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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似是故人来(1)

  罗宋宋藏身的妇幼庇护所自她入住以来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有一名受虐儿童的家长跑到庇护所颠倒黑白,控告拐带;又有年轻少妇精神分裂症发作,在所内乱砍乱劈;紧接着匿报称所内有受助者进行不正常******,引致记者暗访,并在法制节目中播出。

  格陵的社会福利制度还在完善当中,老无所依,幼无所靠的社会现象还时有发生,常有伦理惨案震惊社会。庇护所本来就是龙蛇混杂的地方,乐芸又明目张胆地对罗宋宋特殊对待,难免引起其他社工的侧目。况且罗宋宋十分安于住在庇护所,作息规律,工作勤奋,这一点也也不像一般受助者。于是有流言传出来,说罗宋宋就是电视台记者安排在所内的线人,专门收集情报,换取不菲佣金。

  罗宋宋本来想得到了格陵爱乐见习乐务的工作再走,但一来面试突然作废,二来大家已经对她失去信任,平日小罗小罗叫得亲切的那些女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刀子。

  她一向知道所内有些不干不净的交易发生,但一直抱着不看不问不听不答的态度做人,所以这矛头指向她真是冤枉之极。直到又有新版本流言四起,说罗宋宋是富家女,性格乖张,不过来庇护所体验生活,所以才得到了乐芸的照顾——这才更像那么回事,因为她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说不出的书卷味。但是猜忌的乌云依然笼罩在她的头顶上。她坐在床边上,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捋了一遍,就下定了决心。首先一一打电话给之前看过房子的房东,孟觉曾经帮她联系过云阶彤庭的几户房东,还有一家没租出去,但是她立刻和房东敲定,收拾行李准备填妥表格后离开。

  乐芸得知罗宋宋要离开,便把她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将身份证和档案都装在一个文件袋内,原封不动还给她。

  “谢谢您。”

  “你把地址给我留一个吧,”乐芸递便签纸和原子笔给她。

  这不是正式的留案,而是为乐芸私人留下联系方式。她垂头一想,从手腕取下沛纳海。

  她取手表的时候,乐芸注意到她其实生得十分秀气,指甲上一层自然的淡淡粉色,手指纤细,手腕皓白,真正是柔若无骨。等罗宋宋把手表递到乐芸面前,这场面就很微妙了。

  “这只表是我外婆送给我的,目前市值应该在五万左右,请您拿去。”

  乐芸连连摆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受不起。”

  罗宋宋敛颌正色,还是把表放在了桌上,朝乐芸推过去。

  “您受不起的话,就一定知道应该给谁。”

  她语藏玄机,乐芸也不能装傻充愣,脸色渐渐凝重。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沉默里这事儿互相就心照了;罗宋宋又开口。

  “它的价值还在其次。我一直非常珍惜它,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变卖。将来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将它拿回来。”

  乐芸恍然大悟:这个罗宋宋是给个凭证,将来报恩。她原来不明白为什么孟先生要自己特别关照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看不出她小小年纪,行事俨有古风。

  聪明人说话一向是件快乐的事情,因为你不需要多费唇舌对方就心领神会。

  乐芸郑重地收下了表,想了想,突然说起毫不相干的话题来。

  “我二十岁进入格陵效益最好的国营企业工作。二十六岁下岗。二十七岁再就业到明丰药业做清洁工。三十岁生了个遗腹子。陶陶一出生就有先天性白内障。法院说不能判定是在工作中受到感染还是遗传突变。明丰药业的孟先生赔偿了二十万。手术失败,陶陶摘除了左眼球。他今年八岁,唱歌可好听了,就像夜莺一样。他去年被招入格陵爱乐的童声合唱团,个子小小,站在最后面,唱得最卖力。我今年可以攒够做人工晶体植入手术的钱——我觉得,老天爷从来都是人最绝望的时候,又会给你一点希望。一个人不会永远走运,也不会永远倒霉。罗小姐,你说是不是?”

