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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第九章倒数第二十四天:愧曾为人师表
钟氏花园的主建筑是两层楼:一楼是客厅和下人房,二楼是主人卧室和客房,共六个房间,环抱着形成一个大半圆,收口处是楼梯。其中,左起第一间是无颜的闺房——紧邻着外公的书房,然后是外公和外婆的主卧室,然后是外婆自己的小房间,然后是爸爸和妈妈回国时住的房间,最右边是客房——以前住着瑞秋,今夜则住着令正。
无颜有些激动,她和令正竟然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呢。当她确定令正已经睡熟,便擎了一盏灯,开始一间一间地打量起这座自小在这里生活的小楼来,并很用心地将每间屋子的摆设都记在心中,好等下向二郎汇报。
主卧室很大很舒服,但是外公平时并不住在这里,而是在书房搭张床,工作晚了就睡在那儿;外婆的小房间是长年上锁,连打扫都是外公自己来做,从不假他人之手;倒是无颜父母的房间,虽然长年空着,保姆却时时进出,打扫整理。整幢房子整洁、清冷、富丽堂皇,可是没有人气,宛同鬼屋,或者,一座活死人墓。
无颜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她是个鬼,这里可不就是鬼屋了?客厅里老式的挂钟忽然“克郎郎”响了一阵,“当——当——当——”敲了十二下。无颜想,原来这一天已经过完了,现在她应该是二十四岁了。
她静悄悄地下了楼,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熄了灯,在黑暗中定了一定,然后才轻车熟路地走下楼。无颜径自飘过甬道,打开钟家花园的大门,站在门口等待老鬼前来。
今晚的月色不错,照着门口枝叶繁茂的大榕树,有雾气在树冠处隐隐绰绰地升腾环绕。无颜身轻如燕,随风微微摇荡,但她努力定一定神,稳稳站立。
“二郎前辈……”她轻声呼唤,“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
“可我看得见你。”二郎应声现身,从大榕树上跳下来,兴冲冲地问,“你终于进去了?你看见小翠的房间了吗?”
“还没有……”无颜有些愧疚,“房门上着锁,有陈嫂和令正在,我总不能劈了门进去吧,那样太令人起疑了。”
“那么,支走他们。”
“我会想办法的,但是,给我一点儿时间好吗?”无颜请求,“我才刚回来,还不大会‘重新做人’。”
老鬼并不理会无颜的幽默,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激动又惆怅地说:“我又去城隍庙戏楼了,可是现在整个豫园都变成了市场,人来人往的,到处都是店铺,也有唱戏的,可是和以前大不一样,唱的人字不正腔不圆,听的人又只顾喝酒划拳,都没点儿诚意。还有卖蟹肉汤包的,我看了一看,闻了一闻,皮儿擀得老厚,味儿也不香,竟大不成话。卖的旗袍也不像样子,剪裁得一塌糊涂,身材再好的大家闺秀穿上去,也都变了苏州小大姐了。唉,什么都不一样了,什么都改变了……”
他徘徊在豫园的上空,园子里正演着一出《节义鸳鸯冢娇红记》,那个半路出家的小旦虽然唱得不咋的,但是因为词句正合了自己的心意,二郎也就听出些滋味来,渐渐出神……
“今日生离和死别,恰正似花不重开月永缺。我不能够与你,我不能够与你做的片晌夫妻,刚博得个三生话说。一声声,肠寸绝。一言言,愁万叠。是这等苦离恶别,要相逢则除梦中来也……”
二郎在那唱腔里飘来荡去,想着自己粉墨登场的往事,想着那些抛掷上台的打赏和络绎不绝的掌声……那是他人生的极盛时期,那时的观众有多么贴心如意啊。想着想着自己的脸在那旋律中慢慢浮起——吊睛、勒发,头戴黑素软罗帽,足穿黑薄底靴,一身黑缎素侉衣簇新崭亮,前胸和腋下密密地缀着三排英雄结——那是给雍王府唱堂会时赏的象牙扣——黑白分明,愈衬得他面如满月、眼若星辰。
京剧脸谱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美色。因为那些油彩勾勒其实是相当粗糙而夸张的,然而观众心领神会,自动自觉地掌握了欣赏那夸张之美的技巧,见识到人物的美而忽略所有的不合理。
他们对他的身段招式喝彩不绝,手下替他打着拍子,嘴里替他数着旋子,摇头晃脑,如醉如痴。于是,他的拳脚也就打得愈发威猛有力,每一次“出手”都抛接得很准,每一个“亮相”都恰得其时,手、眼、身、步、法,唱、念、做、打、翻,一根哨棒,舞得虎虎生风。
戏剧,其实是戏子与看客共同完成的一场歌舞秀。
“那么长的夜,都用来唱戏吗?”无颜好奇地问,打断了二郎的沉思。
二郎摇头道:“不,也有时歇了戏,或者停档,就用来游乐——逛夜市、看灯、宵夜,或者去赌场碰运气。”
“那么多节目?”无颜笑,越发好奇,“那么白天做什么?”
“白天用来睡觉。”
无颜莞尔。
二郎低下头,不胜惋惜:“那时候只恨良宵苦短,白天却不甚怜惜。到了如今,想看看阳光,却已经不能了。”
戏子与鬼,都只属于黑夜。
爱情也是一样。要背着光、背着人,甚至背井离乡。二郎与小翠的爱情盛开在北京,北京的夜里,两个人去跳舞场欢乐终宵。小翠的舞步真是美,他的也不差,他们两个,是舞池里的风景,一对绝配。
二郎悠然神往,上海已经模样大变了,北京呢?那些舞池的灯光可还依然明媚?餐厅的美酒可还香醇如故?那时节,他与小翠形影不离,夜夜笙歌,通宵达旦,有时一起去看戏,有时又陪他去上戏,有时小翠甚至还会去后台,亲手为他上头。那时候后台本来是不许女子去的,但是他不管,仗着自己是台柱子,独断独行,硬是把小翠带进了梳头间,由着她拈红弄粉。
她不喜欢沾染油彩,但是喜欢看,画脸的活儿是别人做的,她只坐在一边笑眯眯等着,直到最后,等他的头发梳上去,勒好,她才款款地走过来,替他带上冠子、翎毛,扶正了,看一看,退几步,再看一看,满意了,就将他轻轻一推,说:“去吧。”那轻笑浅嗔的模样,到现在还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历久弥新。
那个时候,他们活得要多么张扬就有多么张扬,率性、奢侈,有今天没明天的,但是真正开心。
二郎很想再去北京一次,凭吊他与小翠的蜜月时光。但是按照无颜的行程,要到后天她才可以去北京。那一年,她大学四年级,去北京实习,还堆过一个雪人,她得去把那雪孩子的魂一起带走。
“你明天去哪里?”老鬼问无颜。
“我教书的盲哑学校。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得去把自己的脚印找回来。”无颜答,接着反问,“你呢?”
“不知道,或许还是苏州河吧。”老鬼无限怅惘,悲凉地叹息,“在上海,除了这几个地方,我也没别的去处。”
这是无颜生平最重要的第二个脚印了。
她的学生——她人生在世仅有的意义。她曾经教导他们什么是毅力与自信,然而她又用自己的轻生来摧毁了这信念——幸亏他们不知道,而只当作一场意外的车祸。
正放暑假,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无颜回到学校的时候,仍能看到教室后面黑板报上盲哑孩子们稚嫩的图画和标语:钟老师,我们想念你!
对他们,她真有点儿无颜相见了。自杀,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她怎么对得起这些爱她的孩子?她看看空空的教室,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也许,我们生来就是上帝的弃儿,因为他给予我们的,不如其他人那么多。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加倍地爱自己。如果我们自己不能够鼓励自己、扶持自己,谁又会来帮助我们呢?”
