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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倒数第十九天:二郎探府
二郎终于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钟家花园。
为了这不同寻常的时刻,他特意换了装扮,穿戴上自己当年扮武松的全套行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礼服,出席生平最重要的约会,而二郎最隆重的包装,就是头面戏衣了。
天际仿佛传来锣鼓铿锵,那是好戏开场的“急急风”锣鼓点儿。他侧耳倾听,辨出哪是二胡,哪是三弦,哪是单皮小鼓,他扶一扶头顶的翎子,掸一掸膝上的裙幅,猛一扬头,推开门来——等待得太久太急太热切了,反不肯毛手毛脚,偏要从容地扎个马步,做一个亮相,才迈大步款款地踏进园中。
月光温柔地铺满在石子路上,是满月,满园的绿叶白幡在月光下都泛着一股清冷苍翠的幽光,仿佛台上的幔布。大幕拉开,二郎的戏即将上演,今夜,他唱的是《情探》亦或是《游园》?
“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粉墨平生,二郎从不欺场。对待爱情,却也是这样地实心实意。虽则昆曲不是他的本行,反串更非其所愿,然而只要团圆梦满,便是做一回票友又何妨?
水池里的女像栩栩如生,娇羞欲语。这就是小翠么?她这么美,又这么冷,这么沉默。她的塑像立在这儿,她的人呢?她的魂呢?她究竟是生是死?生在何处,死在何乡?
二郎在塑像前站了很久、很久,耳边的锣鼓点儿换做了华尔兹的旋律,依稀仿佛,他看到月光中小翠的舞姿,那曾经活色生香的女子,如何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可以代替?“生命虚弱如蛛丝。”小翠对生命抱着那么虚无、颓废和不信任的态度,只依赖喝酒和看戏过日子,醉生梦死,游戏人间。她总是在笑,可又从来不开心;她偶尔会哭,但是不让人家看见她的眼泪。她那种风情是致命的,她是独一无二的韩翠羽,无可形容。
“小翠,不论你是生是死,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二郎对着那尊像喃喃自语,如念道白,“这么多年,你在哪里呢?难道你变心了吗?我从苏州河一直等到黄泉路,六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等待和寻找。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儿指引,告诉我,到哪里去找你呢?”
戏子不可以失场,情人不可以失约。小翠,二郎跋山涉水、穿阴度阳,终于今夜赶来赴你这半世之约,你,可有在这里等着二郎?
“二郎前辈,我们进去吧。”无颜催促,“再耽搁,天就亮了。”
自从前夜令正摔门而去,她的心就好像被掏空了一样,整个人虚飘飘的,大白天里也像在做鬼,而入夜之后,又好像灵魂在白天里见不得光,总之不对劲;又像是掏空的地方被放进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举步维艰。
然而即便是行尸走肉吧,她也还有她的使命要完成,她归来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二郎。不管结果如何,二郎已经帮她重逢了令正,并且曾经得到过他真心的爱情,哪怕只是几天时间,她也该无怨无悔了;而迄今为止,她还没有帮二郎做过什么呢。她必须要达成二郎的心愿,帮他找到小翠;即使找不到小翠,至少也要让他走进小翠的屋子里看一看。
她的身体太虚弱了,每走一步路都好像拖着千钧重担,甚至每呼吸一口气胸口都仿佛裂开一般,令正离开了她,她重返人间的使命也就结束,如果不是为了二郎,她宁愿在令正离开前一刻魂飞魄散,这样便不必再面对那残酷的分手。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替二郎搏一搏。她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总算赶在午夜前将整个钟府布置妥当,对二郎敞开了钟氏花园的大门,并且,亲手破开了小翠的房门。
那扇门,是她在生前也不曾进去过的。
“处处听风雨,夜夜总关情。蜡炬心不死,滴泪待天明。”
这就是小翠当年夜夜听风雨,滴泪待天明的闺房了。房里的一切显见是严格地维持着旧时的模样,并没有刻意将物件归整。
窗帘分两层,厚重的天鹅绒帘子垂落至地,白纱的内帘高高挑起,斗拱处颤巍巍悬着一朵硕大的金黄锦缎葵花,两层帘子间垂吊下一挂金色的风铃,虽然室内无风,当人看着它的时候,也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清音;留声机的金喇叭张扬地昂着,指针歪在一旁,也似随时可以流泻出旋律悠扬的华尔兹舞曲。
墙上、床头几上,到处都挂着摆着小翠的照片,看得出她有多么得意自己的容貌,清楚自己是美丽的,而美丽是短暂的。她很喜欢照相,大眼睛黑洞洞地望着镜头,嘴角微微上挑,却并不是笑——她存心与人捉迷藏,不叫你知道她到底是要笑还是要开口说话。倘若她说话,会说些什么呢?
屋子正中是一具朱红真皮的法式圆床,挂着梦一般的薄纱帘子,旋成一大朵百合花将整个床罩在其中;弹花织锦的被子一半搭在地毯上,露出水红的枕套和套上的绣花;琉金的白漆衣柜上镶着落地镜子,镜面已经有些模糊,仿佛还念着旧主人的影子;柜门并不曾关严,不经意地半开合,诱惑人忍不住想帮一把手去关紧或是干脆彻底拉开;衣架上,甚至还搭着一件华丽的跳舞裙子,就好像她的主人刚刚赴宴归来随手挂上去的样子,说不定哪天,它又会重新被主人选中,穿着出去见世面——它已经六十多年没见世面了呢。
六十多年前的衣裳,颜色已经暗旧,但是在灯光下,金丝银线依然鲜亮,甚至款式并不落伍,在今天的酒宴舞池里也依然常见。只是领口的珍珠微微发黄,看得出确是经了些年岁。
——所有的布置都清楚地表明,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而这间房是属于她自己的。
无颜神往地看着这一切,十分艳羡。哪有少奶奶在丈夫的家里给自己单独安排一间闺房的?韩翠羽真是独一无二。她虽然嫁给了钟自明,做了人家的太太,可内心深处,始终住着一个不肯长大的小公主,保留着她自己的哭与笑、喜与悲,这是她坚持在任何地方都给自己划定疆界的原因吧?然而,究竟是据关自守,还是画地为牢呢?
她想,自己终究不是小翠。小翠的性格里有一点儿疯,一点儿决绝,做事很彻底,不留余地。她爱上二郎,便跟着他不顾一切地去北京,不计后果。而自己生前深爱令正,却隐忍不语,宁可撞车自尽都不愿透露心事;死后重返人间,又是这样地迟疑犹豫,不敢告诉他真相,以至于落得今天的一刀两断。自己远不如小翠担当得起,所以,也无法像小翠那样拥有丰盈的爱情。
花瓶里插着一大束花,虽然早已是干花,但却绝不会是六十年前的干花,显然钟自明常常进来打扫、擦拭,以及换鲜花——外公是那么深沉热烈地爱着外婆。他与二郎,谁爱小翠更深呢?他这样经心刻意地保持着屋主离去时的旧貌,自然是常来这里凭吊、睹物思人的。那么,六十多年前的那一天,这屋子的主人归来后离开前,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呢?
