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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二十九

  雪子像一只猫,灵巧地一跳,坐在林鹤腿上。她白皙的皮肤冰凉冰凉,贴着林鹤脸颊,感觉像进入冬眠的蛇。林鹤正不愉快,早上为一件很小的事情,雪子冲他发脾气。说来可笑,雪子硬要林鹤喝下一大杯麦乳精,林鹤偏不肯喝。他刚醒,人还躺在床上,心烦意乱,胸口好像塞了一把松毛,争执中林鹤一挥手,麦乳精泼翻在地摊上。雪子委屈、羞忿,跺着脚和他吵。她的愤怒程度令林鹤吃惊!现在她又好了,跳在林鹤腿上百般缠绕,像娇媚的女人,更像一个小孩。

  这两天,雪子的性情复杂多变,恰如夏秋之交的天气,忽风忽雨,忽凉忽热。她似乎处于剧烈的矛盾状态,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正将她的心撕成碎片。昨天深夜,雪子独自哭泣,虽然没有出声,单抽搐得很厉害。林鹤醒了,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雪子压抑的呜咽声。雪子哭了很久很久,多少痛苦,多少悔恨,才能化成这长长的泪河呀!时间再黑暗中慢慢地流逝,林鹤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雪子立刻不哭了。林鹤转身搂住她,她却装作熟睡的样子,身体软绵地枕在林鹤臂弯上……

  “你能想象出我小时候的样子吗?雪子的眸子星星一般闪着光亮。眼睛毛黑长漂亮,忽闪忽闪,一开一合,仿佛是它在说话,而不是那樱桃色的嘴唇突出的声音。”你会说我调皮,假小子一样爱捣蛋,是吧?你还会说,饿哦可能是个丑小鸭,长大才变漂亮了,是吧?……你怎么不说话呀?”

  林鹤出神地看着雪子美丽的脸庞。他在雪子的催促下,慢慢地说道:“不,你从小就是个漂亮女孩,天生漂亮。你文静,崇明,学习成绩总是第一……谁不喜欢你呢?爸爸,妈妈,老师,人人把你当宝贝。可是你呀,你这漂亮女孩有一个缺点……”

  雪子挺直身子,惊奇地说:“你说得都对!快说,我有什么缺点?”

  “你爱说谎。爱说谎的漂亮女孩。”

  “神了!一点也不错。我说谎都出了名!妈妈要用针扎我的嘴,却怎么也改不了我的毛病。我脑袋里仿佛装了一台小机器,遇到事情叭地打开开关,那谎话哗哗地就来了,脸眼皮都不眨一眨……你是怎么知道的?”

  “三岁看七岁,七岁定终生。”

  雪子筱地变了脸色,先是泛起一层红潮,继而变得苍白。她勉强地笑笑,从林鹤膝盖上爬了下来。她走到窗前,眺望远处的楼群,久久不动。林鹤怕她生气,忙上前抱住她肩膀。雪子回头莞尔一笑,好像并不在意。

  林鹤想和她商量投案自首的细节。按照原先的安排,举行过婚礼,雪子就在律师陪同下去公安局。然后很可能受到监禁。许多事情现在就要做准备,杀人案毕竟不同一般,稍有差漏就会导致严重后果,可是,雪子似乎不愿谈这些事情。她有意回避提起过去,或者讲到将来。她一心沉浸在现在的生活里,仿佛只有眼前的一切才对她具有实际意义。她贪婪地享受着每一分钟,流逝的时光永不回来,她给林鹤的印象是:这间小屋的任何细节对她来说都特别珍贵,好像一个即将离去的人,有意摄取可供回忆的材料。林鹤十分伤感。他认为雪子面临的牢狱生涯如此残酷,任何人都不能为之胆寒。

  雪子忽然又有什么想法。她当着林鹤面脱下衣服,换上了婚纱。这种具有特殊意义的、式样繁复而美丽的服装,引起雪子极大的兴趣。她捧起衣裙仔细看那上面的花饰,洋娃娃似的脸庞上挂着惊讶的表情。她走到房间中央,一个接一个地转圈儿,好像一个芭蕾舞蹈演员。白纱围裙张开着宛如一朵巨大的雪蓬,她忽然坐在地毯上,神情哀怨,顾影自怜。然后,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林鹤面前……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我走了以后,你若回想起我来,哪个情景印象最深?”

  林鹤不想谈这些伤感的话题。但雪子问得认真,他只好思忖着回答:“在邮市里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黑衣黑裙,皮肤在阳光下特别白,一脸惘然若失的神情……,这个印象最深。哦,还有,那个月夜你我坐在窗台上……”

  “不!不!”雪子急切地叫起来。她似乎是命令,似乎是恳求,指着身上的婚纱说:“把这,你把这记住!我是你的新娘,你的妻子,难道不是吗?你要把我穿着婚纱的模样印在脑海里,就像你过去梦见红娣那样梦见我,好吗?”