然而,她却放弃了自己,将自己置身于车轮之下,化为一朵少女云。
“无颜,你在想什么?”令正怜惜地看着无颜,她是这样地苍白憔悴,仿佛刚刚经过一场良久奔波。他并没有想到其他,只以为是长途飞行的疲惫还未平复,体贴地劝慰,“是不是舍不得这里?如果你喜欢教书,又为什么要离开呢?不如向校长说一声,我想他一定会答应你复课的。”
“我不会再回来了。”无颜哽咽。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裂开般的疼,那是她的心——良心,还有爱心。她辜负了她的学生,承担不起他们对她的敬爱与信任,也承担不起他们的思念。她不会再回来了,收集好这里的脚印,她也就走过了自己的二十四岁。明天,她将回到大学里去,并要在那里找回四年的足迹。
哦,她的大学时代,她的暗恋生涯。
“我后悔自己未能给予他们更多。如果人们能够预先知道自己的错,就可以少走一些弯路吗?”无颜凄然地问,“令正,你知道死亡是怎样的吗?你怕不怕死?”
“谁能不怕呢?”令正莫名其妙地回答,“怎么想起问这个?”
“回答我,你是怎样看待死亡的?”
“说实话,我还没有好好想过呢。”令正笑了笑,斟酌着词句,“死亡,就是结束,是生命的终局,是一切归零,是什么都没有。”
“不对。死亡不是什么都没有,死亡并不只是结束,也是新生。生命的尽头是死亡,而死亡的尽头则是生命,这就是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
“你是在说轮回吗?”令正有了一点儿兴趣,不禁同无颜争论起来,“我认为,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个体,轮回之说是不存在的。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这一世就是这一世,所谓轮回、转世、投胎,都是自欺欺人的说法,为了给今世的人一个来世的希望,是小说家和道德家们合伙编造出来的。”
“可是,如果生死不能够轮回,它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那么它们就同时失去了各自的意义。没有生命,何来死亡?没有死亡,生命又何为呢?如果这世上不存在‘生命’与‘死亡’这两个相反又相联的概念,那么便连整个世界也都成了空的。”
“但是如果生死可以轮回,那么它们在轮回之前应该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是一个人刚死就又变成了另一个生命呢,还是要重新修炼三百年,就像‘白蛇产子’一样?”
“生与死的联系,是灵魂。”无颜注视着令正,再次问,“你……相信灵魂吗?”
“灵魂?”令正愈发惊讶了,死亡,灵魂,无颜为什么这样热衷于讨论这些不存在的理论?他又想起无颜倒在车轮下时说过的那句话:“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如果她不能靠近你……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灵魂继续爱你。”这句话就像一道符咒般纠缠了他许多日子,又像一道谜语令他眩惑:用灵魂来相爱,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那么,无颜,你相信灵魂吗?”令正反问,“你认为灵魂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你的主观意识所期待看到的样子,或者说是你自己所相信的样子。”无颜煞有介事地回答,“如果人们只相信他们所看到的,那么,他们就不妨看到什么便相信什么。”
这句话实在像绕口令,要想一想才能听明白。令正很认真地想了又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还记得我们昨天在地铁站见面时,那个跳轨自杀的女孩子吗?那么她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她的死亡又意味着什么?”
她的死亡,意味着我的重生。无颜在心里说,可是苦于不能表白,如果令正知道她就是借着那女孩的阳气还生的,该有多么恐慌呀。她只能使用暗示:“有些人生存便是为了死亡,所以才会选择自杀;也有些人死亡却是意味着生命,他们积极地筹划重生。”
“重生?”令正笑起来,“如果一个人可以任意选择重生,那不就成了不死神仙?生命可以无止境地延续,如果是这样,又哪里会有死亡存在呢?又何谈死亡的意义?”
“令正,生命的质量是不可以用时间的长短来界定的,如果一个人每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惧里,那么生命的意义便成了死亡本身,他活着,便只是为了等死;而如果一个人的情感可以凌驾于生命之上,忽略死亡、超越死亡,那才是真正地享受生命。不论,她的生命是二十五天,还是只有一星期。”
她有一点儿所答非所问,但是令正已经不想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了,死亡的探索令他觉得沉闷且压抑。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前面有大把的时间、大好的前途,他的生命可远不止二十五天,甚至不止二十五年,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而且,无论是生命还是死亡,都是太严肃太严重的问题,轻率的讨论只会使它们显得肤浅,他既然不能思考它们,便宁可对它们表示沉默。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尊重。
无颜看出了令正的心思,她无奈地叹口气,放弃这个话题,说:“令正,可不可以带我去你家看看?我想‘亲眼’看看你住的地方。”她把“亲眼”两个字咬得很重。只回来二十五天,只能“看见”二十五天,她可不想浪费了,她不仅要去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捡拾旧时脚印,她还要到那些她曾经渴望而不曾去过的地方搜集新的回忆。
令正仿佛读出了无颜的心思,他向她明朗地微笑道:“不仅仅是我住的地方,我还会带你去很多地方,让你看尽人间美景。”
这一天,几乎是场精心安排的上海之旅。他们去南京路逛百货,也去法国城听音乐;去东方明珠看灯,也去福佑路旧货街淘宝;去了令正的房子,也去淮海路和常德路寻找江青和张爱玲的故居……他们用双脚连结起历史和现在、故事和真实,他们在那些老房子老弄堂间回顾着不相干的上海名流的往事,却弄不清发生在身边的悬疑。
令正的屋子里已经看不到瑞秋的痕迹,客厅没有茶几,卧室没有妆镜,甚至没有窗帘……整个家,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家徒四壁。
“怎么会是这样的?”无颜愕然,“家具呢?怎么你的书都堆在地上?难道没有书柜吗?厨房里连张桌子也没有,你在哪里吃饭呢?你有多久没开伙了?到处都是泡面盒子、脏衣服,你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吗?洗衣机在哪里?我帮你把脏衣服洗了好不好?”
“我才不相信你大小姐会洗衣服。”令正取笑道。到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也许瑞秋的走是有寓意的,她在临走之前洗净了自己所有的痕迹,就是因为预知今天无颜的到来。当无颜终于睁开眼睛、站在令正和瑞秋共同生活过的房子里时,无颜,却看不到瑞秋这个人的存在。她看到的,只有令正,只有她愿意看到的一切。这一切,难道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令正有些唏嘘,语气却十分轻松:“我怎么说都好过你吧,至少还会自己煮泡面。你呢?知不知道煮面是先烧开水还是先下面?”
无颜想一想,忍不住笑了,“我还真的不知道呢。我都没有吃过泡面。”她将一包泡面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又放到鼻子下深深地嗅,皱眉说,“好重的味精和防腐剂味道,这也有人吃吗?”
令正“哈哈”大笑道:“我猜,你大概也不会烧开水吧。”他引着无颜到厨房去,手把手教她怎样开天然气阀门,怎样打火、怎样烧水、怎样沏茶……他有一种感觉:无颜,好像在重活一次。
电话铃响起来,是公司员工打到家里来找他,令正这才想起,昨天他离开家是打算去上班的,结果却在地铁站里遇到了失踪已久的无颜。从重逢的那一刻到现在,这几十个小时里,他只顾陪着无颜赶场一样从东到西,竟然把工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当无颜把自己亲手沏的第一杯茶端给令正时,她真的很想哭、很想哭。如果可能,她多么想为令正沏一辈子茶,煮一辈子饭,哪怕只是吃泡面也好啊。
不,不能再得陇望蜀了,如果总是不满足不甘心,总是在得到一点儿的时候还要渴望更多,那么她就一分钟都不会开心。生命的质量不可以长短来计量,生命的尽头是死亡,可是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死亡,而在于超越、在于享受、在于全身心地体味,感恩,感谢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外婆说,生命虚弱如蛛丝。但是爱使它变得强韧了,无颜不能期待什么会比这一刻更好,她已经看见令正了,而且和他在一起,重新体会生命,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呢?