外公说外婆是病死的,但从这屋子的摆设看来,好像吴奶奶的话更可信些——外婆韩翠羽并不是病死,而是失踪,是私奔。所以才会走得这般匆忙,连舞衣都没有收起,连柜门都不曾关严。
可是,她与谁私奔呢?二郎在苏州河空等了整夜,又在奈何桥边守候六十年,并没有与意中人比翼双飞。那么,小翠去了哪里?
二郎望着四壁的照片,心都醉了。屋子里的每一样摆设都叫他震惊、怜爱、羡慕、感慨、心授魂与、目眩神驰。他不住地叹息着:“难怪她不喜欢酒店的床,原来她睡的床是圆的,怎么会有圆的床呢?你看这跳舞裙子,这裙子我见过一次,她还穿过跟我一起跳舞呢;还有这镜子,这镜子真大,这么大的镜子能把人照得这么清楚价钱一定不便宜,大概也是西洋货吧……”
“这镜子很特别。”无颜看着那镜子,忍不住对二郎说,“你觉不觉得,镜子好像要说话。”
“镜子要说话?”二郎一愣,凝神对着镜子看了半晌,低低沉吟,“镜子要说话?镜子有话要说。如果能让镜子说话……”
“镜子,真的会说话吗?”
“会。”二郎抬头看着无颜,他和她是一样地紧张。不,他比她更紧张。他说,“有个关于镜子的传说,我也只是在地狱里听说的,从没真正验证过——他们说,镜子是有灵性的。如果镜子见到一些什么,它可能会有记忆,在适当的时候,它会告诉人们它所看到的。”
“那么,它会告诉我们什么呢?”无颜渐渐兴奋,“外公说外婆生病死了,但是吴奶奶说外婆不是死,是失踪。如果镜子会说话,也许它会告诉我们真相,告诉我们在这所屋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而外婆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我终于可以找到小翠……”二郎深吸一口气,“如果镜子可以告诉我……”
“可是,怎么样才能让镜子说话呢?我们该怎么做?”
“先搜集足够的花瓣,制成干花,炼取花魂;再收集足够的露水,将花瓣置于水中,用烛火照明,映在镜子里,如果花可以重开,镜子就会说话。”
“水月镜花?”无颜讶然。从小到大,她听说过很多关于镜子的传说——
比如,据说镜子最初被发明出来的时候,有人认为是一种收魂术;比如,恶皇后有一面魔镜,它会对她说“不是的,你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最美丽的人,是白雪公主”;比如,未嫁的处女在午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削梨子,如果梨皮不断,就会看到镜子中出现未来夫君的样子;比如,人们在午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反穿衣裳,会预先知道自己死时的模样;还有现在,二郎又告诉她,让干花在镜里重开,镜子就会说话。
“没错。镜花缘的典故,就出自这里。”二郎充满希望地说,“现在,我们就分头去准备鲜花和露水。”
“花的力量有这么大?”无颜迟疑,“有规定必须是什么花吗?”
“这就因人而异了。每一朵花里都藏着一种心愿,每一次花开都代表一种愿望的达成,而每一朵花谢都意味着一滴眼泪,重要的是,炼花的人一定要真正爱这种花,才可以借助花朵来帮助自己实现心愿。”二郎问无颜,“你最爱的、最寄予希望的是什么花?”
“玫瑰。”无颜痛苦地回答,“玫瑰对女孩子的含义总是特别不同的。只是,我不知道,我还可不可以对它们寄予希望。因为我的玫瑰,已经再也无关爱情了……”
“就是玫瑰吧。”二郎断然说,“你外婆生前,也很喜欢玫瑰花,她有星期天做弥撒的习惯,还曾经给我唱过那首《沙仑玫瑰》呢。中国人侍奉拈花一笑的佛,外国人用花比喻他们心中的上帝,花是世上至纯至美的物,无论人们自己是怎样的肤色,对花的迷恋都是一样的。如果沙伦的玫瑰可以重新开放,镜子可以开口说话,你的爱情,也一定可以重来。”
令正一生都不曾像现在这样混乱过。他觉得自己跌进了一个漩涡,就要沉没了,就要窒息了,他挣扎着,却越挣扎便沉得越深,而这沉没,却使他在痛苦中有一丝难言的快乐。他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沉到最底下去,而挣扎只是一种姿态。
他怕钟无颜吗?她是一只鬼,而人通常是怕鬼的。他见了鬼,跟一只鬼朝夕相处了七个日夜,他们一起去北京,一起回大学,一起在湖边看天鹅舞蹈,一起到黄浦江边吹风,一起分享同一杯哈根达斯。不,他不怕她,即使知道她是一只鬼的真相令他震惊,但那只是因为意外,不是因为恐惧。他虽然对她大呼小叫,可是他心里是明白的,她不会伤害他,绝不会,所以,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恨钟无颜吗?也许是的。但他为什么要恨她呢?是因为她骗了他。她骗了他什么呢?骗了他的感情,让他爱上她,却又不得不面临与她分手的痛苦。
是的,他怕,怕的是再一次分离;他恨,恨的是不能长相厮守;他爱,他爱上了钟无颜。所有的恐惧、愤怒、悲痛,只是因为他爱她,深深地、深深地爱上了她,爱到不能分离!
爱,难道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吗?夹杂着恐惧、忧虑、痛苦和焦灼的混合物。爱情,会让人忘乎所以,不知所云地说出和自己真心相反的话,连自己也不能明白自己,不能控制自己,是这样的吗?有人说爱到深处无怨尤,然而令正发现,爱一个人爱到极处,竟是愤怒——对这份不能自主的情感的愤怒,对于相聚不能久长的愤怒,是激情无处宣泄、情感与理智纠缠厮杀得要开口号叫的那种愤怒。爱,是把自己的情绪交给对方去主宰,而自己只有听从命运的指使。
从钟氏花园回来后,他也和无颜一样,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不同的是,无颜还得在天明时还回人身,勉强支撑着帮二郎贴鬼画符,而令正,却可以不管不顾地放任自己一睡不起。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他不想起床,也不觉得饿。他想起无颜,想起无颜的渴。无颜说,为了回到人间来见他,她忍着不喝孟婆汤,难怪她总是那么渴……
在地铁站重逢无颜的那一幕跳至眼前,令正细细地回想。从卧轨自杀的少女想起,“绮梦”咖啡馆、十九路车站、钟氏花园、盲哑学校、北京、母校的篮球场,还有公园的天鹅湖——天鹅湖畔……无颜对他说:“令正,你永不会明白,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情是怎样的。”
原来,她说这句话是有所指的。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情,她说的是自己,是吗?
