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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红娣穿一件宽松式羊毛衫,淡黄颜色,黑色紧身裤绷住她丰腴的双腿。梳理整齐的短发使她显得年轻,红润的脸色也透露出中年妇女尚未小时的朝气。但是,她月牙形的眼睛掩藏不住深深的哀伤,目光暗淡漠然,似乎刚从噩梦中醒来。左臂佩带着宽大的黑纱,非常醒目,使人觉得那时笼罩在她心头的阴影的标志。

  “你来了……等很久了吧?”

  “不,刚到一会儿。正合晶晶说话呢。”

  他们一时找不到话题,默默相对而坐。林鹤心里很难受。他想到红娣命运坎坷,如今又遭受打击,不知她如何挺住。本来是请她参加婚礼的,面对眼前的情景,林鹤觉得说不出口来。想说些表示哀悼的话,以及他们深切的关系,也觉得无甚意义。林鹤一急,就把憋在心底的话倒了出来。他说话时有些冲动,略呈椭圆形的脸竟涨红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是把地址、电话号码都写给你了吗?这样我不幸的事情你一个人怎么应付?不管你怎么想,都应该叫我来,我会帮你分担痛苦!韦伯辉是我的朋友,在他弥留之际,我在身边也许能够使他感到安慰。可是……”

  “是啊,他常常想念你,总说林鹤该来看看我们了吧?可是你不来……倒了那样的时候,叫你来又有什么用呢?况且来不及了,他去得那么快,那么突然,来不及了……”

  红娣说着,泪雨如下,泣不成声。林鹤深感内疚,也陪她落泪。宽敞的客厅寂寞冷落,原先堆满菊花的角落已经空空如也。一只巨大的座钟当当敲响,声音迟缓,沉重。红娣擦干眼泪,起身为林鹤泡了一杯茶。她对林鹤歉意地笑笑。

  “瞧我,尽谈这些干啥……你怎么样了?浍河雪子结婚了吧?红娣改变话题,问起林鹤的近况。

  “嗯。”林鹤迟疑着,说出自己来此的目的,“打算明天晚上请你们吃喜酒,没想到韦先生……你去吧,带着孩子们去。你还一次没到过我家呢,不是吗?”

  红娣凄然一笑,那神情真叫林鹤心碎。她说:“不啦,我现在的心情,看见别人幸福我就要落泪呢!”

  “别这样,出去散散心总是好的……古人说:节哀顺变。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将来……”红娣苦笑着,说不下去了。

  正在这时,做钟点工的保姆来了。这是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妇人,说话声音十分响亮。红娣抱了几本韦伯辉生前的邮集,看着过去时代的邮票,韦伯辉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

  林鹤想:是时候了,答应韦伯辉的事情应该办了。可以分批买下这些邮票,以资助红娣和孩子们的生活。照他的心愿,很想赠送一笔钱给红娣,但只怕红娣不收。韦伯辉嘱托他买邮票,其实是一条帮助红娣的途经,这样红娣也不会拒绝吧?晶晶的白血病总不见好,治病输血要花很多钱,无论如何带把孩子的病治好。红娣一家需要帮助的地方很多,自己也只能尽这点微薄之力了。

  林鹤拣出两套邮票,一套是海关小龙,一套是石印蟠龙,准备就此买下。这是清邮中较为普通的邮票,林鹤身边所带钱不多,买这两套比较合适。韦伯辉给他的价格表虽然比市场价便宜许多,但他不想得这便宜。相反,他打算把价钱出得高些。红娣办丧事正需要用钱,希望这钱能派上用场。林鹤对韦伯辉的邮票很感兴趣,以此为起点,集清、民邮票,倒也挺有意思。

  厨房里传来大嗓门女佣的声音:“你的难处我知道,做到这个月底我就走,这样账好算些……”

  声音忽然又低下去,林鹤猜测是红娣制止了她。虽然只听见之言片语,林鹤也明白了红娣的处境。她为节省开支,正准备辞退女佣。这是电话铃想起来。电话机就在林鹤身后的茶几上,他顺手拿起话筒。对方是房产中介公司的经纪人,他误把林鹤当做主人,开门见山地说:房子可以租出去了,只是租金不太理想,方可要求一个月不超过四千元……林鹤急忙申明自己不是房主,转身去叫红娣。红娣已闻声奔出厨房结果话筒与对方通话,看看林鹤,模样有些困窘。

  “午饭快要好了,你再等一会……”红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欲往厨房。

  “你等一等!”林鹤叫道,“房子租出去了,你和孩子住到哪里去?”

  “原先我有一间房,虽然小些,也住惯了……我们打算搬回去住。”红娣低着头说。

  林鹤拿起刚才拣出的邮票,说:“我想买你两套邮票。这两套邮票价值四万元钱,房子你就不要出租了。”

  红娣蓦地抬起头来,语气坚决地说:“不!韦先生的邮票我不卖。”

  林鹤吃惊地望着她:“为什么?韦先生生前和我谈过,要把这些油票卖给我的。难道他没有对你说起过吗?”