令正一手持话筒,一手接茶杯,百忙中还不忘了对无颜点头致谢。无颜对他绽开一个无保留的笑容,走到对面坐下,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一边手托下巴,痴迷地看着令正通电话的样子——男人在工作的时候,是多么迷人啊。
她听到他在说:“这一个星期我都要请假,不是很要紧的事不必打电话给我……也许会更久一些,我会打电话回公司……那件事稍迟一点儿我会处理,不过准备工作已经做妥,只等时机成熟……数据已经存档,你可以自己打开电脑文件……”然后是一大堆术语。她听不懂,可是她很喜欢听,只要是他说的,便都是天籁纶音,无限美妙。
她着迷地望着他,他的眼睛是这样地黑亮,嘴唇如此丰润,下巴光滑,有淡淡的胡须痕迹,她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幅画,仿佛看电影,每个细节都是精心捕捉的镜头特写,这样令她怦然心动。
终于,他放下电话,转过身,对她微笑道:“你笑得好奇怪——在想什么?”
“你的声音和平时不大一样。”无颜耸耸肩,“像是另一个裴令正在说话。”
“你站在讲台上和学生们说话,和平时是一样的吗?”
无颜想一想,肯定地回答:“是一样的。”
“那我就是比较虚伪的那种人。”令正笑,“无颜,你知道吗?人们在工作的时候,不仅要有能力,还需要一种姿态,可以帮助别人更正确地认识到你的能力,这就是包装。”
“声音的包装?”
“不仅仅是声音,还有很多,比如手势,再如穿西装打领带也是其中一种。”
无颜笑了,说:“你穿西装很好看。”
令正也笑了,答道:“无颜,眼睛看到的一切,并不一定是事情的真相。所以,不必太为你以前的看不见觉得遗憾,有可能你‘看’到的比任何人更多……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
接下来,他们去看了一场真正的电影,是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这并不是无颜第一次进电影院,却是第一次真正地“看”电影。以往,都是靠听的,关键画面,则由瑞秋小声地讲解给她。
她看得惊心动魄,走出电影院很久,心神还沉浸在影片的情节中。天已经黑下来,十字路口有人在化纸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絮絮叨叨哭得很伤心,无颜听在耳里,只觉得那声音很熟悉。
令正拉一拉无颜,示意她走快几步离开那里,然而听力非凡的她已经想起了这个男人是谁——正是地铁站卧轨自杀的那女孩子的情人——又一个悔不当初的失意者。她忍不住走过去,对那人轻轻地打个招呼,说:“嗨。”男人抬头,神情哀恸,形容狼狈,他的伤心决不是装出来的。无颜叹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不要只是化纸,女孩子都是喜欢花的。”无颜温和地说,“送她玫瑰,不要送康乃馨。”
“你是谁?”男人惊讶,“你知道些什么?”
“昨天我刚好经过地铁站。”无颜简单地解释,“我看到你们两个吵架,也看到她……跳下去。”
“她没有死呀。”男人惊惶地说,“她说过做鬼都不会放过我。从昨天到现在,我一闭上眼就看见她,房间里的门明明关好了,可是会自己打开,她从地铁站跟着我一起回家了。我今早起来,发现厨房里煮了粥,一直在煮,如果我再不醒,一定会死于煤气中毒;还有刚才,我从外面回来,发现床单被整理过了,叠床单的方式,和她以前做的一模一样。我知道是她,她不会放过我的,她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男人哭泣起来,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他口口声声喊着“闹鬼”,却不知道,此刻站在面前与他对话的,便是一只鬼。
无颜看着那男人,心情十分复杂,她是借了那女孩的阳气才得以还魂的,她的身体里,有那女子的不息的灵思。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死者对这男人又爱又恨的纠缠。不论怎么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令死者安息,生者安心。
“如果忘不了她,就从现在做起,对她好一点儿吧,好好地安慰她,叫她安息。”
“可是,她已经死了呀。”男人说,接着又自我否定,“不……不是,她没死,她还在,说不定这会儿就在旁边看着我们,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的,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一直在跟着我,不论我怎么做,她都不会原谅我了。”
“她会的。”无颜安慰他,“其实鬼魂并不可怕。通常人在临死之前最后的意识,就是鬼魂的意识。许多人死得很突然,死的时候意识非常强烈,死后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仍然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人那样重新回来。所以要想让鬼魂离去,除非帮助他们解开死前的心愿,让他们的意念得到安慰,而后安息……你想想看,她死之前,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
“是同我结婚。”男人哭出来,“她一直要我带她回乡下登记结婚,我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没有想到,她真的会去死……”
“那么,给她一个婚礼。”
“什么?”
“冥婚。你明白吗?”无颜耐心地解释,“把你和她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纸上,像活人结婚那样举行一场婚礼,然后把纸烧掉,这样,她就可以瞑目了,不会再来找你了。”
“真的?”
“我向你保证。”无颜说,接着又叮嘱一句,“别忘了买玫瑰花。”
她那么年轻,年轻得本不足以令人相信她会有关于死亡与灵魂的经验,但是她的态度是这样真诚严肃,又不由得人不相信她。不仅是那男人,就连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令正,都有点儿肃然起敬。
他们走开的时候,令正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束盛开的玫瑰花,是刚才向路边卖花女孩子买来的。
“有心不算迟。”令正笑,“你别生我气,要被提醒了才知道买花。”
无颜将花束放在鼻子前深深地嗅一下,原来这就是玫瑰,她闻过它的香味,却是第一次看到它的模样,真的很美。“我曾经被玫瑰刺伤过。”她轻轻地说,“我一直想,这样尖锐的一种花,却有那么多人喜欢,它一定很美,美得让人宁可被刺伤都要拥有它。它是什么样子的呢?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他们来到外滩,像任何一对情侣那样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徜徉在绿荫路上。令正问无颜:“为什么你好像对灵魂学特别精通似的?我和你做了那么多年同学,从来不知道你喜欢研究这些。”
“不是我,是我外公比较精通罢了。”无颜随口推托。
令正倒也不再起疑,释然地说:“我听瑞秋说过,钟教授学识渊博,尤其精通周易。”隔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说那男人会忘记那个为他卧轨的女孩子吗?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去死,到底是爱对方太深,还是爱自己太少?”
一个人,为了爱另一个人而死,究竟是爱对方太深,还是爱自己太少?无颜一愣,十分自愧。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她仍然愿意遇到令正、爱上令正,但是,她决不会再撞向那辆车。轻生,是她上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如果有一天,令正知道此刻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其实只是一具红粉骷髅,他会怎么想?