无颜并不想骗他的,她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解释、对他表白。其实,她暗示过他,也叮咛过他,不止一次。在他第一天见到她的时候,在咖啡馆里,她就对他说过:“我这次回来,只是暂时,很快还要离开。在这几天里,我希望你能多一点儿时间陪我,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的,也许,只有一星期。”
她的计划里,并没有二十五天那么久。她只是来见见他,并不想带走他的灵魂——她并不想他死。
在盲哑学校的教室里,她对他说:“令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再次失踪,你一定,要好好地爱自己。”她想过要用失踪的方式来告别,是吗?
她只有那么少的时间,她的眼睛忙碌地四处看,她的心忙碌地接受,她的爱如此深刻热烈,而她的生命如此脆弱虚无。但是她说:“生命的质量是不可以用时间长短来界定的,如果一个人每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惧里,那么生命的意义便成了死亡本身。他活着,便只是为了等死;而如果一个人的情感可以凌驾于生命之上,忽略死亡、超越死亡,那才是真正地享受生命。不论,她的生命是二十五天,还是只有一星期。”
一星期,又是一星期。她原先只打算与他相聚一星期的。算一算,到今天为止,刚好已经一星期过去了。无颜,准备就此消失,退出他的生命了吗?
令正浑身一震,想到再也见不到无颜,他的心里疼得发紧,无限孤独。那天晚上,他对无颜喊了什么——
“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不要跟一只鬼在一起,我要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样活着!”
“有本事你就来拿我的命好了,但是,我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你!服从你!”
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你——多么蠢啊!世上还有比这更加白痴的废话吗?
当一个人口口声声大喊着不要再爱的时候,那就是他已经死心塌地地爱上某个人无力自拔了。什么叫找回自己的生活,如果生活里没有了无颜,没有了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无法想像,这话会带给无颜怎样的伤害。此时的无颜,会有多么伤心?
终于,令正再也忍不住,冲出门去,不管更深夜漏,要去找无颜。
然而,来到钟氏花园时,他却发现,自己进不去了。
此刻的钟氏花园已经被重新装饰,成了一座鬼的乐园、人的禁区。
正如当初二郎的魂进不去钟府,如今它则对令正的肉身关闭。令正仿佛走进迷魂阵,转来转去,无论如何不能得其门而入。四周边飘起了淡青的雾气,悠悠荡荡,渺渺茫茫,万事万物都笼罩其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
令正发起横来,困兽一般地游走奔逐,然而,只是徒劳地在原地转圈。当他奔跑至筋疲力尽时,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鬼打墙”了。他此刻是在追求一只鬼,探访一只鬼,他是和鬼在谈恋爱。
他坐下来,不再做困兽之争,而内心重新彷徨起来:他是否真的已经决定走进这座鬼域迷城呢?他要与无颜同归于尽吗?拼搏了这许多年,好容易考上大学又等到毕业、走进社会,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就要从此放弃了吗?
脑子里好像有两个自己在争吵,在打架。一个以生命为矛,一个以爱情为盾——如果没有生命的依托,爱情岂非虚无?然而没有爱情的生命,又有什么实质呢?
天一点点儿地亮起来,旭日东升,从人家的屋檐上探出凝脂般的娇面。钟家花园的建筑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起来,然而到这时,令正却又不想进去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失魂落魄地给自己烧了开水,煮了泡面,却食不知味。他想或者可以打开电视,提醒一下自己还活着,这里还是人间;他甚至想也许应该去上班,让紧张的工作帮助自己忘记。然而他只是呆呆地想着,却什么也没有做,恍恍惚惚中,他一直听到无颜在对他唱歌:
一再爱上你的背影,
一再相逢在梦中,
即便转身也不能忘记,
你是天边最远的那颗星。
谁的爱情不曾流泪,
谁的痴心不会伤心,
如果大声喊出你的名字,
会不会惊飞了天边的流云。
“无颜!”他喊着她的名字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窗外夜色四合,星斗满天,原来,又一天过去了。没有了无颜的生活,竟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失魂落魄。
行尸走肉般的令正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门,茫茫然地游荡着,不知该何去何从。这两天一夜,对他来说就像一生那么漫长。他想,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挣扎了,这样的情感,一生只可能发生一次。
无颜说得对,生命的质量是不可以时间长短来界定的。无颜几乎爱了他一辈子,甚至为了爱情去死。死后到了地府,也仍然在爱——她不喝孟婆汤,回到人间来找他,同样是因为爱——无颜的爱情,是可以打破生死、穿越阴阳的。面对这样强烈而毫无保留的爱情,几天、几年和几十年,究竟有什么分别呢?
无颜一生只有二十五年,还魂也只有二十五天时间,而她向他要求的,不过是一个星期。
她孤独了那么久,沉默了那么久,伤心了那么久,他连一个星期都不肯让她开心?
有多少人无爱地长寿,又有多少人可以遭遇真正的爱情?令正敢对全世界打赌:长寿的人,绝对比懂爱的人多。而像无颜这样可以穿越生死的爱情,也许整个天地间也就只此一人。他何其幸运遇到了她,却不知珍惜,不懂感恩,反而有所抱怨,趑趄不前,他难道不是世上最大的蠢货吗?
爱的至高境界和理想愿望无非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谁又知道这“老”的期限是多久呢?爱情可以用时间来称量吗?是否十年的爱一定比十天更美好?当人们许诺终生相爱不离不弃的时候,谁可以预先签一个关于一生的长短契约,规定这一生的最短期限是多少?无颜没有计较过付出与得到,计较的人是他。
令正停下来,发现自己站在钟氏花园的围墙下,又是迷雾苍茫,又是鬼打墙。但是这一次,令正不打算退缩。如果无颜可以为了他穿越阴阳界,他为什么不可以为了无颜穿过这道墙?
除非,是他不够爱她。
他握起拳,深吸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向着前面的墙壁撞去,他不信自己找不到门。他这样的爱无颜,可以为她穿破一切,哪里还会畏惧一堵墙?
