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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林鹤掀开被子要下床。雪子用手势制止了他,自己打开玻璃橱,将檀香木盒递给林鹤。牛司令瞪大眼睛,好奇心使他急不可耐地探过头去。雪子也想看看这张充满传奇色彩的邮票,目光闪亮盯着小木盒。林鹤按住盒子下方的小铜钮,盒子叭地弹了开来……

  忽然,林鹤的脸色变得惨白!盒子是空的,只有紫红色的丝绒衬垫。红印花小字当壹元哪里去了?林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他亲手放进去的呀!他感到心脏一阵绞痛,脑子却清醒地认识到面前的事实——最珍贵的一枚红印花被盗!

  牛司令紧张滴叫起来:“怎么回事?”

  林鹤没有回答。他呆呆地望着雪子,似乎是询问,似乎是向她求救。雪子慌乱地颤抖起来,眼睛发直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都怪我没有管好!”过了许久,雪子才喃喃地说。

  屋子里一片死寂,林鹤难受地闭着眼睛。这个突如其来的的事件,使牛司令非常尴尬,他怔怔地站着,不知怎么办好。珍贵的红印花仿佛一位名演员,在经过充分的渲染后等她登台亮相,她却失踪了!而且,谁没有嫌疑呢?在林鹤昏睡的两天里,多少人来过这间屋子,牛司令自己就来过两次。眼下这个局面,是主人跟朋友最不愿遇见的,也是最痛苦的!

  “赶快报警!”牛司令用尽全身智慧,喊了这么一句。

  “不,这事我自己处理。你们别声张,那样对大家都不好……你们先出去吧,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牛司令和雪子退出房间。林鹤无力的手,拿着那只张着口的空盒子,目光呆滞地看着里面紫红色丝绒衬垫。他的痛苦是难以形容的,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挖去一块!这种痛苦,不仅是失去一枚珍贵的邮票,而且有人利用他的信任,又一次践踏了他的心灵!是的,只有熟人、朋友能使盒子的红印花不翼而飞。林鹤简直不敢想象,那一张张亲切的面孔,能和这样一桩罪恶联系在一起……

  他冥冥中感到这是一种考验,是对他信仰的又一次考验。他忍受不住了,在心中喊道: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难道不能换一种方式?太残酷了,对我太残酷了!

  他张口说话,却对自己这样说道:“不要紧的,只是一张邮票……我不是已经失去过他了吗?那就再失去一次吧!!我会慢慢地,慢慢地找……”

  他把头仰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然后两行泪水,却从眼角流出来,滴滴答答打湿了枕巾。这是心底流出的泪水,仿佛心碎成残片后,露出一眼涌泉……

  二十四

  巧遇咖啡厅的生意渐渐好起来。秋天,正式葡萄成熟的季节。花园里的葡萄廊,垂下一串串紫色青色的葡萄,有人垂涎。雪子抓住这种特色,让大胖在水泥甬道摆上圆桌、椅子,开办茶座。天气凉爽,却没有寒意,坐在葡萄架下,欣赏花园中的菊花、月季、幽淡的芬芳扑面而来,确实是大城市里难得的享受。客人想吃葡萄,仰起脸来挑拣,随便用手一指,就可以用既便宜的价钱买到一串刚摘下的葡萄,康泰路的年轻人开始喜欢这个咖啡厅了,不出雪子所料,姑娘小伙子都把“巧遇”挂在嘴上,很为其中的隐喻得意。大胖还按雪子的吩咐,把一串串葡萄大小的彩灯编制在藤蔓之间,风叶叶摇,七彩灯光若明若暗,更渲染出隐秘、幽雅的气氛。

  有些客人已经成了常客。比如上次吃了女人一记耳光的瘦长男子,每天傍晚都来坐坐,只喝一杯啤酒。他照样神秘莫测,穿着那件盖世太保风衣,但时间长了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不幸的家伙。他好像在等待一位永远不会出现的姑娘,因而只好永远孤独。还有两个年轻人,与这个电线杆子似的男人十分熟悉,也常常来喝咖啡。他们一坐下就高谈轮廓,满口历史、文学,一人一副眼镜更证明他们的文人身份。但是,他们和电线杆男人坐在一起时,却滔滔不绝地讨论着国债期货,其内行程度完全像一伙期货公司的经纪人。大胖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索要名片。两个文人都说没带,只有电线杆子默默递上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谷其隆”三个字,头衔是“鸿运期货公司客户主任”。大胖迷惑地问:“期货比邮票还发财吗?……”

  还有两位常客,林鹤要是看见一定会起疑心的。因为他们发现林鹤来到咖啡厅,总要匆匆离去。并且,他们讲着一口东北话!这两个人走在一起,用骆驼和山羊来比喻,是最正确不过的了。一个身高一米八五,且肥胖粗壮;另一位至多一米六八,却空手如柴,病怏怏的脸上挂着一把胡须。他们一来就钻进里面那间小厅,这是大胖兄弟小时的卧室,现在隔成两间小包房。包房有窗,窗外是顾阿婆经常坐着择菜的涌道。最近一段日子,他们每隔三米来一次,而且不知怎么和阿里拉上了关系。这个拳击家也变得心怀叵测起来,背着人溜进包房,嘀嘀咕咕一说就是半天。山羊和骆驼酒量惊人,二十四听一箱的青岛啤酒,一下子要服务员工扛两箱去,不用多久就喝完了。喝过酒,他们的眼睛发红,好像泛起血光,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但是,他们从不闹事,喝完酒就悄悄滴走了。