无颜只有顾左右而言他,谈起刚看完的电影来:“杰克和罗丝只认识了三天就死了,可是罗丝会一辈子记着他,仿佛永远同他生活在一起,所以杰克即便是死了,他的生命也不能说是短暂;而罗丝的生命虽然在延续,其实早已心如枯槁,在杰克沉入海底的那一刻,她生命中最辉煌的阶段就过完了,后来的日子都只是虚度,失去真正的意义。”
令正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还是那句‘生命的质量不能以时间长短来界定’,但是人们在山盟海誓时,总是会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明知做不到,也还是要想、要说、要期望,比如海枯石烂,比如地老天荒,你能说这样的理想不美好吗?你能说这样的誓言是自欺欺人吗?”他牵起无颜的手,真诚地说:“但是我们不说那样肉麻的话,我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并不期待地老天荒,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走过今生今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足够了。”
“你还真不贪心呢。”无颜轻笑,可是她的心里在刺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也是她的理想,她的愿望,她的美梦与期待呀。可是,她只有二十五天。二十五天,或者更短。
他们在星巴克喝咖啡,在哈根达斯吃冰淇淋,在许留山品尝招牌芒果神冰,不放过任何一种享受。前生二十五年,她几乎只喝咖啡不喝水;今世二十五天,她希望可以尝试更多。
令正说:“我发现你很能喝水,好像总是很渴的样子。”
无颜微笑,打趣说:“大概是在替我的眼睛滴眼药水吧,它瞎了二十几年,忽然能看得见了,很辛苦的,当然要好好慰劳一下。”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江上渔火,岸上人烟,音乐依稀悦耳,冰淇淋如此可口,无颜告诉自己不要伤感,人间一天等于地狱一年,而快乐的一天,可以抵过无爱的一生。她望向天边闪烁的星群,轻轻哼起一支歌:“一再爱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梦中,即便转身也不能忘记,你是天边最远的那颗星……”
令正听出了神,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一首歌。”
“我从没听过。”
无颜微笑。他当然没有听过,那是她自己作的一首歌,为他而作:“谁的爱情不曾流泪,谁的痴心不会伤心,如果大声喊出你的名字,会不会惊飞了天边的流云……”
她终于喊出了他的名字,她终于得到了他的玫瑰,即使生命只有二十五天,她也已经心甘情愿。
她想,再度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她终于可以无怨无悔了。
第十章倒数第二十二天:重返大学校园
夜里,令正在火车的卧铺车厢里睡得很熟。窗外绿杨垂柳青山碧水像岁月那样匆匆掠过,他不曾察觉;夜色渐深渐浓、月亮越升越高、星星越稀越明,他也不曾察觉;无颜的身影在午夜十二点后变得轻如燕淡如烟,终于化为一缕芳魂逸出窗外,他同样,不曾察觉。
他和无颜是今早乘飞机从上海飞来北京的,第一时间赶去无颜曾经实习过的地方,下午还抽时间玩了八大处,而后连夜乘火车回上海。他曾经提议既然难得来一趟,不如在北京多玩两天,何必赶得这样急。可是无颜坚持要回去,他也便只有答应了,白天玩得很累,所以一上火车就睡熟了。
他不知道,无颜的一天等于一年,当然得分秒必争,不能恋栈;他更不知道的是,每到午夜十二点,无颜就回复了鬼的身份,要陪二郎去做一些幽灵的游历。
二郎说:“听说包拯刚生下来的时候是死胎,都已经弃尸荒野了,却又活转过来,从此朝断阳、夜断阴。说不定道理就和你是一样的。”
无颜笑:“我怎能和包青天相比。”
她喜欢听二郎讲故事,对于二郎常把戏曲与历史混为一谈的说话只觉有趣,不觉荒唐。这一老一少两只鬼夜行八百里,看尽人间事,相处得颇为融洽。有时候无颜会觉得,二郎比钟自明更像她的亲外公,她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小翠当年会抛弃钟家少奶奶的身份爱上一个无财无势的戏子。
“今天我去了香山。”她告诉二郎,“山脚下有算卦的,我替你卜了一卦,问外婆的去向。”
“卦上怎么说?”二郎急切地问。香山,那正是当年他与小翠的旧游之地,他们在梅花下盟誓私奔,在雪地里抵死缠绵——那销魂的往事哦!
“卦上只有八个字,是《诗经》里的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什么意思?”
“卦师也说不清,他只是说:此中自有玄机。若是寻人,只管往有水的地方去找就对了。”
“有水的地方,那就是苏州河了。我当年约小翠在苏州河边等,难道这诗的意思是她已经去了?”二郎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心里,叹道:“我就知道小翠不会失约!”
他们两个坐在北京广和剧场的房梁上,听二郎叙说当年——
那还是剧院被称为“梨园”的时候,听戏,几乎是北京老百姓娱乐生活里的头等大事。有钱人在戏园子里听,没钱的在茶馆里听,遗老遗少们在家里唱堂会,贵妇名媛们则在绣楼里听戏匣子,即使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之流、连茶馆也去不起的,都会买把胡琴,自个儿坐在大杂院里拉唱给自个儿听。
二郎自得地说:“自从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进京,京剧就成了国戏,后来的八旗子弟几乎个个是票友,太后老佛爷都是出名的戏迷呢。听我师父说,颐和园里有座戏台,三层楼,雍容华贵,就跟天上仙宫一样,开戏时,老佛爷带着满宫嫔妃坐在戏台对面的大殿里,手里拿个舶来品的望远镜——当时顶时髦高级的。不过我没去过,死前死后都没去过——几次都想去来着,可是现在什么都大变样儿了,就算那宫里的戏楼还在,也一定没我师父说的那么好了,我不想看了。”
什么都大变样儿了,天桥变了,故宫变了,城南的戏园子都变成了电影院和卡拉OK厅。在这曲高和寡的年代里,人们的想像力越来越贫乏,美国大片和三维动画把所有的想像空间都填得满满的,几乎人们想得到的都可以用眼睛看到,甚至想不到的也都见过了,再不需要想像。而京剧中那一根藤条便可以代替千军万马的象征艺术,又怎么能满足现代青年的审美需求呢?
但是幸亏广和楼还在——虽然已经被改成广和剧场,骨子里也变了,但是二郎不想看到太多,他只相信他所愿意相信的,看见他所希望看见的——只要那“广和”二字招牌还在,那旧时的记忆也就都在,会踏着依稀的锣鼓点卷土重来。
二郎充满激情地回忆着:“这广和楼当年是老北京最富盛名的戏园子,据说它的前身是明朝一个姓查的大官的家,叫做‘查家楼’。乾隆年间遇了一次大火,后来被重建了,改名叫‘金陵楼’,后来,又改成‘广和楼’。清初的时候,轰动京城的两部大戏——《长生殿》和《桃花扇》,都是在这儿唱的,京剧名角谭鑫培、王瑶卿、杨小楼也都在这儿唱过,梅兰芳第一次登台也是在这里。那时候,戏台有三面,伸出去,台顶直接顶着屋架,台板上的角柱也一直通到屋架,舞台四面都有栏杆,正面半空还悬着铁杆,我可以在上面单手拿大顶、扯顺风旗。不信,我做给你看——”
二郎说着,果真跳上台去,先做一个挑帘子的手势,侧身而出,微微地颤动几下缨子,然后猛地发一声喊,声如裂帛,气壮山河,随着那一声喝,出身、抬头、双目圆睁、好一个亮相。那一睁眼,真似两道电光似的,照亮了全场。
无颜忍不住叫出一声“好”来,舞台上的二郎,焕发出那样一种惊人的魅力,是个真正的英雄。她不禁想,当年外婆韩翠羽大概就是坐在这台下的横椅上,看着二郎这样的英姿而深深爱上他的吧?!
他在锦帷绣幕前拳脚生风,她在雕廊画栋下笑靥如花,那一幕,是发生在“处处听风雨,夜夜总关情”之前,抑或“蜡炬心不死,滴泪待天明”之后呢?
二郎踢腿,出拳,时而一个“抓帔”,忽而又一个“卧鱼”,左一个“铁板桥”,右一个“扫堂腿”,快时如蛱蝶穿花,秋风扫落叶,慢处则泰山压顶,怒涛隐隐而来,将十八般武艺淋漓挥洒,绝活迭出。
无颜凝神屏息,心中荡气回肠,她不懂得京戏,但是却深深地被吸引了,这样一种鼎盛的艺术,又怎可以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世上,比纯洁无功利的爱情更加式微、亟需挽救的,原来还有很多更严肃的事情。
二郎苍凉的唱腔在空堂响起:“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霸王不知道该置虞姬于何地,广和楼不知道置京戏于何地,垓下的碧血染红了茜草,无颜的爱情,又将在这世上留下怎样的痕迹呢?
