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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降D大调圆舞曲(1)

  庞然原本只想看一封信。

  但偷窥这种事情,往往欲罢不能,更何况看的又是一部传纪式的暗黑小说,不看到结局怎能痛快淋漓。

  苏玛丽的故事实在味同嚼蜡——庞然深信,生长在富贵之家,还有什么不满足那就是无病呻吟——她感兴趣的是罗宋宋的回信都有些什么内容,从苏玛丽的字里行间来猜测,那种福尔摩斯般的快感真是无与伦比。更令人作呕的是,被父母从精神到肉体重重虐待的罗宋宋显然还对苏玛丽进行了心理辅导,假惺惺地教她摆正心态,做祖国花园里的花骨朵,简直精彩过家庭伦理剧。

  她闻到道貌岸然的味道。

  这世界真的会有父母实施兽行么?庞然深不以为然。她的卧室向来是想锁就锁,父母进入前要先敲门,不小心逆了她的意,就会哭得昏天黑地,直到他们赔礼道歉为止。大声呵斥那更是家常便饭,庞父庞母常年满脸哀苦皆是由此。

  小时候作威作福还可以说是人格没发育完全。前几年她想出国留学,软硬兼施逼父母拿学费出来——工薪阶层的父母从何处凑那十五万,她根本不管;在国外,要钓金龟婿就得跟上其他女生的排场,用夏奈尔,普拉达,希思黎和蜜丝佛陀将自己武装到牙齿,她自己打工攒钱不够用,三不五时打电话回去命令父母汇款,置装费断断续续寄过来,只有那时她才觉得世上只有父母好。

  “你真是要了我和你老娘的老命了。”

  父母背债,子女享福,天经地义。

  所以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禽兽父母。很多女孩子都娇滴滴,会撒谎,会夸张,父亲碰了一个手指头,就是性侵犯,看看看,罗宋宋就是典型例子,就她那副尊容,谁会对她感性趣?

  庞然恨不得把信捧到孟觉面前去,叫孟觉看看罗宋宋和苏玛丽这两只蚊子的哼哼唧唧,感春悲秋,这个所谓坚忍不拔的罗宋宋,其实就是个扯谎精,蔫坏胚——一个连自己父母都陷害的人,那还能称之为人么?

  很快,她看到苏玛丽陷入初次行潮的恐慌,而罗宋宋详细教她如何使用卫生棉,并用一种“欣慰”的口气说苏玛丽从此变成大姑娘,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时候,不由得再次吃吃地笑了起来。

  “庞然。”罗宋宋轻轻推门进来,“醒了吗?”

  罗宋宋没想过进自己家的房间还要敲门。措手不及的庞然啊了一声,赶紧掀起被子遮住一床的信,先发制人。

  “你怎么不敲门。”

  庞然埋怨了一句。在她看来,如果看见自己的信件被私拆都是罗宋宋咎由自取。

  “你没睡一会儿?”

  “屋里好大一股霉味,睡不着。”

  她才不想客套呢。罗宋宋越虚伪,庞然就要越真实,才显出她的真情可贵。

  罗宋宋淡淡应了一声。

  “饭好了,你要吃一点吗?”

  真是个做作的人啊。庞然心满意足地想。她决定暂时不对任何人说起信中的内容,罗宋宋空有这样一间大屋,却在精神上贫瘠得很哪。

  “嗯。怎么抽屉打开了?”

  罗宋宋朝床走过来;庞然哪能动弹,良久才手忙脚乱地拿出那副人物小像。

  “刚才实在睡不着就翻了翻抽屉,你不介意吧……这人看着好面熟。”

  罗宋宋贴近看了一眼那幅画:“她是我外婆。把画放回去吧。有年头了,没裱过容易坏。我先出去了。”

  她并没有指责庞然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莫馥君没有把这幅画像带去北戴河的原因。但心怀鬼胎的庞然却感觉被冒犯了。