  “说是说了,可我有我的想法。就算卖掉这套房子,我也不卖邮票。韦先生心血都在其中,我怎么好随便卖掉?在我看来,这些邮票都是无价之宝……”

  林鹤没料到红娣如此想法,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红娣笑了笑,斤厨房去。林鹤理解她对韦伯辉的思念,却又感觉出她对自己的隔膜。从红娣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隐微的傲气,显露出她不愿意接受任何财物帮助的决心。林鹤颇不自在,这分明是将他当外人了。林鹤敏感地想道:“也许我无意中伤了她的心,伤得很深吧?

  红娣大儿子毛毛放学回家。这男孩长得很高,嗓子正在变音,小公鸡似地交了一身:“叔叔!”就腼腆地钻进自己大屋子里去。过一会儿,红娣招呼吃饭,两个孩子竞相奔进厨房,帮妈妈端菜盛饭,客厅里添了一种生气,扫去冷寂、忧郁的气氛,大家都快活起来。

  长条桌很快摆上六菜一汤。林鹤发现,这些菜都是他少年时经常在红娣家吃到的。其中有一种灯笼辣椒塞肉,他最喜欢吃,红娣总是省下自己的一份,偷偷夹到他碗里。还有水笋炖红烧肉,那浸透肉汁的笋丝鲜美无比。红娣妈妈说这是她吴淞老家的传统菜,慈禧太后也喜欢吃。红娣父亲笑她吹牛,她却认真地说着种种典故。在一家人欢笑声中。林鹤大筷大筷夹起水笋塞入口中……

  “怎么坐着发愣,还不快吃?”红娣为他斟上一杯白兰地,低声催促道。

  林鹤喝了一大口酒,品尝着可口的家常菜。熟悉的口味更唤起他种种记忆,饥饿时吃过的东西给他留下的印象简直铭心刻骨。他终日在垃圾箱钻进钻出,只有星期天在红娣家吃午饭那一刻,才感觉到做人的滋味。林鹤回忆起往事,喉头不禁又些哽咽。红娣还记得他爱吃的菜,说明她对过去的一切仍未忘记。世事沉浮,转眼过去三十年,初恋的情人老了,陌生了,怎叫人不感慨万分呢?

  毛毛对晶晶讲着学校足球队的事。他的腿好了,又在绿荫场上冲锋陷阵,惹得妹妹用看英雄的目光注视着他,红娣低头吃饭,虽然她默默无语,但林鹤觉得她的肩脊,她的臂肘,甚至她的发梢,都凝聚着千言万语,都有种种表情。林鹤蓦地明白自己伤她心的原因了:他从未推心置腹地对她说过心里话。他的遭遇,他离开红娣的原因,红娣甚至到今天也不知道!林鹤心中的负疚感又阵阵来袭。他经常感到内疚,根源也就在这里了。

  孩子们吃完饭都离开了客厅。大嗓门女佣坐在桌前看着林鹤发愣。红娣对她说:“不用等着收拾桌子了,你先去吧!”女佣欣喜地站起来,赶到别人家去做工。桌前只剩林鹤和红娣。林鹤继续喝酒。红娣吃饭简直一个一个米粒往嘴里送,吃得极慢。他们都不愿意结束这顿难得的聚餐。

  “你陪我喝点酒吧?”林鹤恳求道。

  “我不会喝。”

  “从前在你家吃饭时,你不是也能喝点啤酒的吗?”

  红娣脸红起来。她说:“好吧,喝点啤酒……”就起身拿了个玻璃杯,到了半杯啤酒。她低头看着酒面上浮动的白色泡沫,仿佛在回忆许久以前某次吃饭的情景……

  “人常常会把错误,有些错误隔了许多年再看,实在可笑。你知道吗?我就犯过一个错误,当年我在你面前说谎,这谎言教我自己都收不了场……”

  林鹤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气提起往事。他说自己拣垃圾的生涯。他说他如何在星期天可笑地换上干净衣服,到红娣家吹喊自己在邮局工作。说起他怕红娣闻到他身上垃圾箱的臭味时,他甚至笑了起来。至于他内心的痛苦,他对红娣的深恋,以及此后常常躲在垃圾箱旁偷看红娣的情节,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掠过,或者根本不提。最后,他又讲到刘书记如何骗取他的红印花,还有刘书记之死……

  但是红娣听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喷涌而出,一串串泪珠雨点似地落入酒杯。林鹤停住话头,红娣的反应比他预想的严重。红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双眼直直地望着林鹤。

  “终于等到这一天,你亲口把一切告诉我了。你知道吗?自从你失踪以后,我天天都在想,总有一天你会坐在我的面前,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这一天不会有了。可是,你瞧,我还是等到了,这就够了……”

