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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心灵感应,一个难以觉察的细节,引起了林鹤的注意:床头上方挂着的《荷花》小型张,似乎有些歪斜。他走近去看,小镜框里的《荷花》放得端端正正,并无不妥。但他总有不舒服的感觉,不知是何缘故。他在屋里踱了几圈,又来到床前,注意力始终无法离开这镜框。青翠的荷叶上凝集着露珠,几多荷花在荷叶间隐隐显露,挺拔的荷梗最为醒目,给人以脊梁的印象。这时,林鹤忽然发现了使他不安的原因:有一根发丝粘在荷梗上,为这清丽的画面带来了不协调的杂色。他笑了,暗想定时雪子粗心,夹这小型张时,把自己头发也夹了进去。

  林鹤积习难改,容不得这根头发附在荷梗上,便摘下镜框,欲将《荷花?小型张取出。那长长的发丝有些蹊跷,一半在前,一半在后,分明是某种记号。林鹤卸下镜框背面的木板,忽然,一枚红色的、小小的邮票飘落在床上。林鹤一惊,忽然将它捡起,竟是失窃的红印花小字当壹元!林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谁?谁把红印花藏在镜框里?他心头仿佛掠过一阵闪电,雪亮滴照耀出事情的真相!他深感震惊,呆立片刻,瘫痪地坐在地毯上……

  雪子,是雪子偷窃了红印花。她将这枚珍邮藏匿在《荷花》小型张后面,别人是不会想到的。瞧,她用自己的头发做记号,谁要动过这镜框,她马上就会发觉。多么周密的安排,多么幽深的用心!林鹤恍然目睹雪子作案过程: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打开紫檀木盒,迅速取出红印花,又把空盒原样放入玻璃橱。她姣好的脸庞一场异常镇静。她装过头,久久地凝视着重病昏睡不醒的林鹤……

  可是,这是为什么?林鹤痛苦地想道,雪子重案在身,四处逃亡,还要做这种事情。况且红印花小字当壹元属国宝级珍邮,决非容易脱手,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偷去何益?不,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雪子怎么忍心下手?她不是要和林鹤结婚了吗?他们不是将成为夫妻吗?正如林鹤对大老黑说的那样,他的一切难道不也是雪子的吗?雪子的行为不可理喻!

  林鹤拿起雪子的头发,手指捏住两端扯直。阳光从窗外射入,发丝闪烁着乌金般的光彩。林鹤在这光彩中看见往日两人恩爱的情景,泪水渐渐地漫出眼眶。他的心被一个尖锐的硬物折磨着,奇异的疼痛令他不堪忍受。他觉得雪子欺骗了自己,但爱情于伤痛中愈加强烈。他狂热地吻着雪子的秀发,犹如狂吻着雪子本人。那头发仿佛有灵性,轻柔地佛弄林鹤的面颊。林鹤痴痴迷迷地感受着这种安慰,似乎雪子的爱情又回到他的心间。这种爱情是真切的,虽然复杂多变,但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林鹤像一个沉溺于海涛中的亡灵,紧紧地抓住可能救生的稻草。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她是爱我的,她真心爱我的……”一只俊美的笑尿落在窗台上,歪着脑袋惊奇地观望屋内的情景。片刻,它展开黄色的翅膀飞去,在天空中留下一串凄美的啼鸣。

  珍贵的红印花静默地躺在被褥上,暗红色的花纹美妙蕴藉。林鹤渐渐冷静下来,思忖如何处理这件事情。他首先想到揭穿谜底后雪子的反应。雪子无地自容,离他而去——这是显而易见的结局。但是,雪子的前途将更加威胁,她无疑会走向毁灭。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挽救雪子的关键就在林鹤掌握之中。不,不能这样做!那么,把红印花原样放回镜框,林鹤只当并未发现其事,又会如何?最大的危险是他将永远失去红印花!这枚珍邮为世人所垂涎,林鹤自己也苦苦追寻多年,这样做风险实在太大。然而,雪子真会弃两人的恩爱于不顾,带着红印花远走高飞吗?林鹤不相信她会这么做,可事实又明明白白放在面前,雪子居心叵测,窃取红印花就是她的所为,怎么能相信她会把爱情置于财富之上呢?林鹤长叹一声,耳畔响起顾阿婆刚才说的话:“雪子姑娘的心,我看不见……”