令正醒来时,太阳已经重新升起。他看到的是一个晴朗明净的早晨,看到熙攘忙碌的同车乘客,看到无颜正在对镜梳妆——也许不是梳妆,而只是对着镜子——她此前并没有照镜子的习惯,这是明眼人的特权。而她现在可以有这种乐趣了,她正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做出种种鬼脸。
令正不禁笑出声来。
无颜回头,轻轻地惊叫一声,忍不住也笑了,她说:“你醒了?”眼中充满喜悦。
如果可能,她多么希望以后的日日月月,每一个清晨,她都可以守在他身边,轻轻地对他说:“你醒了?”然后,她要弄早餐给他吃,或者稀饭油条,或者牛奶煎蛋,或者咖啡三明治,虽然他嘲笑她连一碗泡面也不懂得煮,但是只要他喜欢,她会为他学的。只要他喜欢。
可惜,她没有时间了。她贪婪地看着这英俊的青年——她心目中的神,不能不想到,此刻的快乐有多么完整,将来的分离就有多么伤心。
她好想多一点儿时间,多点儿时间来爱,多点儿时间来体味。她爱面前这英俊青年,爱这蓝天白云和飞驰的列车,爱窗外掠过的每一棵树还有树上翠绿的叶子,然而……
她还有二十二天,最后的二十二天。
无颜低下头咬住嘴唇,用力地咬住,把心痛咬紧在齿缝间。
舞台的感情,要多么夸张便可演得多么夸张,而舞台下的真相,却只得“隐忍”二字。
再抬头的时候她已在微笑,无论心里有多么悲伤,脸上却只能笑着,若无其事。她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很多的事要做。越是时间不多,越得分秒必争。
今天要去的,是大学校园。
下了火车,他们连家也没有回,只在站前吃过早点,便奔了母校去。
学校在放暑假,但自有用功的学生在留校补习功课,或是勤工俭学。故而校园里既不像平时那般吵闹,也不至过分冷清,颇适合毕业生故地重游。
无颜指着操场上的篮球架,笑着说:“我曾经站在那里‘听’你打篮球。”
“听篮球?”令正一时不解。
“是啊。”无颜微笑,“你投篮时总会先喊一声‘中’,然后我便会听到‘砰’一声篮球扣到了篮板,有时进网,有时漏网。我就站在那里替你数着,投中了几个,又失误了几个,很有趣。”
“可你怎么知道我是进了还是没进呢?你又……”令正说到一半,又打住了。
无颜不在意地一笑道:“你是说我看不见是吗?不用看的,投中和投不中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而且,你们男生都好吵,中了或者不中都有那么多俏皮话要说。有时只是你一个人在玩,中了或不中,也会嘀嘀咕咕自言自语,真的很有趣。”无颜说着,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忆当年令正扣篮板的英姿——无论中与不中,他都是她心中的英雄。
真的很有趣吧?因为无颜的笑容这样灿烂甜美。令正忍不住技痒起来,欣欣然道:“真的很有趣吗?来,我现在就表演给你看,你睁大眼睛替我数,看看到底投中多少?”
“好啊,我们这就去买篮球。我老是用听的,还从没看见过你打篮球呢。”无颜雀跃道。一切的遗憾都将重新填补,所有的往事都会梦境成真。虽然她一共只有二十五天,但是她不会介意大限来临时的烟消云散的,因为,她这二十五天,过得如此充实美妙。
令正为无颜的兴致所感染,兴致勃勃地说:“我自己去买篮球就好,你不是想回宿舍看看吗?反正我又进不去,不如我们兵分两路,我去买篮球,你自己上楼去,等下我们在篮球架下会面。”
无颜说:“那就这样。”走进楼去,却又在梯口站住,回过身来朝他摆摆手,才再次转身上楼。
大学校园里女生宿舍的管理向来是出了名的严格,用学生们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一只蚊子飞过也要验明正身,是母的才可以放进去,是公的则格杀勿论”——至于公蚊子不咬人、母蚊子才是吸血高手,则不在校工的管理范畴内了。
令正目送无颜走进楼去,忽觉此情此景极是熟悉,以前他和瑞秋约会,便常常在这里等她下楼,又或是约会完了送她回宿舍,也总是在这里分手。如今旧地重游,物是人非,不禁十分感慨。
这便是昔日的校园,这便是他与无颜、瑞秋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曾经留下过他们的足迹,都有着无数相关的回忆。四年——十九岁到二十三岁——几乎是人生岁月中最青春、最美好的时光,就在这象牙塔中虚度了。
是虚度,对吗?无颜一场暗恋,走过了和她的视野一样灰暗无颜色的青春年华;而他和瑞秋,也在岁月的长河里证明了那曾经以为圆满的爱恋原来只是误会。那么,记忆的价值又何在呢?
他在这一刻这一地感到茫然。如果当初他爱上瑞秋是错,那么谁又能预知今天对无颜的爱是正确的?如果人们可以直接看到结果才懂得取舍,那么追求或选择又有什么意义?
他爱错了瑞秋,但是,这是在他知道无颜对自己深沉强烈的爱情、是发现自己也爱上了无颜之后才得出的结论。倘若一开始就没有瑞秋,一开始他爱的就是无颜,那么中间的种种曲折震撼、牺牲与得到也就都不存在了,那样,又怎么知道他选择无颜才是对?
爱与不爱,是在得到与付出之后得到的结论,是在放弃与选择之间做出的决定,然而,不到最后,谁都不能知道这结论是否就是真理,这选择是否正确。而爱与不爱,终究,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真的爱过瑞秋的。站在这校园里、这操场上、这林荫下,他知道,他是爱过瑞秋的,他和瑞秋的故事,曾经真实地发生,那些记忆与情节,历历在目,恍然如新,不容他否认。怎能尽忘那些甜蜜的往事呢?他的初吻、他的初恋、他的初夜,统统属于瑞秋——人生每一个新的开始,都属于瑞秋。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是为了瑞秋而活的,以瑞秋的快乐为快乐,以瑞秋的目标为目标。他怎能忘记瑞秋?
最初,他是因为无颜的盲目而选择瑞秋的善良;如今,他也同样是因为无颜的痴情而放弃了瑞秋的精明。也许,瑞秋才是最无辜的牺牲品,不是无颜成全了他与瑞秋,相反,倒是瑞秋成全了他与无颜。
而在瑞秋与无颜之间,他是惟一的罪人。
因为不论他选择哪一个,都注定会辜负另一个;而他选择了又放弃,后悔了再重选择,出尔反尔,拿得起、放不下,他,误了他们三个人。
令正深深忏悔,无限迷茫。也许他并不是第一个同时爱过两个女人的男人,但是,他却真的为自己飘忽不定的心意而痛苦了。他第一次想,也许爱情,从来都没有对与错,只要不是从一而终,便注定要伤及无辜,后悔莫及。
他忽然很想,很想问无颜一个问题:“你,后悔爱过我吗?”
无颜一路上楼,来到自己旧时的宿舍,门是上锁的,她取出旧时的钥匙试了试,居然应手而开。原来两年过去,宿舍仍未换锁。
这使她觉得格外亲切,真实地意识到这的确是她的宿舍,她曾经是这里的主人,不仅以前是,现在也还是。有什么比拥有一间屋子的钥匙更能证明对这屋子的拥属感的呢?
屋子不大,七平米的空间里,两套架子床依墙而立,对面相望,便已占据了二分之一的位置,床分上下铺,最初她和瑞秋来报名的时候,因为来得早,本来都要了下铺。可是后来的两位同学,一个是北京来的,性格很爽快,什么都不计较;但是另一个来自辽宁,是高度近视,不戴眼镜的时候一双眼睛也就和无颜差不多水平,坚持要下铺。瑞秋只得把自己的床让了出去,搬到无颜的上铺。
记得当时瑞秋还自嘲地打趣:“我在家里的时候和弟弟上下铺,都是我睡下铺,现在住在宿舍里,还是有上下铺,不过也该轮到我睡上铺了,这也是步步高升嘛。”她睡在无颜的上铺,午夜梦回或是辗转难眠时,会溜到下铺挤进无颜的被窝里聊天,有时会一直聊到天亮上晨课。
无颜在自己旧时的床上坐下,如今这里住的大概是个追星族,床边墙壁上贴满了明星照。无颜没“看”过电视,通通不认识,但想来必是当红小生,头发不是红就是黄,十分时髦。她抚摸着床栏杆,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不禁呆呆地出神。
从小到大,她的朋友甚少,只得瑞秋一个闺中至交。住到宿舍里来以后,突然多出几个亲密室友,谈资丰富,十分开心。周末在家里她巴巴地求着吴奶奶做了各式糕点糖果,星期一拿到学校,放在寝室窗台上,不用通知,半天内就被室友报销掉。
四女生朝夕相处,渐渐磨合出一份像朋友又像姐妹的感情。每晚熄灯后到入睡前的半小时,是姐妹们每夜一话的“神侃时间”,而大学女生最主要的话题,当然是爱情。
北京女生旗帜鲜明,观点激进:“爱情观首先是一种价值观,从来都不盲目,都是有前提,有条件,是比较的结果。没有代价的爱情是不存在的。”
“眼镜”不同意,很书生腔地辩解:“王宝钏抛绣球抛出个薛平贵,当时薛平贵可是一穷二白,王宝钏还不是寒窑苦守十八年?哪里计较过什么条件,什么代价?”