  庞然本想把信看完,现在又觉得不必。罗宋宋的惜言如金,显然是怕被人揭穿。她已经有鄙视罗宋宋的优势,罗宋宋的冷淡,只能愈发显得她兵败如山倒。

  在把所有的信放回去之前,庞然想了想,选其中一封叠好,放进口袋。

  她不知道这将会有什么用处,但她真切地觉得,自己将来定然有拯救孟觉的使命。

  在那日来临之前,她得做好准备。

  罗宋宋热了热从格陵带来的饭食。晕车的人不能吃这些,所以又另外给庞然熬了新鲜白粥。

  “你喝点粥。”

  “谢谢。”

  两个人都生硬客气得要命。在于罗宋宋,是和庞然不熟。在于庞然,是不想和这虚伪者同席。

  “孟觉呢?”

  “他出去了。”

  追问难免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嫌;换了挑剔目光的庞然惊觉对面的罗宋宋眼角眉梢都是猥琐二字,完全不似出身书香门第。

  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听说你也是格陵大的子弟?格陵大外国语附中毕业?”

  罗宋宋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是。”

  “那你可真够幸运的,在外附上学压力好大。当年我们班主任老吵着让我考北京的大学,烦死了。”

  “嗯。”

  “我在伦敦学了四年的行政管理。你呢?”

  “生物专业。”

  “哦,你和孟觉是同学。”

  “嗯。”

  小狗从阁楼溜下来,绕着饭桌打转;罗宋宋盛了一点饭,钻到桌子下面去喂它——她不喜欢庞然,话不投机。

  罗宋宋夹菜的时候庞然才发现她左手使筷。

  “你是左撇子?”

  “嗯。”

  难怪刚才开门的时候觉得怪怪的,她的手表戴在右手上。好像上个世纪的女孩子都喜欢把手表戴在右手上,最好是松松垮垮如条手链般,表面朝内,亭亭举起手腕看表,无比秀气。

  庞然观察罗宋宋的手表。很朴素的黑色,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表冠被移到9点位置。

  “潜水表喔。什么牌子。”

  “沛纳海。”

  庞然闭了嘴;她舀了一口粥,将送到嘴边的时候,好像想起什么轶事,天真完全不带一点故作地笑弯了眼睛。

  “现在大家都觉得左撇子聪明;可传统天主教徒迄今认为左撇子是魔鬼的化身呢。”

  罗宋宋整个人缩到桌子下面,专心致志地喂食。庞然射来的冷箭全钉在桌上,箭杆铮铮作响。

  她正挽弓作势,孟觉回来了。

  “罗圈圈!来看隐藏boss。”

  孟觉拎一个穿春季校服的小男孩进门。小男孩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本奥赛书,看来是从补课现场活捉而来。

  他看见罗宋宋正在喂他的私有物,立刻大叫。

  “不要碰我的Mary!你瞎喂它什么呢?”

  “Mary?”孟觉直摇头,“正宗中华田园犬,要取名也该是hanmeimei。”

  “我喜欢mary这个名字。”

  孟觉不语;罗宋宋面容峻冷:“你怎么把狗养在我家里?”

  “它和我家黑猫打架。”小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家没人住,空着也是空着。养条狗还可以看门嘛。”

  “哦,那我要请教你了,你怎么养它?”

  “养狗不是很容易么,喂它吃点东西,给它做个窝就行了。”

  “你多久喂它一次?”

  “我把铁门打开,它可以出来溜达,自己找食吃。我每天都要上课,还有很多作业要做。”

  “喂它已经不能保证了,那多久溜它一次?多久给它洗一次澡?它打过疫苗没有?有没有狗证……你把这里当行宫?你要养它,就要像男子汉一样负责任。”

  “这位哥哥说的对哦。”庞然附和,“小朋友,养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要爱护它,关心它,我也养了一条萨摩耶,我可以帮你哦。”

  罗宋宋则不赞同孟觉的苛刻——责任两个字对一个初中生来说显然太重。

  “孟觉,别这样说。他有积极性,比那些对流浪狗施暴的人好多了。”

  “对啊,你凭什么说我?”小孩脾气很冲,显然是被孟觉强行带来对质很不爽,“不就是用了你的破屋子吗!没地方养,你们把它赶走啊!”