然而,就在他举步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原来大门就在自己面前。
他推开门,便坦荡地走了进去。
第十三章倒数第十七天:如果镜子会说话
花瓣平整地铺在宣纸上,放进微波炉里高温烘干两分钟,就成了永不凋谢的玫瑰标本。玫瑰花的幽芳弥漫了整间绣房,烛光映照在镜子里,便有了双倍的玫瑰花儿。
水盆里的干花是香魂未远,镜子里的花影却次第开放。无颜和二郎紧张地守候着镜子,不知道这些玫瑰花的灵性够不够唤醒镜子的灵性,更不知道倘若镜子会说话,又会告诉自己一些什么。
这张古檀木茶几和这只巨大的斗彩青花瓷盆是钟家的古董收藏,经过岁月的古董是有灵性的;这些娇艳的香薰蜡烛都含着玫瑰精油,玫瑰也是有灵性的;留声机里流出白光“等着你回来”的妖冶歌声,那是韩翠羽从前最喜欢的艺人,最喜欢的歌曲——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等镜子开花。
烛光摇曳,花影飘浮,曲声里,镜中仿佛有人在旋转歌舞,依稀可见,她有一头浓密美好的乌发。曾经,在北京的酒店里,她娇嗔着,要他替她妆面,他唱惯了武松,只当自己是英雄,本不愿侍候女人这些花粉游戏,然而禁不住她再三软语央求,只得答应了她,替她开脸、上妆、戴花翠。梳子、钗、金步摇、绺子、冠……她的一头长发在他的手下如此服贴,她在他的身边化成了水。
镜中的女人如水,音乐也如水——水样的长发、水样的腰肢、水样的身段、水样的柔情,袖管里伸出两只柔荑酥手,娇若兰花,柔若无骨,对他轻轻地招。
“小翠!”二郎情不自禁,喃喃呼唤:“小翠!应我!应我啊!”
镜中的美女似乎禁不起那多情的呼唤,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来,仿佛一朵花在静静开放。
她的眉眼有着说不出的媚,却不是轻佻,而是哀伤。她脸上有那么一种天生的哀艳的美,是月夜的昙花——开得越盛,离死亡也就越近。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她的肌肤娇嫩得吹弹得破,她的眉梢眼角永恒地在叹息,仿佛说:“生命虚弱如蛛丝。”
无颜紧张地抱紧自己的双手在胸前,这镜中的盛妆美人儿,真的是自己的外婆韩翠羽么?从小就听钟家的老仆人们雪泥鸿爪地传说,少奶奶是突然失踪的,老爷很难过,只跟家人说少奶奶是病亡,他自己则几天几夜不眠不食,运来石膏,用雕刻刀一笔一画,亲手塑了一尊亡妻的雕像,伫立在钟家花园的水池里,陪伴着自己,守候着钟家。
他说:“小翠没有走,她一直跟我在一起。”
如果镜子不说话,人们将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不会有人知道,在六十多年前的某个夜里,这间房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如果镜子不说话……
然而镜子也是有灵魂的。它陪伴韩翠羽那么多年,与她朝夕相“见”,形影相映。它看见了一切,记录了一切,只苦于不能说出来。
如果不是无颜在死后变成了一只还魂鬼,如果不是二郎这样执著地等候和寻找,如果没有玫瑰花的魂灵相护,镜子永远都不会告诉世人真相。
然而,这便是天意了。
天意要叫世人知道,韩翠羽失踪的真相,还有,她的灵与肉,究竟去了哪里……
帘幕低垂,深锁着无望的鸳鸯蝴蝶梦;古镜新磨,珍藏着新妆的脂粉美人影。
那一夜,盛装的韩翠羽宴罢归来,不知疲惫,反觉兴奋,带着梦想和爱情准备夜半出逃。
她经过钟自明身边时,淡淡地对他道了“晚安”,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也是最后一面了。她上楼来,将跳舞裙子脱下搭在衣架上,开响留声机遮住匆促的脚步,然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首饰包裹,换上出门的衣裳。
不及小翠关好柜门,房间门就被推开了。钟自明走进来,手里莫名其妙地拎着一只巨大的铅桶,带着笑容,心机一丝也没露出来,和往常一样和颜悦色。他甚至想与她亲热,走近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嘴唇。
她忍着,起先还想敷衍,但是很快明白真相——他已经窥破了她的心、她的企图,却偏偏不发作,只是与她亲近,他分明在羞辱她。
她开始挣扎、抗拒,咬破了他的唇。
他吃疼,忍不住后退。她得了自由,想也不想,反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清脆的声音响过,两个人都蓦地愣住了。刹那间,屋子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连留声机里的华尔兹舞曲都走到了尽头,戛然而止,仿佛那指针被一巴掌给打歪了。
钟自明的脸迅速泛红,韩翠羽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哆嗦着,仿佛在等丈夫的回应。然而他没有回应,他只是红着一双眼睛,茫然而愕然地盯着她。
小翠的眼圈儿红起来,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无限地委屈。她觉得自己闯了祸,在出手的一瞬已经后悔了,却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她就像一个不小心打碎了父亲珍藏的古董花瓶的小女孩,带着面对花瓶碎片时的那种战栗和惶恐。
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淌过她白皙光洁的面颊,她看着丈夫的脸,忽然觉得了心疼。
她不知道这心疼是因为他的被打,还是因为自己打了人觉得愧疚,但是她的心,着实地刺疼了。她正要离开面前的这个人,这人是爱她的,但是她不爱他了,也许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伤了他,不但是因为她打了他的耳光,还因为她的私奔将给他带来难言的羞辱与伤害,那比一耳光更能使他疼痛受伤。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惟一的一瞬间——真心地心疼丈夫、体贴丈夫。
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看在钟自明的眼里,他望着小翠的脸,同时觉得了心疼。
他不知道这心疼是因为自己被打,还是因为小翠的哭泣使他不忍。他有他的计划,他有他的攻势和守势,她就要离开他了,他必须要阻止她,然而她的眼泪叫他不忍心动手,他在进门前已经决定了要为自己讨还公道,但是这一刻,他的确忘记了自己,而着实地疼了。
他们这样对视着,任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他们视天地万物于不见,而镜子却清楚地看到了他俩之间,在这一刻,在打人与被打之后,发生了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屋子里仿佛忽然起了一阵风,蜡烛“扑”地灭了。
令正进门的时候,扑面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整个厅里都堆满了鲜美肥大的玫瑰花,那么多的花魂拥挤在一起、飞舞在一起,随着他开门的那一个手势,一涌而出,魂归离恨天。
他几乎可以听到玫瑰的尖叫。
然后,他真切地听到了无颜的尖叫,失望的、惊愕的、措手不及的叫声——来自楼上。
令正不知发生了什么,急急抢上楼,那间楼道拐角常年关闭的房门忽然打开了,无颜站在门前,脸色苍白如雪。今天是无颜的十七岁。十七岁,正是豆蔻年华,如花初放,然而她经过这两日夜的操劳奔波,十分衰弱疲惫,几乎连走路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看到令正离奇现身,她又惊又喜,满脸错愕:“令正,是你……”