“那是薛玉贵长得帅。要是他不单穷而且丑,又老又瞎,王宝钏也会对他一见钟情吗?”
说到个“瞎”字,大家忽然意识到忌讳,不禁冷场片刻。无颜不愿意让别人因为自己而处处顾忌,便装做不在意的样子笑着说:“别停啊,我还等着你们的辩论赛有个胜负分晓呢。现在是一比一平,瑞秋你支持谁?”
瑞秋笑:“我要向首都人民靠拢——爱情,当然是选择的结果。有选择,就有对比;有思考、有理智,也就会有些计算得失、优胜劣汰。”
北京女生大笑道:“二比一!”
“慢着,无颜还没投票呢!”眼镜催促,“你赞成谁?”
无颜苦笑道:“我喜欢的人,我看不见他的样子,比较什么?当然撞到谁便是谁。没有选择,没有思考,只是那一天那一处,我遇上的人是他,就是他了。”
“他?他是谁呀?”北京女生怪叫起来,四女生嘻嘻哈哈闹成一团。那些谈笑声如今想起还十分清晰,恍如昨日,萦绕耳边。记得当时瑞秋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没有做声。也许,那时候瑞秋已经猜到自己所说的“他”就是令正。
倘若瑞秋现在从瑞士回来,看到自己睁开了双眼,并且和令正相爱,她会怎么样呢?瑞秋是陪外公钟自明一道出国的,不知外公会不会告诉她自己已死的真相?如果是那样,她见到令正,一问之下,自己必会穿帮,倒是一件难事。
想到令正,无颜不由得站起来,走到窗边去推窗遥望,却见裴令已经买了篮球回来,正对着球网一次次地抛掷,但是他的兴致却好像并不高。令正低头拍球的时候,无颜敏感地觉得,他仿佛有着很重的心事,大太阳底下,他腾起跳跃的身影中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孤单萧索,近乎苍凉。
她爱他,真地爱他,可是,她还能爱他多久呢?总有一天,她会烟消云散,到那时,她对他的爱,又有何意义?
喝一盏孟婆汤,忘记他去重生;或是不喝孟婆汤以记住他,相聚十数日后化为云烟,终究有何不同呢?徒然多余一份伤心。
等到大限来临那天,令正,可也会像今天的自己一样,不住地踏着旧脚印徘徊追思?到那时,丢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失魂落魄,可是自己所愿?
一段恋爱,有两个主角,自己纵然无怨无悔、情愿用魂飞魄散来交换一段真情,可是令正呢?自己难道可以对他的伤心断肠置之度外吗?他和瑞秋恋爱的时候,可曾像现在这样不安过?
无颜倚在窗棂上,第一次质疑起自己的借阳还魂之举来。
第十一章倒数第十九天:识破真相
阳光和煦,绿树成荫,湖水涟漪微荡,有天鹅在湖上起舞,而孩子们在湖畔嬉笑鼓掌。
无颜和令正坐在公园的湖水边,和孩子们一起欣赏天鹅的舞蹈。令正十分惊讶,道:“竟然有真的天鹅在公园里飞,而且你看,这只天鹅仿佛在表演,它好像听得懂孩子们的欢呼呢。”
无颜注目那天鹅良久,肯定地说:“她不只是一只天鹅,她是一个少女的灵魂替身。”
“灵魂替身?”令正诧异,“你是在说笑还是讲童话?”
“是真的。你不相信人有灵魂吗?这只天鹅的身体里寄居着一个少女的灵魂,她因为爱而生生不息,她是为了自己的爱人在跳舞。”她指给他看坐在湖对岸的男子,“那男人是她的爱人,她生前至爱着他,甚至愿意为他而死,并在死后化为天鹅。我敢说,她以前一定是个舞蹈演员。”
令正笑道:“无颜,也许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小说家。”
“你不信?”
“我信。而且我还知道,不仅那只天鹅是少女的灵魂所化,那边那对蝴蝶还是梁祝的化身呢。”
“你还是不信。”无颜轻叹,“但这是真的。那痴情的舞者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一次次重生,将生命和灵魂尽可能重复,只为了更尽情地爱他。令正,你永不会明白,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情是怎样的。”
令正有些不安,说:“最近,你很喜欢讨论生命与灵魂。”
“那是不能回避的。”
“什么?”
“有件事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会做一次。好在大多数也只需做一次。那就是……”无颜顿了一顿,轻轻吐出那两个字,“死亡。”
令正的心里觉得悚然,可是表面上强笑着,说:“废话。”
无颜辩道:“可也是真理。”
令正投降道:“真理都是废话。”但隔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废话却不一定都是真理。”很悻悻然的样子。
无颜便笑了。
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平和,相处融洽,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亲密,就像要同时间赛跑似的,好像再不相爱就来不及了——然而事实也的确正是这样。
明眼人的日子真是好,她通宵达旦地看电视,很多影片是她以前“听”过的,故事并不陌生,现在终于可以把影像与声音合拍,紫霞飞下万丈红尘时的表情多么凄美绝艳,伤心的练霓裳一转头就变成了白发魔女,张曼玉穿着二十几套旗袍走过花样年华,周润发三进三出于和平饭店,如花凭着一枚胭脂扣在人间寻寻觅觅,十二少竟沦落成戏院里的临时演员……
这是无颜回到人间的第六天,也就是她可以留在人间的倒数第十九天。这一天她十九岁,大学刚入校。
她的长发比先前略短,但仍是直的,因此不大容易看得出来——她真该庆幸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改变发型——她的皮肤更加细腻光洁,脸上还带着一点儿没有褪尽的婴儿肥,笑的时候一边脸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酒窝长大后慢慢平复了,对此,瑞秋曾经很遗憾,一直说很怀念有酒窝的无颜,因为看起来更加天真可爱。现在想真切点,那酒窝好像就是从认识令正后慢慢消失的,大概是因为开始恋爱的无颜真的长大了,或者就是因为饱受暗恋之苦的她渐渐很少笑。
令正用双手枕着脑袋,让自己倒在草地上,眯起眼睛看着无颜微笑,说:“你今天气色很好。”
无颜也在笑,然而这笑容里有阴影。粗心的令正哦,他觉得她气色很好,可是他没有发觉这“好”并不真的因为“气色”,而是因为年龄——无颜又年轻了一岁,她现在是个十九岁的少女,青春气息逼人。
无颜有些担心自己的身份即将揭穿,令正再粗心,分不清十九岁与二十五岁的区别,但是再过三天,等她回到十六岁,那就怎样也瞒不住的了。那时候他会怎么样?会大喊大叫?惊惶失措?斥责她的欺骗与阴谋?抛弃她?找人作法灭了她?叫她魂飞魄散?
这是一场赌,而且是赌盘一开便不得离场。无颜到这时候已经有点儿后悔进场,可是来不及了,她只有出尽手中的砝码,孤注一掷。
她看着那天鹅,眼中充满了理解——她们都是重来的灵魂,为了爱。她又看看湖对岸的男子,那无疑是个英俊的男人,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最美,在天鹅的眼里那男人无疑是天下无双,而在无颜心中,却只有惟一的令正。惟一的,令正!
回到钟氏花园时,陈嫂告诉无颜:“今天瑞秋小姐来过电话,说老爷这两天就回国了。”
“什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无颜一惊之下,几乎气急败坏,“不是说他们要在瑞士至少待足两个月吗?”