  孟觉和罗宋宋均是脸色一沉,半晌没说话。一片沉默中,小男孩哗啦啦地翻着手里的奥赛书;庞然“啊”了一声。她想起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莫馥君的照片了。

  罗宋宋虽然没考上外附,但是她外婆的大幅照片作为曾为优算算法做出卓越贡献的优秀校友贴在校史室里。

  这一刻,庞然无比地气郁。

  “你准备继续把它藏起来,继续向女同学们显示你的爱心和勇敢?”孟觉冷冷道,“真不明白,收养一只流浪狗就能使你变成英雄?”

  小男孩气急败坏。

  “你胡说八道!”

  “如果你是个爱吃话梅,喝健怡可乐,还给小狗起名叫mary的娘娘腔,那我道歉。”

  娘娘腔的恶名比揭穿小心计更可怕,小男孩选择放弃抵抗:“你到底想怎样?”

  “把你留在楼上的垃圾给收拾干净。”

  “那狗怎么办。”

  “自然属于你和你的女朋友。中华田园犬的平均寿命是15岁。等你们离家上大学,它还会和它的子子孙孙一起,蹒跚地追在火车后面与你们泪别。”

  “啊?”小男孩一脸的为难,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似乎没想过养狗这么难缠。

  “你想好了没?多感人的场面啊。”

  小男孩一步步后退——小狗带来的暂时欢娱抵不过长久的责任,他惊慌地跳出门外。

  “我不管。”他嘟哝了一句,“我要回家做作业了。”

  他作出了大部分小孩都会做出的决定,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罗清平给宋玲带回来一份扬州炒饭。

  “快吃吧,还热着。”

  这时候他又温言好语,把饭盒打开,递到宋玲面前。

  全世界都有扬州炒饭。上次在欧洲吃到的简直甜的不像话,这次的还好,就是虾仁有点老。

  宋玲一边往嘴里塞饭粒,一边机械地想着。

  罗清平坐在宋玲面前,想起自己刚认识妻子的时候,她也是个精致的小美人儿,挺括的白衬衫,碎花小裙子,带搭袢的黑皮鞋一尘不染。

  他扯了一张餐巾纸给妻子,宋玲本能地遮住了脸;一股愧疚之情涌上心头,罗清平轻轻地拉开她的手,替她擦去嘴角的饭粒。

  “你这样肯定不能参加接下来的行程了。干脆回格陵吧。学生我会安排。你说呢?”

  他温柔地按着妻子的大腿,身体微微前倾,彷佛是征求宋玲的意见。

  他已经选中猎物,识相的就滚开——可惜宋玲天生不识得变通,刚被打了一次还没有记住,又或者是罗清平赎罪的举动太舒服,使她得意忘形,所以冷冷地讥笑。

  “我感觉好得很,正准备出去和学生们聊聊……”

  这次是重重的一巴掌扇在她脸上,饭盒翻了。紧接着又一巴掌扇来,肚皮上也挨了一记。

  宋玲马上感觉很不好了。

  “我订飞机票。”

  她羞耻于自己的妥协和惊惧,其实仔细想想,“有本事你打死我好了,我现在就冲出去叫学生们看看你的嘴脸”才应该是她的台词。

  “晚上有一趟直达火车回格陵。”罗清平又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我去给你买点消炎药。”

  他恨不得她立刻生出一对翅膀飞离张家界,免得阻他大好良缘。

  还好她的行李尚未打开,直接一卷就可以上车。订好车票之后,宋玲走到阳台上,朝下望去。

  现在是下午两点多钟,微风习习,学生们一簇簇地从楼下经过,大声喧哗,看来是正往景区出发。

  这一刻她十分清醒:罗清平怎么可能会去给她买药。他只希望回到旅馆她已经自觉消失。

  极度怕死的宋玲离开了阳台,她有轻微恐高症,怕不小心一个趔趄跌下去。

  那简直太大快人心了。罗宋宋未必笑得出来,但也一定不会哭。她只会睁着眼睛,出神地望着未知的某个地方。

  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差点被自己的丈夫性侵的那个晚上她没有站出来,现在也没有人为她站出来。