与此同时,更加浓郁的玫瑰花香滚滚而来,幽郁的花香浮满了偌大的客厅,仿佛有满屋的玫瑰花在飞——那是玫瑰的灵魂。她们环绕在无颜身边,陪她一起等待令正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令正的心跟那些玫瑰花一样,为了无颜的笑容而盛开、而炽热,他再也不会离开她。
“无颜,是我。”令正迎上来,清楚地说,“我想过了,我愿意和你一起死。”
“什么?”无颜还没有从镜影破灭的惋惜和再见令正的惊喜中清醒过来,蓦然听到这一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然而,令正分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这两日夜的自我争辩,已经让他很清楚自己的心。他走近来,冷静而温和地说:“我说,我愿意和你一起死。你已经为我死了一次,我不能再让你为我死第二次之后,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走。我要陪着你,一起过奈何桥,一起喝孟婆汤,一起上望乡台,一起走黄泉路,一起上刀山下油锅,一起转世轮回去投胎。如果你死了,抛下我一个人,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颜,我不要再失去你,不论生死,我会和你在一起。”
“令正……”无颜泣不成声,可是她没有泪、没有泪,“令正,你相信我,我回来,只是想见你一面,和你在一起,并不是真的要你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你相信我……”
“我相信,我相信。可是,我自愿陪你死,我愿意陪着你呀。无颜,我要和你在一起,决不分开。”
“可是,这是不可以的,不值得的,令正,我不会让你死……”
“值与不值,由不得我选。”令正打断她,握住她的手,“爱是别无选择的。从我们在地铁站重逢那一天起,我的路就已经注定了,走多远,怎么走,决定权根本不在我。”
“你可以选的。”无颜还是哭了,尽管,没有泪。“令正,我已经放弃你了,我看着你走出去,我本来可以解释的,可是我没有叫住你,我不求你留下,我不向你表白,就是想你走得潇洒些,不必回头。令正,我和你本来有十九天的时间,我宁愿放弃剩下的十九天,独自上路,就是为了我走的时候,你不会太伤心……”
无颜说不下去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太巨大、太满溢,让她反而无以承受。令正的回头,使她知道自己所有的牺牲都值得而有余,可是,她却后悔了。
她甚至后悔来这世上一趟,后悔让令正爱上她,后悔看到他伤心流泪,更后悔使他决意以死相陪,轻生弃命。
他们拥抱在一起,亲吻在一起,将血肉生命,置之度外。这样的相爱,一生中哪怕只有一分钟,这生命就已经值得,就已经是充实而丰满的了。
生命虚弱如蛛丝,但是有情人的意志会令它坚强如钢铁。
“哼!”一声咳嗽打破缠绵。二郎铁青着脸站在楼梯口,又是失望又是气愤,这个莽撞的令正啊,他哪里知道他的到来闯了什么大祸呢?眼看着小翠的失踪之谜就要揭穿,居然被这小子惊扰了小翠芳踪,真是不可饶恕。他气急败坏,斥道:“臭小子,坏我好事!”
令正抬头望去,大吃一惊,这个戏彩斑衣的男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无颜的家里?又为何满面怒容?自己坏了他什么好事?
无颜安抚地叫一声“二郎前辈”,赶紧解释:“令正,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教我还魂的那位老……前辈。你不要怕,他是很好心的,不会伤害你。”
令正几乎不曾晕过去。若不是早有无颜的还魂之事垫底,他绝不敢相信这是一只六十年前的老鬼,而会以为是什么人假扮成戏子来捉弄自己。他马马虎虎地作了个揖,结结巴巴地说:“二郎……前辈……”古怪的礼节、古怪的称呼、古怪的气氛,令正觉得自己也不像真人,如同活在戏中。
无颜只是笑着,左右讨好,小心翼翼地说:“二郎前辈对我很好的。令正,你要好好替我谢谢二郎前辈,多买一些玫瑰花赔给他。”
“玫瑰花?”令正意外,给鬼送礼不是化纸钱吗?现在的阴间难道流行送玫瑰花,还是给一个男鬼?
“这是一个很长很传奇的故事。”无颜将手覆在额上叹息,“哦,令正,你会喘不过气来的。”
她娇慵的样子让令正心中荡起一片温柔,他忍不住走过来,拥她入怀,轻轻说:“和你在一起,每分钟都是新的传奇。无颜,如果我没有戒指就求婚,你会怪我吗?”
“什么?”
“无颜,我想同你结婚。”令正的神情严肃而热诚,“我们相识了那么久,可是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是我已经知道了,你就是我想终生携手的那个人,我希望,你能嫁给我。你答应吗?”
“你在……求婚?”无颜呆呆地看着他,震动多于欢喜,茫然之外,更有一种无时无刻不可拂拭的忧伤。
“我在向你求婚。”令正一字一句地说,“我,裴令正,向钟无颜小姐求婚,希望你能答应我,一生一世,我们在一起。”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可是,她的一生一世,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十六天了。无颜凝视着令正,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要默默铭刻他的模样,记录他的声音。他向她求婚!他向她求婚!他向她求婚!
而她,却不能答应他。
“不,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你不准备一辈子爱我吗?而相爱,不是通向婚姻的惟一理由吗?”
“是的,婚姻并不是相爱的惟一目的。”无颜凄然地答,“令正,你知道我已经死了,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任何人会替我们主持婚礼……”
“但是就算你死了,我也要你作为我裴令正的妻子而死,而不要你做孤魂野鬼。我们现在就举行婚礼。这里有你外婆的塑像,她就是我们的证婚人;还有这么多的玫瑰花,正好做我们结婚的礼堂;至于主婚人……”令正走到二郎的面前,又是深深一揖,这回像样得多了,他热切地问,“二郎前辈,您愿意为我们主婚吗?”
“好小子!好样儿的!”二郎爽朗地答应,满面笑容,这小子对无颜如此痴情,真像他年轻的时候。他刚才的怒气顿时消散了,挥挥手说,“不过,你得先替我做件事。”
兵分两路,无颜负责采集露水,而令正和老鬼要重新去找玫瑰花。钟自明随时会回来,今夜很有可能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机会,胜败在此一举。
无颜叮嘱:“一定要快,没时间了!”
“放心,我就是偷也会偷回足够的花来。”令正坚定地承诺。
事实上,这个时间找玫瑰花,大概也只有“偷”这一种方法了。好在,有老鬼的身轻如燕,偷花倒也不是难事。
令正守在人家围墙外等着接“赃”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怪异。不仅因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做贼,更因为他是在与鬼同伙,谋人财产。
以前,他从来不信那些怪力神说,然而现在却和鬼魂打成一片。戏里曾经看过古时皇帝思念亡妃,命道士作法招魂相见的曲目,只当是传奇;而今日的钟家花园里,却是实实在在有已死的亡人在招魂相见。爱上一个还魂鬼,遭遇就有这么特别。
月满西楼,星移北斗,令正仰头看着月明星稀,想这些清风冷月都即将告别自己而去。他知道无颜的时间不多,他知道自己的决定等于一种抉择,好比抽中了生死签里那个巨大的“死”字,他知道这一场爱情的目的不是婚姻而是坟墓,但是,他决定了。
赶在鸡鸣之前,终于所有的功课都已做妥。而这回,无颜的手势已经纯熟许多,烛光很快明亮起来,镜中的影像,再次由模糊到清晰……
令正屏息地等待,心中的怪异感越来越浓,拂之不去——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还魂的多情少女,还有一个死了六十多年的老鬼,齐心协力,在等待着另一个生死未卜的生命现身。
陈香绮艳的绣闺,竟成了唐明皇的长生殿!