“可是瑞秋小姐说,老爷身体不适,进了一次医院,好在施救及时,已经脱离危险了。可是老爷不想再在瑞士待下去,打算这两天就回家了。”陈嫂迟疑一下,终于说,“小姐,你的样子……”
“我今天去了美容院。”无颜打断她。真是,有眼睛的人都比令正细心,看来陈嫂已经察觉她的不寻常。她看看陈嫂还在楼梯口磨蹭着不肯离开,顿起疑窦,催问:“还有什么事吗?”
“今天,我家里人也打了电话来,要我回去一趟,可是小姐你看,老爷就要回来了,我这个时候请假……”
原来是这样,无颜松一口气,连原因都不问,很痛快甚至很热心地回答:“没事,我在这儿呢,外公回来看见我会很惊喜的。你回家去吧,不着急。”
陈嫂喜出望外,连着说了三个“谢谢小姐”,乐颠颠儿地倒了茶来,接着拎出一只大编织袋子,便要向无颜告辞。无颜皱眉道:“这袋子怎么这么难看?家里没有行李箱吗?找一个眼前用不着的先用就是了。”
陈嫂眉开眼笑,忙说:“谢谢小姐,不过我这是保姆回乡,又不是老爷出国,行李箱子太扎眼反倒不太平。”无颜便点了头。
令正随无颜上了楼,两人对坐着慢慢地喝茶,一时都是无话。陈嫂走了,偌大的钟氏花园里便只留下他与无颜两个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难免没有一丝绮念。然而瑞秋回国在即,又叫他不禁分神。虽然他与无颜开始在与瑞秋分手之后,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心中,总觉得对瑞秋有点儿抱歉,觉得要对瑞秋表白过才好与无颜正式开始。这也就是他一直口口声声对无颜说“不要离开我”,却自始至终不曾说过“我爱你”的缘故,也算是这男孩子心底的一点儿痴愚和执著吧。
无颜的心思就更加复杂,脑子里几乎有一万个念头在转。半晌,慢慢理出头绪来,眼下有两件大事急需担心:一是外公的身体,健康堪虞;二是自己还魂的真相即将被拆穿——瑞秋会陪外公一起回来,那时她将面对自己的好友兼情敌,情何以堪?而且外公知道自己已死,也许瑞秋也会知道,他们看到还魂的自己,将会如何大乱?不敢想像。
还有,要不要告诉令正真相?如何启齿?直接对他说:其实,我不是人,是一只还魂的鬼。真的就这样说吗?
“无颜,你听到外公回来好像并不高兴,是担心外公的身体吗?”令正打破沉默,“瑞秋会陪你外公一起回来,我想,我还是搬回自己的地方比较好,免得尴尬。”
无颜愣愣地看着令正,心如乱麻,不能回应。他说他要和她分开,他说他要离去,是吗?也许……也许真应该和令正稍微分开一小会儿,只是一小会儿,让她好好想想,想清楚,重新计划。可是,她的时间不多了,不能想太久;但是也不能不想,因为如果有意外,本已有限的时间会因此变得更短促。瑞秋,难道连这点儿时间也不肯给她?
不行,得重新计划,要找老鬼商量。对,老鬼二郎是她惟一伙伴。
老鬼,二郎。
但是这个晚上二郎给予无颜的不是支持,而是警告。
“你不应告诉他关于那天鹅的真相。”二郎说,“泄露天机的人将不得善终。”
“你看到了?”无颜惊讶,“那可是大白天。白天里你也能到处走动?”
“可以走,但是不能有所作为。”二郎艳羡地看着无颜,“不能像你那样,完全像是一个正常人。”
无颜苦笑。居然有人羡慕她,这不可笑吗?
二郎接着说:“那女孩我以前也见过的。”
“女孩?你是说那天鹅的灵魂?对了,她是一个舞蹈演员吗?”
“是的,优秀的芭蕾舞演员,因为跳《天鹅湖》而成名。”二郎说,“那男子是她的音乐师,她暗恋他,并为了救他而死,死后化为天鹅。那天是她首次登台,表演曲目是《天鹅之死》。”
“天哪。”无颜屏息。真相竟然与她的猜想如此接近,她不知是高兴还是感伤。为了所爱捐弃生命的人并不止她一个,而那只天鹅的动机,甚至比她更高尚,更无所欲求。她沉思良久。
二郎会错了意,以为无颜因为自己的训斥而在自省,不禁放缓语气:“别太放在心上,以后留意就好。灵界有灵界的规矩,每个怀着不息心愿重返人间的灵魂都是有使命的,不要惊动他们。”
“他们?像我这样的灵魂很多吗?”无颜讶异,“为什么我并没有见到许多?”
“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不过幽灵只因为有情而存在,除了‘情’之外一无所有,无形、无相、无声、无色。你和那只天鹅是比较幸运的一种,拥有血肉之躯,有形象,也有行动;但是大多数灵魂,就和我一样,除非彼此有切身关系,否则,你看不到他们,他们也未必能看到你。有时候,我们在时空中彼此穿越也无法互相感知。”
“这样孤独?”无颜唏嘘。不能有任何作为,也没有一切象征,却偏偏有情。世人常问“情为何物”,却原来,情根本空无一物。就好像老鬼,又或者她自己,她为了令正而死,又为了令正重生,然而这一次,她却不能够选择在人间哪怕多留一天。无可奈何。
情之一字,如此无奈。
“无颜,你这样年轻。”二郎赞美她,“你看起来像一朵清晨的玫瑰。”
“连你也看出来了?”无颜苦恼地说,“你现在看到的,令正也会看到,我该怎么向他解释?而且,我外公就要回来了,那时候,一定会穿帮的。”
“钟自明要回来了?”二郎紧张起来,“在他回来之前,你必须想办法让我先进入钟氏花园。不然,他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
“你这样怕他?”
“很怕。”老鬼承认。“钟自明的法力比我高,而且他毕竟是个人。都说人人怕鬼,岂不知鬼更怕人。所以,你必须得想办法让令正离开几个晚上,这样才方便我们行动。”
“他已经决定离开了。他说瑞秋要回来,他还是搬回自己的地方会好些,说好明天一早就走。”无颜忽然想明白,“陈嫂今天向我请假回乡下,是你做的手脚?”
“很简单,她老家有些事情发生,她需要回去料理。别忘了我有很多鬼朋友。”老鬼很鬼地笑着,念口令一样地说,“虽然有法力的人要比有法力的鬼高明,可是没法力的人却还是容易被有法力的鬼捉弄,邪风入侵,趁虚而入,那可是我们闹鬼的看家本领。”接着精神一振,悠然神往,“等到明天花园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你就可以帮我做一些事把那些禁忌消除了,我就可以大大方方走进去,可以亲眼目睹小翠生活过的地方——自从你跟我说求了那张‘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卦签后,这些日子,我已经快把上海周边凡是有水的地方都去遍了,可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只有进入钟家花园找找线索了。”
“我该怎么做?”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有降妖符,鬼有鬼画符,这座院子的墙上是写过《金刚经》的,但是你可以另书一道生死符盖在经上面,我等下就回一趟地狱,替你取黄泉的水来画符浇园;除了浇黄泉水外,院子里所有的树上面还要挂上招魂幡,聚集阴气;还有屋里的家具摆设,也都要重新布置,反八卦而为之,凡是他原先往里旋的,你就往外旋,他原先是朝东放着的,你就朝西放;所有的法器,也都头朝下脚朝上,面北背南……”老鬼滔滔不绝地说着,连比带划,口传身教。
无颜默念口诀,一一记在心里。她从前眼盲,所有功课都依靠瑞秋口述教她,训练有素,记性甚好。如此恶补了大半夜,天微微亮时,总算记得八九不离十,只等天亮后令正离开院子,而自己还了肉身,便可以依计行事。
二郎想到自己即将进入钟氏花园,也是激动不已,低低唱道:“暮云金阙,风幡淡摇曳。但听的钟声绝,早则是心儿热……”
这两句唱得一波三折,回肠荡气,无颜听得十分感伤。
东方微曦,无颜低着头,一边默诵法则,生怕等下给忘了,一边六神无主地飘回庭院。
每天早晚阴阳更替的这两个时辰是她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候,身不由己,魂不守舍,就好像风筝断了线似的摇曳无主,又好像风里的落花瓣儿,飘不起,落不定。
正急不可待要回屋去歇歇神儿,熬过这一时半刻。猛抬头,却见屋子里灯火通明,令正竟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厅等她,劈头便问:“你去哪儿了?”