  乐芸还不到四十岁,已经有肿胀的眼皮和黑青的眼圈,头发也从来不曾细心打理过,但她说这段话的时候,眼中有一种罗宋宋非常嫉妒的神采。

  那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最无私也最伟大的爱,而她从来没有拥有过。

  孟觉知道罗宋宋终于靠一己之力搬离庇护所,简直比她自己更开心。

  “乔迁之喜,一定要送份礼物给你。”

  他们两个虽然要好,但是孟觉鲜少送东西给她,因为知道她并不会接受。这是继饭桌下牵手后的又一次进步。

  “房间很小,不要送太夸张的东西。”

  “放心。我的这份礼物再大也放得满,再小也放得下。”

  罗宋宋也期待孟觉的眼光。

  “好。”

  “那你在家等着,我下班后过来找你。”

  因为孟国泰写自传的原因,孟觉搬回了长寿山的孟家小区住,早上有司机送他到药监局所在的神农路,下班也是一样。他本身有驾照,但是作为格陵市初级公务人员,无论是开与收入不符的车辆招摇过市,还是买辆小夏利以车代步,都不是孟觉的风格。

  云阶彤庭位于格陵市的伯牙路上,是较早开发的现代化社区之一,交通方便,周边设施齐全,大小超市和菜场就有三个,“甜蜜补给”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漂了半条街,骨德咖啡厅沿街发着优惠传单,招聘服务生和钢琴师。

  这是从小在大学城生活的罗宋宋从未体会过的市井气息。骨德的旁边是双耳琴行的伯牙路分店,今年的艺术统招刚刚结束,正在准备二手考试资料和乐器的甩卖活动。

  莫馥君曾经送给外孙女一架珠江,这在当时已经属于是高级钢琴了。但是在罗宋宋高考前,罗清平不顾女儿的哭求,将钢琴卖掉——那架老朋友不知道现在是在高堂上重新焕发光彩,抑或是在时间的年轮中蒙灰?

  双耳琴行的前面停着一台本田,罗宋宋一时没认出那是谁的车,聂今已经从琴行中快步走了出来。

  “罗宋宋。”

  “真巧,在这里遇到你。”

  聂今浅浅一笑。她今天穿了件玉色的蝴蝶袖衬衫,露出半截手臂,腕上戴着一只老坑冰种的玉镯,腰间系根黑色的细皮带,显得干练而自信。

  她总是知道恰如其分地打扮自己,既不低调,也没有侵略性。在她眼中,罗宋宋实在不是一个会展现出自己优势的女人。还是套着聚会时的那件杏色外套,穿一条看不出腿部线条的牛仔裤,裤脚下露出一双早已老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运动鞋。头发乱蓬蓬的,唯一有点味道的沛纳海也从她腕上消失了。

  虽然聂今心中叹惜,但眼神却还是笑着的,将已经拿出来的车钥匙放回手袋中,又挽了罗宋宋的胳膊:“相请不如偶遇,你不爱别人请你吃饭,喝个咖啡怎么样?”

  罗宋宋每次见到聂今,总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两个正当青春的女孩子,一个明艳照人,大方得体;一个蓬头垢面,畏畏缩缩,即使别人不拿她们来做比较,她们自己心里总难免会互相较量一下。更何况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的罗宋宋,已经将个人的精神建设放到了首位。

  “心领了。你有事,就先走吧。我……”

  聂今一摊手:“就是因为我任劳任怨,所以导致他们现在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找我,烦都烦死了。我今天下午就想在骨德坐一会,静静地喝一杯咖啡。他们来电话,我就说在陪客户。宋宋,你可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这番话说的得体之外又不失亲热,竟让罗宋宋没法拒绝,她心里本来是有点排斥聂今这样八面玲珑的人,但是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和揣摩,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好的东西。