屋里的人沉默着等待揭蛊。
而镜里的人,也沉默着,不知在等待什么……
钟自明与韩翠羽沉默地相望。许久,许久……
然后,他慢慢地走上前,仿佛一步千钧,走近她,眼中万语千言。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他出手了,一拳砸向她的太阳穴,将她打翻在地,不待她坐起,猛然扑上去扼住她的喉咙。
他骑在她身上,膝盖压着她的胳膊,双手牢牢将她掐住,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她抱歉的泪水还不及滴落,惊愕的表情还留在眼中,脸色已渐青渐白,身体也渐渐僵冷,双手开始还有动作,抓着、握着、摇着……但是终于软下来,摊开,仿佛无语问苍天。
她死了。
一缕血丝从她唇角缓缓沁出,她带着那样一个诡异的笑容,睡去了,永远地睡去了。
月光透过纱窗照在她的脸上,她在笑着,睡得很甜。她不逃了,哪里也不去,哪里也去不了。她将永远地、完整地、安静地属于他。
他把她扶起来,抱在怀中,温柔地仔细地,擦去她嘴角的血迹,然后将预先带来的铅桶打开,捞起里面的石膏糊在她的嘴里,封住她最后的呼吸,封住她生还的渺茫希望,封住她企图逃逸的灵魂……接下来是眼、耳、鼻,封住她的七窍后,是五心画符,用他的血,写在她的心口、手心、脚心。
现在,她彻底地服从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掌握在他的手里,永生永世也走不出去,走不出去了。
二郎白白地在台上演了一辈子“杀嫂”,终不及钟自明小楼深夜的这一幕杀妻。
“原来是钟自明杀了小翠!”他愤怒地叫起来,一拳砸向镜子。
“外公……杀了外婆?”无颜呆住了,这真相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原来外婆不是失踪,而是真的死了,是外公杀了她!外公那么爱外婆,他居然杀了她,还把她封在塑像里!
塑像?她猛地清醒过来。“我们快去花园,把那塑像打破,把外婆的灵魂救出来。”
“我知道楼下工具房里有铁锤,我去拿!”令正怒不可遏,气血上涌——他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况,那屈死的人还是无颜的外婆。
然而,他们冲出门,便看到了水池边的钟自明。
第十四章销魂
月光下,水池中,韩翠羽的雕塑无言地伫立着,六十年。无颜终于明白了卜卦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深意。
钟自明说过:“小翠没有走,她一直跟我在一起。”他没有说谎,她真的没走。她就在钟家,就在花园的水池里,生是钟家人,死是钟家鬼,严寒酷暑,日日夜夜,从来不曾离去。
钟自明,不仅仅留住了小翠的身体,并且禁锢了她的灵魂。如果镜子不说话,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然而现在,秘密暴露在月光下,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短兵相接。一边是老鬼、无颜、裴令正;另一边,是瑞秋扶着钟自明,冷冷地站在雕像前。
钟自明一手搭在瑞秋肩上,另一只手提着只牛皮灯笼,身形佝偻,满脸沧桑,仿佛在几日里老去了十年,看着无颜痛心地说:“颜儿,你也帮着外人来对付我?”
“外公……”无颜终于亲眼看到了外公的样子,全不是人家描述的那种倜傥儒雅——他多么苍老,多么孤单,多么衰弱难支,是因为受到自己猝死的打击,还是因为一场重病?她真想扑过去,像小时候那样伏进外公怀中大哭一场,哭尽心中的委屈与辛酸,然而不及举步却又本能地停住了,更加痛心地反问,“外公,你真的杀了外婆?”
“我不是杀她,是留她。”钟自明冷冷地说,“韩翠羽是我的妻子,她哪里也不可以去,只能待在钟家,必须待在钟家。”
“你卑鄙!”二郎怒喝,“你不仅杀了她,还把她塑在石膏像里,让她的灵魂也不能自由。难怪我找了她六十多年,却生不见人,死不见魂,你太狠了!”
“不错。我不仅仅杀了她,我还杀了你!”钟自明凛然道,“我卑鄙?你诱骗良家妇女,企图拐带他人妻私逃就不卑鄙吗?你们两个勾搭成奸,有伤风化,本来就该浸猪笼一起死的。可是我不能看着你们死在一起,我要叫你们死都不得其所,永世不能碰面。你可知道,当年在苏州河,你是怎么死的吗?”
二郎一惊,恍然大悟道:“我在苏州河边等小翠,却被人打了闷棍,原来是你?”
“是我。是我叫人偷袭了你,把你打死后,将尸首扔进河里。你活着时都不是我的对手,死了还能怎样?邪不压正,人不怕鬼,你能把我怎么样?”钟自明冷笑着,举起手中的灯笼,“瑞秋跟我说令正见到了无颜,我就猜到有鬼祟。所以赶着回来,下了飞机,不急着回家,就先去办了这些灯笼法器,半夜才忙完。说起来你们的功夫也算做得到家了,连‘鬼打墙’都搬了出来,我本来一时半刻也破解不开,幸亏这傻小子带路,才让我找到了漏洞,这才叫人算不如天算呢。刚才在外面,我已经把墙上你那些半吊子的鬼画符全给解了;现在,我就要再杀你一回,收你的魂!叫你灰飞烟灭!”
“外公,你不可以这样做!”无颜惊叫,“你不能一错再错了。外公,他是真心爱外婆的!”
“胡说!我才是真心的爱小翠!小翠是不可以离开我的!”
“不要伤害她!”裴令正冲出来,挡在无颜面前,“钟爷爷,人不怕鬼,可是,我也是人,他们怕你,我不怕。我不会让你伤害无颜的!”
“你也帮着鬼来害人?”钟自明看看令正手中的铁锤,不屑地问,“你想跟我作对?”
“没有,我只是看不惯你这样摆布别人的命运。我要打碎那塑像,让无颜的外婆出来。”
“你敢!”钟自明眼眸中精光闪现,森然喝道,“乳臭未干,不自量力,你以为自己有本事跟我斗?”
“不是我要跟你斗,而是你无权禁锢任何人的灵魂!”
“我无权吗?”钟自明“嘿嘿”冷笑一声,忽然回身,不等人看清楚,一双手已经扼在了瑞秋的脖子上。瑞秋尖叫起来,但是钟自明一双枯瘦有力的手猛地收紧,就如当年扼死小翠那样,扼住了瑞秋的喉咙,使她不能出声、不能发力,“裴令正,你敢违抗我,我就掐死她!”