  林鹤一面想着,手却一面动作起来。他把《荷花》小型张放入镜框,雪子的头发他照样贴着荷梗夹好,一截在里,一截在外,比之原先丝毫不差。这一切他做得那么细致,只有集邮家才具备这种功夫。林鹤拿起红印花,一时想不起背面的十字朝外,还是正面的红花图案朝外。他怔着,手掌里的红印花小字当壹元仿佛有千斤重量,指尖竟微微颤抖起来。忽然,这枚珍奇的邮票射出一道灵光,红润华贵的光芒一直射入林鹤的灵魂!他不禁战栗起来,仿佛看见神迹的显现。红色灵光往四下扩散,林鹤全身沐浴在这种神奇的光华里。他的心顿时出奇地宁静,几达物我两忘的境地。幻觉消失了,林鹤将红印花夹入镜框。他终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窗外透进秋天的凉意,栖息在屋檐上的鸽子咕咕低语,声调平和安宁。阳光犹如一把金扇,扇得树叶草地金光灿灿。林鹤伏在窗台上,深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红印花的光华在他心中尚未褪尽,他暗自诧异这枚邮票曲折、奇特的经历。同时,他也为自己的命运悲叹:红印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竟记录了他一次次蒙辱受骗的过程。一颗清白、闪亮的心为这浊世所不容,不知要被践踏到几时?林鹤睹物伤情,心境犹如阵阵飘落的枯叶一般凄惶。他觉得自己与随风飘零的枯叶无异,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

  楼梯口响起脚步声,是雪子她们回来了。林鹤往床头上方瞥了一眼,镶着《荷花》的镜框已安然挂在墙上。姑娘们的笑声先飞进来,小屋里好像摇起一串银铃。接着,雪子、咪咪、菲菲相继进屋,莺声燕语,香气弥漫,林鹤顿觉得眼前生起一篇春光。雪子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天真无邪的笑,林鹤受到感染,也由衷地笑起来。他有些惊讶,甚至怀疑自己错怪了雪子。一个人难道能伪装出这样的笑容吗?她眸子里那片柔情,泄露出藏在心底的深深爱意,除非木头才感觉不到。林鹤确信雪子真心爱他,痛苦顿时减轻许多。

  “我们为雪子买了一件最最漂亮的服装,你看了一定喜欢!”咪咪小姐作出神秘的模样,抢先说道。

  “你猜猜看,猜猜看!……哈哈,你一定猜不到!”菲菲小姐也眉飞色舞地帮腔。

  林鹤有些窘迫:“我是猜不到。拿出来给我看看好吗?”

  “穿在身上才好看呢!走,雪子,赶快换上。”咪咪拎起一只塑料袋,拉着雪子欲往卫生间去。

  “现在就换吗?”雪子迟疑地问,眼睛却看着林鹤。

  菲菲小姐推她:“当然啦,你没看见林先生都着急了吗?”

  林鹤颔首微笑,说:“去吧。”

  姑娘们推推搡搡地穿过走廊。卫生间不时传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还夹杂着吃吃的嘻笑。三女一台戏,穿换新衣也要变出种种花样。过了好一阵子,她们才收拾妥帖。咪咪首先进屋,催促林鹤道:“转过身去,转过身去!”林鹤只得面对窗外,看着将军家青草茵茵的花园。身后响起衣裾摩擦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听见咪咪喊:“好啦,一、二、三,转过来吧!”林鹤听人摆布,慢慢转回身来……

  他眼睛蓦地一亮,雪子穿着洁白的婚纱,尽在咫尺立于面前。她两颊羞红,眉目含情,娇艳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有万千情愫要吐露。林鹤心头一热:这是他的新娘!雪子缓缓向后退去,坐在床沿,纱裙铺散开来,好像盛开了一朵白色喇叭花。她低垂着头,黑亮的长发披在肩上,前所未有的羞赧,使她变得格外迷人。林鹤简直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尽情地欣赏面前这位美人。他痴迷的模样,惹得旁边两位小姐咕咕直笑。

  就在这时候,雪子甩了甩头发,眼角的目光迅速瞥瞥床头上方的镜框。这一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林鹤的眼睛。他心头咯噔一震,那尖锐的硬物又开始折磨他。是的,雪子毕竟偷了红印花!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她也惦记着镜框里的赃物。林鹤十分难过,暗想:今后还能消除彼此的隔阂吗?夹杂着阴谋的爱情又将如何维持?真是残酷啊,雪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象征着纯洁的婚纱不是已经被玷污了吗?假象,一切都是假象……

  雪子敏感地察觉到林鹤表情的变化,轻轻地问:“你怎么啦?”

  林鹤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说:“没什么……我的心,我的心不太舒服……”

  咪咪、菲菲一同笑起来:“太激动了,要发心脏病啦!”

  雪子站起身,不安地说:“你躺一下吧。我去换衣服。”

  姑娘们说笑着离去。林鹤慢慢地躺下。他真的觉得心脏疼痛,好像有个伤口在汩汩淌血。他闭上眼睛,一个穿婚纱的女子浮现出来。那不是雪子,而是红娣。真奇怪啊,怎么又会看见这个梦境?往昔的回忆涌入心头,更使人痛苦不堪,他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

  二十八

  康泰路人行道旁的法国梧桐树很有来历,据说是一位传教士从法国本土带来的品种。树龄皆已很高,合围粗大,树干上长满古怪的疙瘩。树皮大都爆裂,青白相间,斑斑驳驳。叶大如人掌,过失形状与荔枝相似。这些树木具有浓郁的异国情调,与座座洋房、别墅呼应,使走在康泰路上的人,不由回忆起殖民地时代。