  于是两个人并肩走进了骨德咖啡厅。这家咖啡厅原本属于格陵市的一家德资企业,管理层的费舍尔先生和一般的德国人一样,下了班喜欢喝两杯家乡的啤酒,抽一盒家乡的烟叶,吃两根家乡的香肠。他思乡情切,在离公司不远的伯牙路上开了一家充满德国情调的咖啡厅,贩卖点啤酒,熏肉和腊肠,吸引了不少客人。后来格陵政坛发生重大变动,许多招商引资的政策朝令夕改,这让严谨的费舍尔先生觉得和中国人打交道很吃力,就转让了咖啡厅,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回德国老家去了。骨德数易其主,很有几个也是洋佬,均加入了自己国家的文化进去——现在的骨德融合了多国,多宗教文化,如果费舍尔先生重回格陵,估计也认不出来了。

  罗宋宋和聂今就这样坐在一家德国啤酒馆里,踏着波斯的地毯,闻着印度的熏香,喝着中国的花茶——这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格陵是由能源起家的新兴城市,其后又带动了各项工业建设的快速发展,经济虽然发达,但文化底蕴不足。即使有神农大道,伯牙路这样古色古香的街道名称,又大肆兴建博物馆,艺术馆,大剧院等文化建筑,也不能伪造一座城的历史,在这一点上,她是远不如西安,洛阳等古城的。

  她们先是闲聊着家常,譬如骨德的装潢,花茶的味道。这其间聂今已经接了数个电话,后来索性把手机关了,往后一倒,舒舒服服地陷入柔软的靠背中。

  “也许是急事。”

  “我只希望智晓亮别这时候找我。”聂今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罗宋宋,“因为现在我只想接他的电话。”

  罗宋宋心头一阵狂跳;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穿着校服,抱着琴谱,蹦蹦跳跳得如同一只小鹿的聂今;她其实不是很了解智晓亮的前女友,只是觉得她美得很干净利落,又经营着格陵数一数二的琴行,足以和现在的钢琴家相配。

  但看聂今的神情,又好像是一种胜于爱情的更坦荡的情感。这样,叫罗宋宋又有点看不透了。她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这茶叫玉美人,喝在嘴里,有一丝丝清香,好像并不比白开水强,但回味时又甘甜得很特别;这特别的茶韵触动了罗宋宋心底的一点点初生的情愫。

  有些人也是这样,在你身边的时候,好像可有可无;但是回头想想,他才是最重要的。

  “格陵乐务的面试结果已经作废,你有什么打算?”聂今突然问她,“还要继续参加吗?”

  “看情况吧。”

  “怎么讲?其实你面试笔试成绩都是第一名,再考一次把握也很大。”

  罗宋宋瞧着一点烛光舔着花茶壶底,澄绿茶色,似沸未沸。

  “做了乐务,就只能看着别人弹琴;而自己永远也不能再弹琴了。”

  她像是说给聂今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聂今不免有些动容。她不知道为什么罗宋宋不弹琴了,因为智晓亮从来没有提起过。但是听罗宋宋的语气,白放的那句“最热爱钢琴的是罗宋宋”所言非虚。

  “既然你想弹琴……我上次和你提过,请你做双耳琴行的老师,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

  “心领了。”一般人这时候至少也会感谢一下,但罗宋宋很干脆就拒绝了,速度之快,不亚于当年拒绝许达。而聂今的求贤和许达的求爱,也确实都有些不纯粹的成分。

  聂今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腕上的玉镯。罗宋宋这样怕麻烦,又怕交际的人,是很难笼络的。这种人往往坐拥宝山而不自知。

  “你的外婆是大家闺秀,民国名媛,你的父亲是重点大学重点学院的院长,你还有两个非常要好的琴友,一个是享誉海内外的钢琴家,一个是本市纳税大户,明丰药业的继承者。有这样的关系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什么都不想做,也可以。”

  没有人从这种角度分析过罗宋宋所拥有的资源。罗宋宋开始觉得聂今在开玩笑,后来见她挺认真的,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你说的都是身外长物。一个人如果自身没有本事,最终还是会被淘汰。”

  她不想成为聂今那样的人,但是不代表她不想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虽然她不知道现在立下这样的志向是不是有点迟了。

  “几点了?”长久的尴尬之后,聂今突然探身过来问她。

  “五点一刻。我去一下洗手间。”

  聂今招手买单;罗宋宋站起身来,沿着标识往里走,突然猛地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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