这一下情况急转突变,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谁也看不出,钟自明那样一个颤颤巍巍似乎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的老人,突然发威,居然还可以有这样的身手。
瑞秋在他的掌中挣扎着,不知是痛还是伤心,眼泪直流下来——这可是她从小敬爱有加、视若神明的钟爷爷呀。一直以为钟爷爷公正不阿,无所不能,待自己亲如己出,却原来,他视生命如草芥,不仅在六十年前就是杀人犯,现在还利用她!胁持她!伤害她!如果令正不从他,他会掐死自己吗?她望着令正,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苦于不能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令正心乱如麻,叫着:“放开她!不要伤害她!我们有话好好说,你先放了她!”
“放她容易。只要你举着这只灯笼绕着这两只鬼转三圈,喊他们的名字三次,再将灯笼抛在他们身上,我就放了瑞秋。”
“可无颜是你的亲孙女儿呀,你连孙女都不放过?”
“她已经死了,就不再是我的孙女,而是一只跟我作对的鬼!”钟自明森然下令,“凡是跟我作对的,都没有好结果。裴令正,你想清楚,到底要帮谁?”
“我……”令正左顾右盼,全无主张。
钟自鸣得意地冷笑着,他是这么地喜欢摆布别人的命运,这么地喜欢看到人家被逼无奈的狼狈情状,他继续逼近一步,甚至带着戏弄的口吻向令正道:“你想清楚,无颜和瑞秋,一人一鬼,你只能偏向一方,要一个活,就得让另一个死……快说,你想保住哪一个?”
“不要……”令正被打败了,他紧张地看着瑞秋,又看看无颜,这两个都是他爱过的女子,他不能允许任何一个在他面前被伤害,可是,他只能保护一个。而选择任何一个,都等于放弃另一个。不,他哪个也不肯伤害,“不,我不能伤害无颜,无论她是人是鬼,我爱他!”
“裴令正,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好,你这么喜欢鬼,我就成全你,再帮你造一个新鬼好了!”钟自明的手慢慢收紧,瑞秋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令正再也忍不住,大叫着上前:“我投降,你放了她。要杀,杀我好了!”
“你要拿自己的命来换她?”钟自明颇为意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几个少年男女,对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起了好奇之心。当年,自己因为小翠的红杏出墙,决意出手,杀了两条人命;今天,裴令正处处留情,面对旧爱新欢,却想舍己救人,岂非奇谈?钟自明接着说,“你想清楚了,我要的,可是人的命!”
“把我的命拿去!”令正豁出去,“你放了瑞秋,让我和无颜一起死!”
“令正,不要,我不要你替我死……”瑞秋哭起来,重新挣扎起来,然而她越是挣扎,钟自明的手就收得越紧,她的眼睛渐渐上翻,说不出话来。
“等一等。”忽然,无颜飘身上前,奇异地望着瑞秋,问:“瑞秋,你会和令正和好吗?”
不仅是瑞秋,连令正和钟自明也愣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钟自明不禁轻轻将手腕的力量松了松,容瑞秋说话,他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
然而瑞秋别过脸去,不肯回答。
无颜绕着钟自明和瑞秋慢慢地转着圈子,仍然执著地问:“瑞秋,以前我们两个没有秘密的,现在你也不要瞒我,好不好?你还爱他吗?你会原谅他吗?”
“无颜,你在说什么?”令正又惊又急,几乎要被眼前的一切逼疯了,“无颜,我们说过要同生共死的,你为什么要将我推给别人?”
一旦“同生共死”四个字说出,他的心忽然定了,只觉世上万事无足惧。或者,在他说出“我和无颜一起死”时他的心就已经定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他一生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瑞秋,另一个是无颜。而他一直不知道,他最终爱上无颜,是因为他原本就错爱了瑞秋,还是因为无颜为他而死使他感恩以至于变心。然而现在,这一切不消再想,他已经决定了:把生还的机会让给瑞秋,把自己的命还给无颜,陪伴她,一同赴死。他再也不必踌躇于愧对谁或是辜负谁的问题,他总算对得起爱过他而他也真心爱过的两个女子——大男人生能如此,死有何憾?
他看看无颜,又看看瑞秋,清清楚楚地说:“瑞秋,你好好保重;无颜,我已经决定了,要跟你死在一块儿,请不要拒绝我!我刚刚才向你求婚,你难道忘了吗?”
“我记得的。令正,我们说过要举行一个玫瑰婚礼,很美、很美……”无颜哭了,她终究还是哭了。人在流泪的时候是因为生命力旺盛,鬼流泪却代表最后的信息消散。钟无颜,已经即将消散,永不存在。
她看着令正,深深地看着他,想记下他的每一声呼吸、每一句话、每个瞬间的一颦一笑,铭刻在心。可是,当她去后,这些记忆也会消散,就算她爱他再深也好,记得再清晰也好,一切都会消失,连同记忆,连同她整个人……
“令正,如果我的时间更多一点儿,我会爱你更深;可是,我已经不可能爱你更深,所以,我的时间只有这么多了……”无颜的眼泪流下来,无止尽地流下来。他决定了要与她同生共死,但是,她也决定了,决不可以让他跟她一起死!钟自明爱小翠,却害了她的性命锁了她的灵魂,这样的爱是残忍的、自私的、罪恶的;而自己如果带走令正的灵魂,那不是和钟自明一样了吗?
她知道,如果让令正选择,即使可以躲过今日的危机,他也一定会实践诺言,陪她一起度过最后的日子,并在她魂归地府的时候自尽相随。
但她一定要阻止他。而惟一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烟消云散,令他无从跟随。
“令正,答应我,重新和瑞秋在一起好吗?”无颜用一种奇怪的步子,一边绕着钟自明转圈一边问,“令正,你答应我吗?只有让瑞秋来照顾你,我才会走得心安。”
“无颜,你在说什么?”
“令正,叫我,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无颜!”令正一语出口,忽然明白过来,无颜以前跟他说过用蜡烛驱鬼的法术,而刚才钟自明进门也说了,用灯笼绕着鬼魂转三圈,然后念着那鬼的名字将灯笼投向她,鬼魂就会消散。
现在,灯笼没有绕着无颜转,可是无颜正在绕着灯笼转!
他猛地掩住自己的口,然而已经晚了。无颜三圈转毕,腾身跃起,撞向灯笼,她如此地深爱着令正,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爱他,惟有飞蛾扑火,用灵魂的燃烧完成最后的爱情。
灯笼里的火焰猛地喷出,仿佛烟花霹雳,穿透了她的身体。钟自明的衣裳烧着了,忍不住撒了手跳开去,瑞秋摔倒在地上,剧咳起来。
“不要啊!”令正撕心裂肺地大喊,冲上去拉住无颜,然而他的手和烛光一样,直接穿越了无颜的身体,无颜已经气竭,即将消散。令正痛不可抑,忍不住大叫一声:“无颜!”