  小楼内也出部也出现了怪异情况。保镖阿里老师和司机金虎过不去。吃饭时,阿里捡出一块肥肉往金虎碗里丢,哈哈地笑着说:“乡下人需要营养。驼子脸涨红了,顾阿婆及时地瞥了一眼,他只好傻乎乎地把肥肉咽了下去。阿里还喜欢唱一种苏北小调,都是上海人编出来污蔑”江北人“的。金虎擦洗汽车,阿里就在旁边转来转去,一边用手触摸汽车曾被撞过的部位,一边不三不四地哼唱:“现在的江北人,真是不得了,香烟夹夹头摇摇……”嘴角金虎不能忍受的是,阿里摆好拳击架式在他面前跳跃,左一拳右一拳贴着他耳边打过,嘴里还问:“听见风声没有?风大不大?”金虎吼道:“走开!”阿里啧啧地道:“还蛮凶的,怎么?想做做我的拳击靶子?”

  阿里欺辱金虎,不仅仅处于上海人的轻薄,这里面另有原因。又一次,阿里在小包房跟两个东北人说话,无意间从窗户探出头去,发现金虎正在窗台下偷听!阿里刚刚拿了山羊给他的二百元小费,这事情肯定被金虎听了去,他一时发作不得,把这口气憋在心里。因此阿里就变着花样报复金虎。但是,金虎似乎并不怕他,眼神里流露出轻蔑,而且照样不露声色地监视着阿里。这位拳击家,这位自以为聪明的上海人,再也忍不住了,他决定找个机会狠狠教训驼子一顿!

  冲突终于爆发了、林鹤从刘书记家回来,大病一场,四十度的高烧发了两天。这期间山羊和骆驼又来了。阿里故意钻进包房,又迅速地退出来,躲在房子拐角处,等待金虎来偷听。果然,金虎从厨房后门钻出,贴墙跟溜到东北人的窗下,像一只狸猫蹲在那里。阿里以运动元的敏捷,无声无息地靠近金虎,想用开玩笑的方式给他后脑勺重重一拳。然而,拳头已经挨到金虎的脑袋了,金虎略微低低头,那一拳便落了空。同时,金虎往后一棍,皮球似的从阿里脚边滚开。

  “贼骨头!”阿里咬牙切齿地骂道。

  “吃力扒外!”金虎毫不示弱地回敬一句。

  二人互相怒视着,目光凶狠,缓缓地动的脚步,显示出双方都是大豆的行家里手。阿里抢先进攻,他迅速准确地打出一套组合拳,完全不是平时耍弄的花架子,很有一个拳击冠军的威风。但是,金虎忽然不见了!阿里一低头,只见金虎驼背着地,四肢朝天,像一只陀螺滴溜溜的旋转。阿里大窘,他的拳击竟无法对付金虎的怪招,就用脚去跺地。然而金虎入泥鳅。如蜘蛛,手脚并举,筱地一弹。阿里眼看就要跺在骆驼脸上,忽然触电似的弹到半空,斜斜地跌出去,整个人訇然倒地。这时,读多喝茶客人聚到涌道拐弯处,看见金虎的精彩表演,齐声喊起好来!阿里恼羞成怒,耍赖皮地拣起半块废砖,瞄着金虎的脸面企图下毒手。金虎停止转动,嗖地摸出一把折刀,眼睛里闪烁着雪亮的凶光。厨房后门,顾阿婆、阿福等人也涌出观看,贱这情景,顾阿婆响亮地喊了一声:“金虎,不得行凶!”此时阿里的砖头已经脱手,呼啸着飞向金虎。金虎不可思议地一滚,滚到阿里脚边。继而他状如一只安在地上的电风扇,绕着阿里双脚飞快地旋转。旁观者一阵眼花缭乱,只听见拳击家惊恐地尖叫一声:“啊!”然后,一切都结束了。金虎从容地站起来,合上折刀,低声地说一句:“下次惹我,叫你见血。”拳击家双脚蹦跳几下,立即不顾脸面地脱鞋脱袜。他抱起脚来察看,之间每只脚后跟各有三道白痕,相距约一公分,长度相等,仿佛量好了似的。在看那袜子,也被刀刃割出三道裂痕,破口处光滑平整,周游光明的裁缝才能做出这等活计。宗人惊叹:若不是顾阿婆喊了一声,这位拳击冠军的脚筋,只怕早已断作撒三截了!

