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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负心人(2)

  因为智勤检察官的工作性质,而智晓亮又是站在聚光灯下的音乐神童,所以被威胁成了家常便饭。最严重的就是罗宋宋讲给聂今的那一场——经过九个月的布局,三个月的审判,智检将格陵最大的有组织犯罪团伙连根拔起,一共判了四个死刑,四个死缓,十二个无期徒刑,还有六十三个二十年有期徒刑,是格陵有史以来第一的反黑记录。

  现在讲起来是很威风。但没有身临其境不会了解其中的煎熬。凡是参与了此案的检控人员和直系亲属全部受到了生命威胁,未成年人被独立地保护起来——智晓亮作为总检的独生儿子首当其冲,被安排在一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安全屋里住了两个月,不能去任何地方,不能和外界联系,只能通过工作人员间接地告知父母近况,食物饮水每天由不同的人送来,整间屋子里只有桌椅床柜等简单家私,任何一个角落都找不到指甲剪,水果刀等锋利物品,防止他心理崩溃做出自残的举动。

  其实他不会。安全屋里有收费电视看,甚至可以收到色情频道,一男一女激烈搏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但是看久了也索然无味——想起孟觉和罗宋宋为了能在下午五点准时收看《天书奇谭》,把一把破伞撑在琴房的老电视机上,努力接收电视信号。

  那种简单的快乐,他从来没有拥有过。

  如果说他之前就是个凉薄的人,罗宋宋受伤那次,让他凉薄之外更学会了残忍。

  看起来只是一起很小的交通违规案,即使找到肇事者也取决于受害人是否提起诉讼才会建档。但雪铁龙很快在填埋场找到,成了一堆破铜烂铁,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对智检经手的案子筛查一遍,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不是意外,只不过是新一轮更高明的恐吓。

  他们一家人都很正直。他父亲智检从来没有为了家人滥用职权,在这个花花世界里活的好像献祭者一样;同时,他又是个很强大的人,凡违法者不能逃脱他的制裁,他总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但是他光芒太盛,身边的人只能被烧成齑粉。

  智晓亮去俄罗斯,不是留学,是流亡。他不是除了钢琴,不会别的。他是除了钢琴,不能拥有别的。就像神话中的美杜莎,凡人被看一眼,就会变成石头。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走了。一走就是七年。

  他并不喜欢这种活法。但是没有办法。

  她是一个吃不到生日蛋糕就会掉泪的女孩子,他虽然没见过,但她定是有美好家庭,爱护得她不善言辞,不谙世事;她弹起巴赫,虔诚专注,仿佛能听见上帝的指引——我只是希望她永远不知这世间险恶。

  孟薇坐在格陵国际俱乐部的大厅里等智晓亮——倒不是还有什么依恋,只是她和FDA的几个官员约在这里相谈,谈完之后没有马上走,坐得稍微久了些。

  多久?

  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她处理了所有电邮。她看完了所有杂志。她手机上有七个未婚夫的未接来电。她拒绝了三个过来搭讪的男人。她吃了两颗盘利度胺。她喝了六杯伏特加。

  只因为那来自他曾经呆过的国度。

  上次和智晓亮分别,应该是永远不见。但是她做不到,即使在和未婚夫许达挑选婚纱,捧花,她总还是会想起这个狠心的男人——直到她执意要去东正教的教堂举行婚礼,她才惊觉,这根本不是她和智晓亮的婚礼。

  他也不可能在婚礼上出现,抢了她就跑。

  她越喝越多,脑袋里似乎有一窝野蜂在乱舞。

  如果将我的感情投进酒杯里,还可以听见心碎的声音,为什么你无动于衷?

  “床伴”这个头衔,多么讽刺!他们不是没有过温情脉脉的时候——难道他真的从来没有心动过?

  多么可恨。

  而她千等万等,等到那个男人走进大门,一如她认识的那般优雅,在看到她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时,只是客气地吩咐一句“送孟小姐回家”便要拒她于千里之外。

  不明白,这个眼角下垂的男人有什么好。除了弹琴,一无是处。而她这样的骄傲独立的女强人,看厌了迎来送往,尔虞我诈,就是爱他坦荡荡的冰凉冷淡。

  智晓亮进了电梯。

  “等等。”

  孟薇有些站立不稳,碰倒了墙边的水晶花樽。视线所触,全是模糊的重影,连智晓亮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浓密头发。褐色眼珠,让她的心一阵赛一阵地狂跳,额上沁出黄豆粒大小的汗珠。

