牛司令话虽这么说,显然别有心事。他习惯地摘下法国眼睛擦拭,脑子里琢磨着怎样开始正题。大概要讲的事情使他为难,他面色凝重起来。

  “这个……我家里有哥哥姐姐,你都见过了,是吧?他们托我问问你,你和我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牛司令终于开口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林鹤有些不悦,“我是你父亲的学生,我对他们讲过了。”

  “你别见怪,我哥哥姐姐都是些小市民,心眼比针尖还小。老爹得了那种病,他们都不愿收留他在家住,还是我出钱租了那间房子……现在,他们都指望着老爹留些遗产,可是老人家玩了一场空城计,什么也没留下!以前,他老是暗示我们留下一些东西的……总之,他们托我问问你,老人家给过你什么没有?”

  “给过,一只盒子。”林鹤坦率地回答。

  “是的,是的,一只盒子!”牛司令热烈地喊起来,“他们也说给了你一只盒子,枕头都划破了……老人家把盒子藏在枕头里干什么?人老了,想法怪怪的,你说是吧?我想问问你,啊,不!我们全家都想问问你,这盒子里藏着什么?”

  林鹤非常气愤,他感受到了侮辱。牛司令的问题使他难以回答。要把红印花的原委说清楚,必然要损害一个死去的父亲的形象。刘书记不是也曾经要求林鹤别把红印花的事情告诉儿子吗?但是,死者的家属提出质疑,他怎么能不回答呢?

  牛司令见林鹤沉默不语,激动地站起来,走到玻璃橱前,指着檀香木盒说:“就是这只盒子,我小时候看见过!我姥姥用它放金耳环的,我爹又用它放什么了呢?”

  “你父亲要求别把这事告诉你,可是……”

  “可是我们是朋友,为了友谊,你也应该把事情真相告诉我,难道不是吗?”

  话说到这地步,林鹤只得照实说了:“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红印花,你是知道的。这种清朝邮票是我祖父传下来的,一共九枚。我要找的最后一枚,也是最有价值的一枚红印花,就藏在这只盒子里……”

  牛司令吃惊地瞪大眼睛。林鹤缓缓地说起他在黎明技工学校的遭遇。听到父亲卑鄙骗取了林鹤的邮票,并迫害他离开学校在接头流浪,牛司令无力地坐在椅子上。雪子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第一次完整滴听林鹤讲红印花的故事,仿佛受到极大的震动。特别是刘书记要吞吃红印花,以及他临终前的痛苦与矛盾,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使雪子的脸色变得煞白。

  纽斯林的脸却涨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我本不愿意说,他毕竟是你父亲,而且……”

  “不,你不用为他遮掩,我最清楚他为人!”牛司令有些义愤填膺,“他从不关心我们,我做生意发家,都靠自己奋斗起来的!你不要以为我不近人情,我丈人病了,我整夜在医院陪他。我父亲在我心中是个陌生人。你知道吗?我妈病逝的时候,他在学校开会,整整开了一天。我和哥哥去叫了三次,他老在台上做报告。妈妈临咽气时还叫他名字……我从小就恨他!”

  “你不太理解他。人是很复杂的,他也有良知,有感情,只是被一种可怕的东西迷住了心窍。我和他纠纠葛葛几十年,时间越长,仇恨越淡漠。我甚至可怜他,他不是病在身体,而是病在心里!”

  牛司令忽然局促不安起来,白净净的小手捏着一只西装纽扣拧来拧去。他是个虚荣浮夸的人,此时却变得格外诚恳,还带着几分天真,他问:“我会不会变得像我父亲一样呢?生意场上,少不了玩骗人的把戏,脑子想的尽是钱。这样活着,人早晚要出毛病……”

  林鹤宽慰他道:“你不会的。你还年轻,而且你是个热心人,肯帮助别人。不过,我们都要防止贪欲过重,那是会毁掉一个人的!”

  牛司令把椅子挪到床前,推心置腹地说:“你知道吗?我心中一直把你当做榜样。你身上有一种高尚的东西,常常使我感动。呵,一个既高尚,又会赚钱,那才叫了不起呢!……可是,这里面又有矛盾:高尚的人能赚钱吗?赚钱的人能高尚吗?就说你吧,有一个问题一直憋在我心里,我想问,又不好意思问……”

  牛司令停住话头,眼巴巴地望着林鹤。林鹤虽然着急雪子的秘密,但已经和纽斯林谈到这个节骨眼上,只有让他把话说完。于是他说:“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这问题对我的思想影响很大,我就直说吧!你买下我的股票,使我有钱买你的《熊猫》,这桩生意当时你是吃亏的,你帮助了我。特别使我感动的是,你提到了友谊,你向我要真正的友谊!生意场上哪有这种事情?那天夜里我不知怎么留下了眼泪,我不骗你,真的流泪!我觉得这许多年,自己全靠虚言假套在社会上鬼混。现在忽然要找一点真诚的东西,竟把心翻遍了都找不出来!我比比你,实在是渺小,实在是庸俗……”

  林鹤被他夸得脸红起来,便催促道:“别说这些,你不是有一个问题吗?”

  “对,这就是问题!过了很短的时间,股票涨上去了,我的西南药业长了百分之四十,《熊猫》跌下来了,今天已经跌到八元一枚……你看,结果是你赚了钱,我吃了亏!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做生意赚赚赔赔是无所谓的。我想问的是:你和我做这笔交易,是不是早就看清了这个结果?还是处于真正的友谊?我心里很不平衡,只有当面问清楚,我才晓得怎么理解你!”

  林鹤很为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用手往后梳理卷曲的长发,病的苍白的脸上显出沉思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我是真心想帮你的。因为当时我又许多现金,觉得你买一些股票也不要紧。而且既然合伙人炒《熊猫》,我一个人先退出也不合适。我一直拿你当真心朋友。假的友谊,假的爱情,我是最受不了的!不过,我也没有你讲的那么高尚,真是一笔赔大钱的买卖,我也不会干。你知道,我早就主张把《熊猫》卖给北京人。永阳道理,股市既然跌了那么多,买西南药业也不会有太大风险。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的结局我也是看清楚的。投资,投机都不能算得太精确,有个大概就可以了。当时,《熊猫》不是涨上去了吗?股票不是跌下来了吗?这个机会你要抓到手了,就算我尽了自己的心意。”

  林鹤的话合情合理,牛司令心悦承付地叹道:“看来,你是真心帮助我的!唉……我要是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林鹤委婉地说:“顺其自然地赚钱,不要强求,不要争斗,结果总比想象地好!为什么做生意一定要互相践踏呢?我相信柔的力量。人心都有好的一面,这种力量,最终是强大的。有时候你吃一点亏,那又怎么样呢?坚守自己的信念,你在任何地方都能发现美好的东西,都能在精神上得到补偿。同时,你只要有眼光,生意上也会赢的。”

  牛司令有所悟地点着头。雪子一直坐在角落那把椅子山,专心地听林鹤讲话。她收到的感动,似乎比牛司令更深。她痴痴地望着林鹤,脸上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她丰满的胸脯在蓝色羊毛衫后面颤抖,仿佛一颗心激烈地跳动着。

  牛司令看着玻璃橱里的盒子,想起自己的来意,更加不好意思了。他站起来,走到林鹤床前,真挚地说:“我再一次向你道歉。那只盒子的故事,我和家里人瞎猜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可笑!现在我要走了。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

  “你能不能给我看看红印花?就是我父亲一直藏到临死的那张小字当壹元?”

  “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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