  窗户里,山羊和骆驼默默地看着金虎的绝技。山羊捻捻胡子,阴沉地说:“这是早已失传的地躺拳。”

  骆驼握着一罐啤酒,瞪圆双眼,手上用力一捏,啤酒窜起尺把高,铁筒变成一张铁皮……

  三楼的小屋安谧宁静。底层咖啡厅这出闹剧,林鹤全不知晓,他已经好多了,觉得自己可以起床了。但是雪子不让他动,用一根白皙的手指按住他脑袋,说:“嘘,别起来。你需要静养……”林鹤依她,闭上眼睛。

  红印花小字当壹元丢失以后,林鹤的心情一直不好。她不想怀疑任何人,又不能怀疑任何人。他被这种怀疑折磨得很痛苦,这必须小心翼翼地遮掩起来。在他昏睡的两天里,牛司令、大胖、阿里都过来看他;顾阿婆还在床边守过夜;金虎把遗落在车后座的小盒子送上来;雪子更是日夜厮守在这间小屋里……他们都有条件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一枚珍邮。确切地说,贼肯定在他们中间!而这正是林鹤最难以接受的事实。

  雪子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她陷入深深地苦恼。她多么傻呀,经啊表价值二百多万珍邮和瓷猫瓷狗那些小玩意摆在一起!可她又怎么会想到呢?她被林鹤的高烧吓坏了,完全没有注意一直小盒子,随随便便将它往玻璃橱里一摆,就忙着照顾林鹤。现在她后悔、自责都没有用了,红印花已经被盗走了,而且她自己也有洗刷不清的嫌疑!雪子尽量装得温柔快乐了,但是忧郁的眼神还是在顾盼之间流露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上次雪子正要吐露的秘密,又被她咽回肚子。林鹤几次问她。他都不肯说。她神情有些异样,做事情时经常走神。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又想蒙着一层雾似的。林鹤想起雪子说自己曾经犯过罪,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她犯了什么罪呢?会不会是精神病患者的臆想?不像,当时她很清醒,还抽着烟。那么,除了她可能被迫做过妓女,难道还有其他事情?犯罪,这可不是随便能用的词。会不会是盗窃?……林鹤猛地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

  雪子正在收拾午饭的桌子,她把碗盘放在一起,又擦又抹,忙碌的身影在秋天明艳的阳光里闪动,那么理所,那么妩媚。林鹤痛苦地责备自己: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是不是发疯了?雪子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呢?怀疑是致命的毒素,它破坏友谊,玷污爱情,他会毁掉整个生活!

  林鹤决心不再想红印花的事情。他从床上起来,要帮雪子洗碗。雪子不让,他说自己躺着太闲,就抢过碗筷端到厨房里去了。小狗杰克在他脚边绕来绕去,还不时爬在他小腿上叫一声。林鹤干着家务又感受到家庭气氛,心里完全踏实了。雪子总是回避结婚这个话题,就像他不肯再谈自己的往事一样,固执得惊人。林鹤准备在她情绪稳定以后,

  再和她好好地谈一次……

  金虎来了。

  金虎很少上楼来。他畏畏缩缩地走进屋,仿佛怕踩脏地毯。他的脸像树皮一样粗糙,额上沟沟壑壑地布满了皱纹。一双眼睛却闪着机智的光亮,与他满脸忠厚相不太相称。这个金虎,刚刚打败了前拳击冠军阿里,脊背上尘土还没拍干净,但一点也看不出身怀绝技的样子。倒是佝偻着腰背,看上去怪可怜的。

  “我……我想看看老板。”金虎一时找不着话题,有些窘迫。

  “你坐,坐。”林鹤指着沙发说。

  “那天我不该回来,让你自己走……你病得好厉害呀,回到家,我背你下车,你也不知道……你口袋里掉出一只盒子,我捡起来交给,交给老板娘了!”

  他似乎知道了红印花失窃的事情,想为自己辩解。但是这种辩解很笨拙。他独自在汽车里找到盒子,拿走红印花,又有谁知道呢?要细分析起来,他倒是很有条件作案的。然而林鹤告诫自己,不要随便猜疑!

  金虎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他好像还有话说,但碍着雪子不好开口。于是,林鹤对雪子使了个眼色,雪子便离去了。

  “老板,我和阿里打架了……”金虎果然说起来。

  “为什么?”

  “我偷听阿里和客人说话,被阿里发现了,他就要打我。”金虎回答倒是坦率。

  林鹤想起那天晚上金虎把门揭了一条缝,见自己上楼快把门关死的事情,觉得这人一向鬼鬼祟祟,便有几分不悦。他淡淡地问一句:“打上了你没有?”

  “没有,他打不过我!”几乎愉快地说。

  “啊?他可是拳击冠军呀!”林鹤非常惊讶。“但是你为什么偷听人家说话呢?”

  “这个人靠不住。他和两个经常来咖啡厅的东北人勾勾搭搭,拿了人家的钱,不知想干什么事情。顾阿婆怕他坑你,叫我盯着他点。”

  林鹤知道顾阿婆的多虑,便不再责怪金虎。同时,金虎讲到两个东北人,也引起了林鹤的警觉。他问:“那么,你听到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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