“你怎么坐在这里?”无颜一惊,几乎魂魄飞散,要扶住桌角才能叫自己立定。
“刚才电话铃一直响,我敲你的门,没有人应,只好自己来接——是瑞秋打来的。”
“瑞秋?”无颜被这接二连三的意外给惊得呆了,且身子里天人交战,如万箭穿心,不能思想,只是呆呆地重复着,“她这么晚打电话来?”
“从瑞士打来的,她算不清时差。”令正慢慢地回答,好像比无颜还要难熬,连说话都觉得费劲,几乎是一字一顿,“瑞秋说的,是不是真的?”
“瑞秋说什么?”
“她说……”令正深吸一口气,死死地盯着无颜,脸色惨白,“她说,你死了。”
“她说我死了。”无颜呜咽一声,除了重复令正的话,竟无力回答。她说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可不就是死了吗?
“无颜,到底有什么误会?”令正催促,他看着面前这如花娇艳如雪清冷的少女,终于也看出几分可疑来,“这几天里,你好像一直在年轻下去,仿佛时间是倒着往回走的。而且,你这么苍白……”
“令正,我本来打算跟你说的,我会向你解释的,可是我没有机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无颜喃喃着,身子摇摇欲坠,她内心的挣扎越来越激烈,不管怎样努力地约束,也不能使神智集中,她几乎想乞求:“让我休息吧,让我睡一会儿,只一小会儿,我就要坚持不住了!”
令正看到了无颜的虚弱,本能地上前去扶,但一碰到无颜的身子就忍不住撒手,惊道:“你怎么……这么冰?”他连连后退,甚至碰倒了身后的立灯。
灯泡碎了,无颜的心也碎了。看到令正满脸的惊异,她只觉得心灰意冷,生不如死。
他怕她!他怕鬼!是呀,谁能不怕呢?她如此辛苦地还魂人间,千寻万觅,是为了爱他。可是,她却只得到了怕。他怕她!怕,这是比恨更恐怖的事情。她不能支撑了,也不能思想,她只有招供,平淡地,不带任何情感地,和盘托出。
“我是鬼。令正,我早就死了,那天撞车后送到医院急救,医生尽了力,但是没能救活我,只帮我延长了几天性命,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妈妈在我床前哭,是我要她对你隐瞒真相的。我不让她告诉你我死了,我让她说我是出国了,可是我其实是死了,你现在看到的,是我的鬼魂。”
“鬼?真的有鬼?”令正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刚才接到瑞秋的电话,当他说自己是接受无颜的邀请暂时住在钟府的时候,瑞秋冷笑着说:“你是不是在说胡话?无颜早就死了。”那句话就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不,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冰山,是铁达尼号撞上的冰峰,足以带来灭顶之灾。电话里说不清楚,而且越洋长途的信号也不是太好,瑞秋只匆匆地说了句“即日回国见面再说”便匆匆挂了电话。
令正挂上电话呆呆地站了半晌,才想起来要去找无颜,可是找遍了整个屋子,连花园里都去过了,却到处都看不到无颜的影子。三更半夜,她会去哪里呢?他只能坐在客厅里呆等,越等越心焦,越等越禁不住心猿意马、胡思乱想,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瑞秋说无颜死了,是自己听岔了还是瑞秋搞错了?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他想过成千上万种可能,惟一没有想过或者说虽然想过但不肯相信的,就是无颜真的死了。他见到的,是一只鬼!他见了鬼!怎么能相信呢?
但是现在,无颜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却清楚楚地说:“我是鬼。”既然是鬼,又为什么闯进人的世界里来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你回来做什么?”
不,这不是自己要说的话、要问的问题,他不想指责她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问什么。面对一只鬼,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
无颜还是用那种平淡得无悲无喜的口吻讲述着这一段阴阳奇缘,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是一只还魂的鬼,我有二十五天的时间可以回来见你,一天等于一年。有个在阴间待了六十多年的老鬼教我,如果我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就可以留住记忆,重新回到人间,如果我可以拾回生前所有的脚印,并且带走你的灵魂一起回地府,就可以和你一起轮回、一起重生。所以,我来了……”
“所以,你是来杀死我的?”令正匪夷所思。不但有鬼,还有阴间,还有生死轮回,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难怪无颜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自己讨论生死与灵魂,原来她自己就是当事人,哦不,当事鬼。他忽然愤怒起来,这么说,这几天里,他一直是在跟一只鬼谈恋爱!他竟爱上了一只鬼而茫然不自知。他被骗了!他最珍贵最真诚的爱情,原来彻头彻尾都是一个骗局。他倾心爱上的恋人,是个没有生命的还魂鬼。他口口声声要求她再也不要离开他,可是,根本从她回到他身边那一分钟起,他们就在等待分离。她和他根本没有将来,没有一生一世,他们只有二十五天时间,然后,就要么阴阳殊途,要么同归于尽。这算是什么爱情?这根本是陷阱,是谋杀!
“你骗我!”令正终于咆哮起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征求我的同意吗?什么孟婆汤?什么奈何桥?你都说的是些什么鬼话?人有人的世界,鬼有鬼的地方,你既然选择了做鬼,为什么又要闯进人的领域里来?”
“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要再见你一面……”无颜软弱地回答,“令正,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多待几天,只是几天而已,我只剩下最后的十九天,十九天后,我会回去的,我从没想过要带走你的灵魂,你相信我……”
“我不信!”令正大喝,“我不能相信你,从头至尾,从地铁站重逢的那一分钟起,你就在骗我!我怎么相信你?我一直在被你摆布。一会儿北京,一会儿大学,你在找你的脚印,而我在做什么?像一个傻子一样被你弄得晕头转向,死期到了都还不知道!我真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令正……”
“不要叫我!”令正猛地摔开手,满腔悲愤无以宣泄,只觉得胸膛要炸开来一般,指着无颜骂道:“你既然已经死了,如何又跑到人间来兴风作浪?你死了,我一直很内疚,可是,不是我逼你去死,你为什么要回来报复我?好!你要报仇是不是?有本事你就来拿我的命好了,但是,我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你!服从你!”
“我没有……”无颜抓紧自己胸前的衣裳,身心俱裂,疼得面目扭曲。
她曾经死过两次,一次是撞车的钟无颜,另一次是地铁站卧轨的苍白少女,于是,她便尝受了两遭车碾之苦。此刻,那些碰撞碾轧的疼痛都重新袭来,她只觉整个身体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她凄厉地叫道,“令正,你要真这么恨我,真的觉得我是在欺骗你,对不起你,你就作法除了我好了。我教给你办法,你点一只蜡烛,围着我绕三圈,然后把蜡烛扔在我身上,穿过我的身体,叫三遍我的名字,我就会魂飞魄散。你要恨我,你就这么做……”
“别再跟我说这些鬼话!”令正大叫,“我不会这么做的!但是,我也不想再见到你!我不要跟一只鬼在一起,我要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样活着!”
令正摔门而去,无颜徒劳地跟随着,她想喊住他,但终于没有。
他说他要找回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样活着。他说得很对,她有什么理由再缠住他?他要找回自己的生活,也包括找回瑞秋吗?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已经不止是一个瑞秋,更还有生与死。
她已经死了,是一个死人,怎么再与活人争?就是她生前的时候,也不是瑞秋的对手,况且死后?但是她和他本来还有十九天的相聚,瑞秋连最后的十九天都不给她?
她看着他离去,心如刀割,整个身体抽搐着,疼得呻吟起来。而且,她好渴、好渴,竟没有力气起身去倒一杯水,也流不出一滴泪,只是软弱地跪倒在地上,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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