  她伸手扯住了智晓亮的领带,天可怜见,她不是要和他一续前缘,只是想将其中一个带走。

  电梯门合上,夹住了她的手,又弹开,再夹住,再弹开。有侍者上来,却又很为难。

  “孟小姐……”

  智晓亮按住开门键,将领带从她手中抽回:“不要令大家都难堪。”

  孟薇跌倒在电梯边。一手撑地,一手紧紧按着肝部,一头乌黑的秀发已经完全湿透,精致的妆容像一张冰冷的面具,紧紧地箍在她的脸上,让她开口说话都变得很艰难。

  “我不要结婚。”

  智晓亮有刹那震动,有刹那想要迈出电梯。但他始终没有动,只是蹙着眉头,俯视孟薇垂低的头颅。

  “孟薇。给自己留点尊严吧。”

  “我爱你。”

  没有你,要那点尊严有什么用?

  有那么一秒,时间停滞了。智晓亮那很少展现感情波动的眼珠可能是掠过了一丝丝的感动,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人说我爱你。不同国籍,不同语言,有夜阑人静的呢喃,也有万头攒动的狂欢。但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触动过他的灵魂。仿佛是第一次有人教会了他如何去感受这个字,但不是他要的爱人。他想到了别的事,别的人,让他错愕而恍然。

  “我真的爱你啊。”

  智晓亮松开按键。

  “那真是太可悲了。我从来不爱你。”

  孟金贵耳目众多,孟薇在俱乐部声泪俱下的丑态,隔天就有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女大不中留。多年前也有人咬牙切齿地在他面前说过这句话。

  被美狄亚死心塌地爱着,甚至不惜背叛父兄,到底是好是坏?伊阿宋觉得不好,而孟金贵曾经觉得很好。现在命运又把这个难题摆到了他的面前。

  于是早会之后,孟薇被龚秘书带到了孟金贵的办公室。

  孟薇跌进沙发时依然觉得头疼欲裂。龚秘书拿了柠檬水给她,她撑着头颅摆摆手。

  “我不渴。”

  孟金贵今年四十九岁,男人在这个年纪,还是可以很迷人。他身高足有一米九二,头发浓密,牙齿整齐,肤色古铜,体型偏瘦——二十九岁时一百八十磅,现在反而少了十磅。

  众兄弟中他和孟觉长得最似;他年轻的时候在西双版纳受过伤,面部神经受损,微笑的时候只能牵动左边嘴角,多少带点讥讽的意味;不难想象,这样一张脸如果大笑会多毛骨悚然。不过也没有人见过他大笑。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开怀的事情。

  孟薇揉着太阳穴,哼了一声。

  他向来是个严父,把女儿当做接班人来培养,就不能心慈手软。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办公桌后和她说话,公事公办。他将一瓶药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是一种纯中药的护肝胶囊,药字头,由明丰自主研发,上市十几年,反应一直很好。

  “以后喝酒之前,吃两颗。”

  父女两个分坐在沙发的两端,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孟金贵腰上带伤,所以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是笔直;而孟薇却似只猫般,慵懒地靠着沙发,弓起后背,蜷起双腿。

  “知道了。”

  “你刚才应该给董事们准确时间。盘利度胺的批文,即使要再等三个月,也应该让他们知道。”

  “官僚做派一贯如此。我收到好消息,FDA方面盘利度胺的三期临床试验已经结束,结果良好,不出意外,下个月FDA就将批准盘利度胺作为处方药在美国销售。”孟薇美丽的头颅深深地埋在手中,依然是宿醉未醒,“临床数据也已经同步传输到格陵药监局。所以,药监局那帮见风使舵的老头子,会很快把批文送到我们手里。”

  孟金贵轻轻地敲着膝盖。

  “按照明丰一贯的谨慎作风,只有得到FDA验证的药品,我们才会去争取代理权。因为你的风险评估报告做得漂亮,有可观利润,所以我才在董事会上投了赞成票;我们和克里安公司之间有价值数百万美元的代理计划,希望你能做出成绩。”

  “知道了。”

  他们关于工作的谈话已经结束;孟金贵看着女儿,冷漠地说了一句话。

  “你昨天晚上也是这副烂泥模样?”

  “是的!”

  孟薇烦躁起来,去拿药,但是摸了个空——药放在了她的包里,而包应该是落在国际俱乐部。

  “少吃那种药。”

  “爸!我们是卖药的,你叫我少吃药,这难道不可笑?”