  林鹤激动起来。他又何尝不期待这一天?他朝思暮想多年,可是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以致见了面也不能够敞开心扉。他深切体会到红娣埋藏在心底的哀怨,对于她来说这是决定一生的爱情。如果说对不起人,林鹤此生恐怕就是对不起面前这个女人!他想把这番话说出来,可是嘴唇哆嗦得厉害,竟不能成言。

  红娣看见林鹤如此激动,迅速地冷静下来。她不愿意让这种感情影响林鹤的生活,决心加以控制。她擦净眼泪,将前额的短发掠到脑后,温存的笑意在她弯弯的眼睛里浮现出来……

  “这就够了,你说不是吗?人生难得知己朋友,知己就是知心。你早该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了,让我们批次知心。今后我们是好朋友,我很珍惜我们的友谊。过去的事情,拟具不要放在心头了……”

  红娣的宽厚、善良使林鹤伸手感动。他心中有倾诉一切的愿望,非常强烈。他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此刻,他最想说什么呢?雪子。他想把雪子复杂难解的行为告诉红娣,他想把自己所受的伤害红娣……他像一个瘦了委屈的孩子,想把自己所有的痛苦都告诉妈妈!这种情感使林鹤自己也惊讶,他怎么能有这些想法呢?拿红娣与雪子相比,红娣身上有他最需要的东西。一个脆弱易伤的心需要庇护,需要那种如大地般深厚的感情,将它掩埋起来。或许这就是林鹤发现雪子偷窃红印花之后,脑海里经常浮现穿婚纱的红娣的缘故吧?

  “这就够了,知已知心……”林鹤无目的地说道。

  “我整理韦先生的邮票时,经常想:你为什么把邮票都卖掉呢?我心里很不安。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危险的事情在你身边发生……”

  林鹤抬起头,迎着红娣焦虑的眼光,说:“人一生总会做一两件出格的事吧?有时候我还盼望意外的事情发生呢!不过,你别担心,我会应付过去的。”

  “说出来很奇怪,你丢下邮票,就像贾宝玉丢了灵通宝玉,怎么看也不对劲!也许你命理注定要当邮王吧?我希望你早日恢复正常,把灵通宝玉找回来。”红娣虽然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花却说得很认真。

  “会的。”林鹤点点头。“其实我也没把邮票全卖掉,珍邮都在手里。你送给我的《金鱼》,我也一直藏着……”

  “这算什么呀,怎么能和珍邮摆在一起?”

  “邮票虽然一般,当时你送我却是用第一次拿到的工资买的,这个印象很深刻。所以,我一直把它当作珍邮。”

  红娣的脸顿时红了,她想起自己那句话:“我要嫁给你!”看来林鹤是把这句话和《金鱼》邮票一同珍藏着。她的心呯呯跳,一股暖流在周身荡漾。

  这时,毛毛和晶晶拉着手跑出来,要求妈妈让他们到楼下花园去完。红娣点头答应了。两个孩子打开门,欢笑着跑出去。看着孩子们的背影,红娣不由想道:如果那句话成为现实,他们的孩子也有这样大了吧?她偷偷看了林鹤一眼,林鹤正在瞅她,她慌忙把目光躲开。他们都在想同一件事情。红娣的心跳得更加剧烈。

  林鹤深知自己对红娣的爱情从未消失。今天相见,情感更加炽烈。但他今天是来邀请红娣参加婚礼的,这现实竟变得残酷起来。他想:命运真货捉弄人。假如在他遇到雪子之前,红娣遇到韦伯辉之前,他们两人能像今天这样相聚,结局就会很美满吧?然而这只是“假如”。林鹤痛苦地回忆起,他和红娣之间存在着那么多“假如”,这也许是缘分未到吧……

  “我有一个请求,你不要辞退保姆,不要回到那间狭窄的小屋!你应该明白,这样其实是在折磨我……请把那两套邮票卖给我吧!”

  “你不要为我担心,经济方面我现在很宽裕。韦先生还留下不少钱。我简朴惯了,所以打算重新安排一下生活……至于韦先生的邮票,”红娣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那就看缘分吧,你只要真心喜欢,早晚会得到它们的……但是现在我不能卖。”

  林鹤见红娣坚决,只得作罢。

  红娣很想让这顿午饭无休止地持续下去。但是林鹤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红娣独自坐在桌前,面对一桌盘碗发呆。她为自己最后那席话吃惊,她是怎么说出来的?“缘分”、“真心喜欢”,原先她从没这样想过,怎么回脱口而出呢?这样的话,让林鹤误解了真不好意思……

  她心慌得厉害了,无端地感到晕眩,四肢绵软无力。她被一种强烈的预感击倒了,这预感她想一想也会面红耳赤,血液狂奔!

  哦,还是不去想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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