  林鹤浑身一震,雪子古怪的要求使他非常不安。他说:“你和红娣不一样。你在监狱里照样是我的妻子,出来了我们共同生活,朝夕相处。为什么要我像梦见红娣那样梦见你呢?红娣,我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她……”

  雪子悲哀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泪花。她意味深长地说:“假如你失去了我,永远失去了我,你会不会像思念红娣一样思念我呢?”

  林鹤慌乱起来,我们抓住雪子的双手,叫道:“你胡说什么!怎么会呢?今晚上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你为什么还说这种话?”

  雪子吻他,温柔而热烈。洁白的婚纱使她的吻有一种深沉、甜美的力量。林鹤渐渐平静了,陶醉在新娘的热吻里。也许是雪子刚才强调的作用,这一幕果然给林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林鹤脑海深处隐约闪动着疑惑:眼前这位美丽的新娘似乎并不真实,她只是某种幻觉,睁开眼睛就会消失的幻觉……

  雪子放开他,跑到临街的窗口。她的神情忽然紧张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一幢奶黄色楼房,鼻翼急剧翕动着,好像嗅到附近猛兽气息的小动物。林鹤受到她的情绪感染,心悬了起来,急忙跑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朝外看。

  “你发现了什么?”

  “对面那扇开着的窗,刚才有人拿着望远镜往我们这边看……”

  那座奶黄色的楼房果然有一幢屋子开着窗,但没有人影。林鹤知道那是一个部队招待所,最近开始对外营业。他马上想到山羊和骆驼,他们可能就住在敞开窗的房间里。

  “别理睬他们,准时那两个家伙……”

  “不对,不是他们!那人很瘦,和你差不多高。好像还有一个老头……会不会是公安局的人?”

  “不会吧……”

  雪子脸色苍白,求援似地望着林鹤。林鹤忐忑不安地拉上窗帘,他觉得雪子的猜测有道理。联想到前天上午大老黑来访,林鹤确信新的威胁正悄悄地逼近。他很想看看拿望远镜的人,又解开窗帘一角,往对面楼房张望。那扇窗户扔敞开着,却没有人活动。

  “过了今天就好了。雪子,别怕!反正我们打定主意,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接受惩罚虽然痛苦,但你可以挺起胸膛做人……”林鹤竭力安慰雪子。

  雪子点起一根香烟,手指神经质地颤抖。她脸上笼罩着恐惧的阴云,疑神疑鬼,脑子里充满可怕的念头。她的手不知怎么一抖,烟头落下一粒火星,将婚纱烧了一个黑洞。雪子扔掉香烟,捧着烧坏的婚纱发呆,脸上浮现出私人一般的神色。

  “坏了!太不吉利了……我本来决心从今天起再不抽烟,可是一紧张又忘了。瞧,老天在惩罚我!烧坏了婚纱,烧坏了幸福的希望,烧坏了你我来时的姻缘……”

  林鹤听着雪子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感到一种宿命的恐惧。他急忙捂住雪子的嘴,道:“别说,别说!不过是一件衣服……我可以叫金虎马上去买!”

  雪子苦笑道:“不用了,姻缘是买不来的……”

  屋子里的气氛使人感到压抑。靠街的窗口拉起厚厚的窗帘,光线暗淡了许多。林鹤觉得今天的一切都不对头,连自己的感觉也不对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鼓涌,好像一件重大的事情要发生。雪子急剧多变的情绪,有点像地震来临前上蹿下跳的小动物,表现出令人不安的预兆。今天肯定是不平常的日子。林鹤有些坐立不安,他想下去看看,查清隐藏的危险。

  “快十点了,下面大概来了不少客人,我去照应一下。”林鹤站起身来,欲往门外走。

  “不,你再陪我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雪子上前拉住他胳膊,央求道。

  林鹤在沙发坐下。雪子坐在沙发扶手上,贴在林鹤耳边喃喃细语。她说的话大豆没什么意义,只是表达的一种温情。她对林鹤特别依恋,寸步不舍离开。

  “一个好人,怎么能够好到你这样呢?你太不知道堤防人,要吃亏的。我不在时,你要当心……我真放心不下你呀!你要记住,对于一颗不设防的心,任何人都可能去踩一脚!”雪子的话语里充满忧虑和关注。

  林鹤仰靠在沙发上,视线正对着挂在床头上方的《荷花》小型张。他心里特别难受。雪子的叮嘱深深地刺激着他。他想问一句:“你也会踩一脚吗?”但他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自从前天发现雪子窃取红印花,林鹤的心始终被尖锐的痛苦折磨着。更叫他难以忍受的是时时浮绕在脑际的疑云:雪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她爱他,她要嫁给他,并且可能身陷囹圄,为什么还要偷一枚邮票呢?这是不近情理的,不可思议的!林鹤觉得其中必有原因,但他又无法得知雪子心中的隐秘,那痛苦和烦恼就愈加强烈了。

  “你说我是个爱说谎的女孩,猜猜看,我都对你说过哪些谎言?”雪子似乎想透露一些实情,故意这样问道。

  林鹤颇感意外。他看了雪子一眼,沉吟道:“我不想猜。你说了谎,就自己坦白嘛,为什么叫我猜呢?”