  “药是给需要的人准备的,不是给空虚的人挥霍的。如吗啡,如盘利度胺。”

  “我只是错误地将盘利度胺和酒混饮了……是的,我丢人了,”孟薇跳起来,“那又怎么样?将来我照样去国际俱乐部谈生意,打网球,甚至在那里举行婚礼!不,我今天就要去,拿回我的手袋。”

  孟金贵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依旧平静地看着暴跳如雷的女儿。他这半生,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现如今的他,心底并没有为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留半寸地方,所以也很难捉摸女儿的心思。

  但是人生么,总会来这么一次,你爱的人不爱你,又或者无法和你长相厮守。

  “你喜欢那个钢琴家什么?”他的语调缓和而充满怜悯,“他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问题让孟薇放下了紧握的拳头。

  “我喜欢他对我没有任何要求,从未强迫我去做一件事情。”她语调哀伤,“我本来对他也没有任何要求。可是他先提出来。”

  一个男人对你没有要求,或者因为他爱你入骨,或者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你好也罢,坏也罢,哭也罢,笑也罢,生也罢,死也罢,他都不在意——一样爱你;或者不爱你。

  “爸。这件事情会过去的。给我一点时间。”

  “阿薇。不必浪费时间去忘记他;也不必浪费时间回忆他。”

  “我试试看。”

  孟薇心底突然涌起一阵酸楚;她进卫生间擦了一把脸;龚秘书再度进来,递给孟金贵一张支票。

  “孟先生,您的支票被退回了。”

  “明丰的支票从来不会跳票。”孟薇挑眉,她又变成了风姿飒爽的女强人,“哪家公司?”

  “你先出去。”

  龚秘书是直接听命于孟金贵的,所以并不必回答孟薇的提问;她腰肢一转,又笃笃笃地走了出去。

  孟金贵从桌面上拿起打火机,将那张支票点燃,放进烟灰缸。看着不断跳动的火光,他又露出了那种讥讽的笑容。

  而孟薇已经看到了支票上的名字。

  “爸,你为什么突然捐五十万给格陵爱乐?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

  “阿薇,我问你:假设我免掉你明丰的一切职务,你会怎样做?”

  虽然惊讶于父亲的直白,孟薇仍冷静回答。

  “我有积蓄。自己创业。”

  “钱也全部拿走。”

  “我有硕士学位,有管理经验,可以去应聘相关职务;在最差的情况下,我四肢健全,年纪轻轻,也可以从基层做起。我并不怕吃苦。”

  她回答字字有力;孟金贵略有触动——社会险恶,人心难测,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女儿智勇双全,虽然在感情上欠缺历练,但还不至于离开家庭就会倒毙路旁。

  “很好。你永远饿不死。”

  孟薇默不作声,看支票烧成灰烬。

  “那你什么时候出公告?”

  “什么?”

  “免去我的一切职务——但钱是我自己挣来,你不能拿走。”

  她竟然当真了;他只是随口假设,她竟然当真了。无论她多少岁,执掌多大的部门,做了多大的生意,也不过是他的女儿。

  “阿薇,那只是一个假设而已。你要知道,虎毒不食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先是你的父亲,才是明丰的决策人。”

  孟薇离开办公室后,龚秘书再度进来。

  “孟先生,格陵爱乐的行政高层大洗牌,这次面试作废,新的面试时间将另行通知。”

  “知道了。”

  龚秘书又笃笃笃地出去了。

  孟金贵从桌上拿起最新一期高端刊物《金字塔》,那原本是压在打火机下的。该杂志由学端杂志社编辑出版,面向的读者皆是各行各界的执牛耳者,商业资讯,财经消息,乃至于这个小圈子里的消遣娱乐,婚丧嫁娶,钜细靡遗。

  今期其中有一篇针对格陵爱乐的评述,自三月份以来,格陵爱乐乐团锐意推行改革,仅仅两个月已经裁掉百分之三点九的冗余人员,并对乐团的编制进行调整,采取化整为零的方式,鼓励乐团内乐器部成立各自的音乐组织进行活动,甚至将团员外借去拍剧集——许多原格陵爱乐没说可以做,也没说不可以做的事情,在智晓亮来了之后,全部变得合理而公开化;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在签约时,作为荣誉团长,他要了和现任总监一样的权利和义务。这些原本应该语焉不详的条款,成了智晓亮在支开现任总监之后,大刀阔斧改革格陵爱乐的理由。

  这才是一个开始。他的合同长达一年之久。

  这个男人并不是孟薇口中那个专注的智晓亮,他的野心远远超过了一个钢琴家,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在另外一个职业中展现出了他父亲智勤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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