  现在她和罗宋宋都是被欺凌的弱者,应该互相依靠了。她可从来没有打过罗宋宋,也许有时候她说话大声了一点,但那是因为她的子宫有病,激素水平紊乱,不是她能控制的,罗宋宋也学生物,她得理解。

  这样一想,事情又大为不同。她知道罗宋宋八成会在假日回到姬水,所以将罗清平的怒火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换罗宋宋的安全,她的女儿应该感激涕零。

  她已经完全忘记曾经和罗清平联手折磨罗宋宋的事情了,那都是罗清平一个人干的,她最多就是不理不问而已。考虑到罗清平的暴戾,她明哲保身也情有可原。

  现在剩下的只是打电话回去确定罗宋宋的位置,她的牺牲有没有必要。

  她的牺牲越有价值,罗宋宋就欠她越多。

  这次只响了一声就被截断,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是再也不会把他们当可敬的长辈看待,直截了当发出警告。

  “别再打来;你不知我孟小七的手段。”

  他没给宋玲说话的机会,挂断了电话。

  言简意赅,掷地有声。他孟觉就是要保罗宋宋周全。

  白手起家的孟国泰能做到今天的药业巨头,用过些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他孟觉不爱用,不代表他没遗传到,金钱和权利是人性最好的度量衡。

  庞然和罗宋宋两个在院子里逗狗玩,压根儿没听见电话铃声。

  “……你想收养它?”

  “当然啦,和我家妹妹做个伴嘛。我家妹妹很乖,不会欺负它。”庞然小心翼翼地碰碰它的脑袋,“它也挺乖,叫都不叫。”

  因为一时兴起施舍善心,难得长久;但在庞然看来,这是顺利将她和孟觉之间由公家关系过渡成私家关系的利器,大有利用价值。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方便养宠物……不会打扰你很久,我一定会把它接回来。”

  “没关系。说不定到时候它和我感情好了,不舍得回你身边了呢!”

  庞然意味深长,一语双关;多少人想从罗宋宋这里搭桥走去孟觉心里,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庞然话中有话。她见过罗清平这样老练的双面人,怎么可能看不穿庞然。

  庞然突然站起来:“我看见哨岗那边有辆中巴被拦住了!会不会是来接我的车啊?”

  “没有通行证不能进来,我去打个招呼。”

  罗宋宋去和警卫交涉的当口,孟觉出来了:“庞然,收拾一下,我们三个人一起走。”

  “罗宋宋说交给我了。她没条件养喔。”庞然亲昵地摩挲着小狗的头,“其实养狗需要什么条件呢,只要肯真心对它好就行了。孟觉,你有空过就来看它呗。对了!不如以后我们一起去遛狗……”

  “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养狗,遛狗更是烦人。”孟觉冷淡地耸耸肩,“你留个电话给罗宋宋,找她作伴吧。”

  庞然的脸瞬间垮下来——如果孟觉不喜欢狗,她养这条狗还有个鬼用?

  孟觉的演技已经到了收放自如的程度,他伸了个懒腰,从庞然身边走过去。

  “你的表情真有趣。”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心眼儿就是比平常人多,轻而易举就能将你玩弄于鼓掌之中。罗宋宋这样,孟觉更是这样,他们什么人没见过,庞然这点小心机只是不放在眼内,但随时可以将它打回原形,从头修炼。

  她垂死挣扎,拼命打哈哈。

  “哪有。”

  孟觉哼一声。

  “怎么了嘛,你怎么不开心?”

  庞然一张俏脸讨好地伸过来,才过了25岁的生日,她的眉眼一如既往地精致无缺,骗得过大多数男人为她前仆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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