  雪子格格地笑起来,笑声清脆美妙。她抱着林鹤的脖子不住摇晃,撒娇地说:“你猜呀,你猜!我要看看你有多少心眼……”

  林鹤思忖片刻,缓缓地说:“你刚来时说自己丧失了记忆,连家乡也记不得了。可后来说起你的经历,说你闷死老刀的过程,所有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显然,你所谓丧失记忆是一个谎言。”

  “对,我怕你盘问我,就撒了谎。”

  “那么,你有遗传性精神病也是撒谎吧?”

  “你看我像吗?我是发作过一次,那是我有意把自己某些情况透露给你……这个谎言编的可笑,把你吓坏了吧?”

  林鹤窘得脸颊通红。他想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原来雪子竟是清醒的,真是出乎意料啊!他很想问雪子为什么编那根花绳,为什么要将她绑起来,却不好意思开口。显然,雪子是针对他的怪癖,为冲破他的性压抑而安排了这幕戏剧。如此看来,精神方面可能隐藏着疾病的倒是林鹤自己。

  “那么,那么……”林鹤避开雪子意味深长的目光,又问:“初次见面时你连《蝴蝶》的价值都不懂,想起来也是谎言吧?”

  雪子没有回答。她离开沙发,拿起自己的女士手袋,掏出一个黑色的通讯录小本。林鹤惊异地看见她从里面拿出邮票塑料袋,那套《蝴蝶》就夹在透明的塑料袋包薄膜之间……

  “我当然懂得它的价值。瞧,我会永远珍藏它,因为它是我们相识的媒介。”

  “你说你把它卖了,也是谎言!可是你把钱交给了我,让我和小旅馆老板结账……”

  “都是谎言。今天我们结婚,我要把这些事告诉你。我想做一回诚实的妻子!至于我为什么要撒谎?还有哪些谎言没有揭穿?我恳求你不要回了,再问,你逼得我又要说谎!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保证,过了今天就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你,请你再相信我一次!”

  “都是谎言,什么是真实的呢?……”林鹤伤心地自言自语。

  雪子在沙发前跪下,洁白的婚纱覆盖着地摊。她抱住林鹤的膝盖,眼睛凝视着林鹤。

  “有一件事情我没有说谎,我爱你!真心地爱你!我从没想到我会这样爱一个男人,过去我曾那样地仇恨男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自己也抵挡不住这种爱情。我说一千句话,九百九十九都是谎言。只有一句话是真实的,这句话在我心中重复了千千万万遍,那就是我爱你,永远爱你!”

  雪子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讲胸前的婚纱打湿一片。这是真诚的眼泪,林鹤的心被这泪水浸润得膨胀起来。在诸多谎言的衬托之下,这一句话竟如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他深受感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所受的伤害全都得到了补偿,爱情重新闪耀出光辉!

  “这就够了!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就够了……”林鹤将脸埋在手掌间,也抽泣起来。

  “我太伤你的心了,是吧?我在干什么?我寻到了珍贵的爱情,又亲手撕碎它……可是,我在什么情况下爱上你呀,这原本就是注定不该发生的爱情!我的谎话说得太多,我已经无法表白自己的心迹了,这真叫我痛苦啊!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的爱情太离奇了,太离奇了……”

  雪子把头埋在林鹤膝盖之间,白藕似的脖颈随着双肩的抽搐而颤动。林鹤俯视着纤细的脖颈,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是的,太离奇了,谁知道这姑娘遭遇了什么?经受着什么?但是,只要那一句话是真的。林鹤就能原谅她的一切过错!林鹤抬起头,注视着镜框里的《荷花》小型张。他渐渐地产生了信心:给雪子机会,信任她,让她作出选择,这样做是对的!雪子总有一天会把红印花连同她的真心叫道林鹤手里。

  当林鹤再次要离开雪子时,天已过了中午。林鹤叫她一起下去吃饭,她说不饿。林鹤走到楼梯口,她连裙子窸窣地跟了过来,眼睛里的神情犹如依恋主人的小狗。林鹤正要扭开门锁,却有一阵离愁袭来,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怔怔地望着雪子。雪子红润的嘴唇半张半合,似乎在渴望热吻。多情的眼睛近视幽怨,目光如丝线牵绊着林鹤的心灵。林鹤跨上两级楼梯,雪子竟像飞起来一般跳入他的怀抱。他们在狭窄的楼梯上久久地接吻,仿佛分别多年又重逢的恋人。这突如其来的激情不可理喻,林鹤有些诧异,又无法抗拒地卷入爱的漩涡。

  “我想……我想到黑洞里去。”雪子喘息着说:“我想再看一看那里……”

  雪子神情中有一种东西,使林鹤感到今天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能拒绝。于是他拥着她,一边亲吻,一边慢慢向卫生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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