话方出口,无颜的身子忽然一轻,宛如石子落进水面,蓦地漾开,片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叫了她第三声,他亲口把她的魂喊散了!
令正猛的一口鲜血喷出,只觉天昏地暗,他几乎要恨死自己,他杀了无颜,他杀死了她!无颜,何其残忍,不仅离他而去,还要借他的呼唤来销魂,她怎么忍心?
“无颜——”令正仰天狂叫起来,想也不想,便向着雕像一头撞去。他不要活了,他要跟无颜一起去,无颜芳魂未远,他要追上她。
然而瑞秋猛地拉住他,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接着,不等众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瑞秋很快翻身爬起,举起铁锤便向塑像砸去。
钟自明疯了一样大叫:“瑞秋,你敢!”
“我敢!”瑞秋举起铁锤,几乎差点儿把自己摔倒,微微喘息着才能站定,“我从小经过这花园,就觉得这塑像有古怪,就一直想砸碎她!你看着,我什么都敢!”
她举起大锤,在众人的尖声大叫中,使足全身力气,向着塑像奋力砸去。塑像应声而碎,韩翠羽的身体暴露在月光下。
“小翠!”钟自明和二郎一齐向着塑像扑过去,瑞秋脚一伸,将钟自明绊倒在地。这个老人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面如死灰。
“小翠!”这一次的叫声,已经温柔许多,而且充满惊喜。这是二郎,他看着小翠的灵魂从石像中冉冉而出,仿佛刚出生的婴儿般,懵懂而娇憨,甚至带着一丝慵懒,似乎贪睡得太久,不愿意醒来。看到二郎,她笑了,道:“你在等我?我们说好要一起走的,是不是?”
“我等了你六十年了。”二郎泪水泫然,但是忍着不许它们落下来。“小翠,你都还记得?”
“我好像睡了很久。”韩翠羽用手背掩着口打个呵欠,慢慢想起来,“啊,我是不是死了?我现在做了鬼了?”
“我们两个都是鬼。我就是来接你的,我们一起去投胎,下辈子再做夫妻。”二郎指着钟自明,咬牙切齿地说,“小翠,就是他杀了你,我现在就替你杀他报仇。”
“不要。”小翠拦在他面前,“二郎,你还是这么武松脾气,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小翠?”
“二郎,放过他吧。”小翠的面貌还像六十年前那样美丽、那样娇艳,在月光下,美得令人屏息,让人忘记这是一个死了六十多年的鬼魂。她笑嘻嘻不在意地说,“虽然他杀死过我,可是,他自己也一天都没有快乐过,现在,我们两个终于重逢了,可以真正地私奔了,我们一起回地狱,一起去投胎,好来世做夫妻。可是他呢,他就是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天了,我们犯不着再造孽。”
“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天了。”这句话听在钟自明耳中,就如轰雷掣电一般。是呀,他已经八十多岁,风烛残年,他活不了太久了,而他就是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妻子移情别恋,孙女魂飞魄散,这两个本来都是他至亲至爱的人,如今却形同陌路、阴阳殊途。这一生,他摆布了别人的命运,可是自己又何尝开心过一时半日?他究竟是在报复二郎和小翠,还是在报复他自己?
眼睁睁看着二郎和小翠在他面前眉目传情,形容亲昵,他竟然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一丝力气也拿不出来。无颜、令正,甚至瑞秋,都帮鬼不帮人,他已经众叛亲离,生不如死,他,真是失败。
如何甘心?
“无颜!”令正流着泪,双手捧着那燃烧成灰烬的牛皮灯笼,痛不欲生。无颜走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也就跟着走了、死了、散了。
九天.无颜才回来九天!然而这九天的爱情,却是大多数人永生永世也得不到,并且不可能意会的。她给令正的,是举世无双的爱,可是现在,她以自己的香销云散来收回,何其忍心?她就这样走了,置他于何地?一个被爱的男人,怎么可以在领会那样深重的爱情之后再面对失去?他如何独活?
“令正……”瑞秋走过去扶起令正,心如潮涌,刚才她被自己敬爱的钟爷爷胁持时,心里真是想就此死了算了,她最爱的男人在维护一只鬼,而最敬的长辈又要杀死自己,还活着做什么呢?然而令正舍了性命地要救她,却又让她的心重新热起来,他要用自己的命换她,他肯为了她死呢!一生中遇到一个肯为自己去死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对令正全部的情感都重新复活了,她会原谅他吗?不,她根本一丝一毫都不再怨恨他,又谈何原谅呢?可是,就算她愿意重新接受令正,令正会重新接受她吗?
“令正,别太伤心了。”瑞秋哭着,“你的头在流血,让我为你包扎好吗?”
可是令正甩开她,一直走到二郎面前,猛地跪下来,磕头哭求:“二郎前辈,请你告诉我,有什么方法可以再见到无颜?”
二郎叹息摇头:“没有办法。无颜的魂已经散了,不可能再见,你就是死了,也不可能和她相会。她就是怕你要寻死觅活,才放弃投生的机会,宁可让自己消失的。听她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就是体贴她的心了。”
“可是你答应过为我们主婚的,这么快就忘了吗?”令正只是不信,磕头不止,苦苦哀求,“你懂得那么多地狱的规矩,你既然有本事教无颜从鬼变成人来找我,也一定会有办法教我去找她,你教我,求求你教我,求求你……”
“魂飞魄散,已无法可想。”二郎叹息,“生命虽然可以轮回,可并不能无止尽地重复。无颜的路,已经到了尽头了。她让你喊她的名字,亲眼看着她消失,就是怕你心存侥幸,要绝了你的念头。你若能好好珍惜自己,就是对她最好的追念了。”
二郎说完,仰头望向月亮,小翠飘过来,牵起他的手,也和他肩并肩地翘望,月光绕着他们形成一团光晕,两只美丽的魂魄遗世独立地微笑着,任由令正痛哭哀求,就好像再也听不见了一样。
然后,他们两个忽然同时轻飘飘地飞起,迎着月光越飞越远,渐渐散去。他们筹划了六十年,等待了六十年,今夜,终于得以成功地私奔了。
令正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半空消散,只觉得又是苍凉又是孤单又是羡慕,他们虽然死了,可是他们可以团聚,可以魂影相随,一起投生,而自己和无颜,却连来世也一并输掉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他将永远、永远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哪怕梦里,也无缘相见。
忽然,瑞秋在身后惊叫起来:“钟爷爷,钟爷爷……”
“你还喊他钟爷爷?”令正愤怒地回头,这才发现,钟自明躺在塑像的残骸里,微张着嘴,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断了气。
他,竟然比二郎和小翠的灵魂先一步去了地府,他们三个在黄泉路上,还会继续纠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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