  秋风遒劲,人行道铺了一层落叶。林鹤漫步走向华侨公寓,裤脚的树叶在脚下碎裂,发出阵阵呻吟。明晚就要举行婚礼,林鹤想邀请韦伯辉和红娣参加。说是婚礼,其实不过一顿晚宴,亲朋好友相聚,以示庆贺。目前雪子处特殊,婚姻的法律手续尚不具备,也只得如此了。林鹤久违探望韦伯辉,不知他病情如何。林鹤见了红娣总不自然。往事如烟,却不能随风而逝,多见徒然增加烦恼。现在林鹤向为佳走去,心中又涌现出负疚感。也责备自己对韦家的疏远。同时,他又惊奇地发现,离华侨公寓越近,内心的激烈越强烈。一个穿婚纱的女子在林鹤脑海里时隐时现,似乎是雪子,似乎是红娣。林鹤马上严责自己:婚礼在即,犹自想入非非,好不荒唐!一路上思绪纷乱,走过华侨公寓大门林鹤竟未察觉。来到衡岳门口,林鹤方才醒过神来。他连连敲打脑袋,折回原路。

  为林鹤开门的是小晶晶。女孩病态的苍白脸颊泛起红晕,亲热地扎进林鹤怀里。林鹤宝气晶晶,走进客厅。他问:“妈妈呢?”晶晶说:“出去买菜了。”林鹤欲问韦伯辉,却不知晶晶对他怎么称呼。迟疑一会儿,林鹤终于问道:“韦伯伯呢?”晶晶没有回答,深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层悲哀。

  林鹤一怔,猜测韦伯辉的病情有了意外。他放下晶晶,急忙走进韦伯辉卧室。秋阳照射在空寂的大床上,床单洁白,被褥整齐,床头柜花瓶里插着一束素白的菊花,那人分明去了。林鹤看见红木五斗橱上放着韦伯辉的遗像,老华侨一头白发富丽堂皇,两眼依旧神采飞扬,只是镜框周围镶着缀花的黒绸。林鹤低头默哀。失去一位忘年交朋友,使他深感悲痛。

  晶晶两手扒着门框,眼泪扑簌簌滚下脸颊,瘦小的肩膀补助抽搐,模样甚是可怜。林鹤回身瞅着这孩子,想起她对韦伯伯送她去美国治病所抱的希望,不禁更加悲伤。韦伯辉的去世,对红娣和孩子们来说,确实是一个重大打击。林鹤记得韦伯辉对他的嘱托,决心承担起照料她们生活的责任。他蹲下身,用手绢擦去晶晶的眼泪,继而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上个星期五,韦伯伯胸口痛得厉害,妈妈打电话叫医生,已经来不及了……他痛得从床上滚下来,两只手拼命揪胸口的衣服,扣子都绷掉了……一声赶到时,韦伯伯已经停止了呼吸。”晶晶断断续续地述说韦伯辉去世的经过,不时抽泣几下。

  林鹤推断韦伯辉是因心肌梗塞死急性发作而死亡的。他悔恨自己不早来探望他,以至于上次晤谈竟成永诀。

  “昨天夜里我梦见了韦伯伯。我对他说,我的毛病治不好,你不要走,我把我的寿命给你!韦伯伯生气了,瞪着眼睛喊:谁说治不好?你要有信心!……我醒过来,心里很难受。叔叔,我真想念韦伯伯啊……”

  “晶晶,你要听韦伯伯的话,好好治病,一定要有信心!叔叔会像韦伯伯一样照顾你的。等你长大了,变成一个健康美丽的姑娘,为波波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无比欣慰!”

  “叔叔,人真的有灵魂吗?如果有,韦伯伯在天堂里也会痛苦的,他好可怜……”晶晶忧心忡忡地说。

  林鹤觉得奇怪,问:“为什么?”

  “他临死的时候老说:我有罪,我害死了阿滋……阿滋是谁?韦伯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害别人呢?他心里的痛苦,好像比病痛更加严重。他一边说,眼泪一边哗哗流淌,胡子眉毛都打湿了……妈妈给他擦泪,轻声地安慰他。他对妈妈说:我不怕死,可我怕见到阿滋!我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叔叔,这时为什么呢?”

  林鹤不觉沧然涕下。晶晶有效的心灵,怎能理解人世间重重罪恶呢?韦伯辉至死背着良心的十字架,这使他的死亡更加悲惨。林鹤认为阿滋之死不是韦伯辉一个人的责任,残酷的时代容不得善良春节的心。韦伯辉临终的痛苦,使林鹤极为震动。这个人一生自觉赎罪,他的心灵因此而升华。林鹤仿佛看见天上的情景:阿滋面带宽恕的笑容,张开双臂,于韦伯辉热烈拥抱。他们立于云端,在清明春节的环境中,倾诉着世界难以实现的友谊……

  这时,房门打开,红娣提着菜篮子走进屋来,晶晶飞奔上前,懂事地接过妈妈手中的菜篮。红娣看见林鹤,不由地一怔,林鹤站起来,默然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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