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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又是一个周末了,晚饭后,陈洋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叹气,我心一惊,觉得她像口井似的,很深很深,多数时候,她不大愿意提起自己,即使是就剩我们俩在宿舍的时候,她也绝口不提有关她自己的事,她让我觉得神秘和孤傲。

  她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揉了揉眼睛,这微小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终于按捺不住地问她:“陈姐,你怎么啦?”

  “没什么,眼睛有点痛。”她拾起头来,眼睛红红的。

  “是不是进了灰尘,我帮你看看。”我关切地说。

  “谢谢你,我没什么。”她浅笑了一下,那大而湿的眼睛湿润得有如一洼浓郁的绿草。

  稍顷,她说:“我们出去走走,我的腿都快生锈了。”声音细细的,却很清晰。

  关上门,我们在校外附近的时装店逛了逛,便又往学校方向走。

  突然,她停下来,说饿了,想吃火锅,前面就是一家有名的火锅城。

  到了火锅城,我们要了一个狗肉煲,便慢慢吃了起来。她说她从家里出来后就一直没有吃过狗肉了,她说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欢喜购物、吃东西、化妆。

  我连忙顺着她的话说,你今天又不开心吗?她放下筷子,望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眼眶又有些发红。我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知道具体的指向,我暗暗猜测她可能心里藏着一个人,她在为他伤感,为他保持沉默,而沉默只是为了更深的思念。

  远处的霓红灯在闪烁,变幻出五颜六色的色彩,它像繁花一样在陈洋的脸上开放和凋谢,这使得陈洋平添了几分凄美感。

  “好吃吗?你多吃点。”陈洋夹了一块狗肉给我,微笑道。

  这时,我感觉到她的心情似乎好多了,气氛显得活跃起来。

  四周的声音和气味模模糊糊,并一直蔓延到这边来。

  她忽然说,你觉得我古怪吗?

  我说我没有这个感觉。

  她说结了婚的女人跟少女的心态是不同的。

  年龄越大越没有爱情。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说我怎么看不出你像结了婚的人。

  她笑了。

  我说,他一定是个英俊的男人吧,我冲她笑笑。

  她叹了一声,摇摇头说:“很多感受,要我讲,很难讲。”

  她用纸巾轻轻擦拭着桌面。

  沉闷了一会儿,她便说起了她和他的事。她告诉我,她结婚两年了,她和老公都在一个单位工作,刚结婚那年,两人恩恩爱爱了一阵,不久,他便背着她和一个四川妹好上了,后来,他提出离婚,但她答应之后,他突然又不愿意离了,原来是那四川妹回了老家,不愿再和他混在一起了。从此,他们就那样不冷不热地凑合过着,她几次想和他离婚,但父母强烈反对她离。她怕伤父母心,只好委曲求全地将就着。

  到后来,单位效益不好,她便出来了,她把每月的工资都寄给他,她说,这完全是出于一种同情与责任,爱早已在她心中死掉了。

  她的秋装同旷漠的夜空泛着同一种忧伤的灰黑色。

  我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怎么说才好,一直以来,我就觉得自己是个有语言障碍的人,所以,我有些畏惧与人交谈。

  我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下。

  我说,那你觉得在这儿好吗?

  她低着头,一绺头发垂下来,好似一缕青草叶,正好遮挡住她那双很有内容、茫然而又坚定不移的大眼睛的一个眼角处。

  她拢拢头发,把它夹在耳朵后背,笑了一下,说,很多东西都没有绝对的好和坏,视个人感受而言,但做我们这一行,确实是需要很大勇气,很多模特并不是心甘情愿做模特的,因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只是暂时在学校栖身,有人只是想挣笔钱就走。我当初来时,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校园里清静、单纯,面对的只是纯朴的学生和知书达理的老师,我是很爱静的人,老实说,在单位时我有些无所适从,太复杂了,总觉得沉重。在这里相对来说感觉轻松一点,这只是说人际关系上的轻松,但模特也是俗人,有的模特爱搬弄是非,反正什么人都有,素质有高有低。有个模特还在外面****,影响很不好,因为这些老师也看不起我们,社会对我们的误解也更深。本来做我们这一行是被许多人瞧不起的,即使是老师和学生,也如此,有少数老师和学生表面上尊重你,但骨子里却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怎么累,我都可以忍受,最痛苦的不是肉体上的累,而是精神上的累。

  说到这里,她小口喝了一口茶,接着又说。有一次,我去画院上课,就是动作慢了一点,老师就大发脾气吼道:“你本来就是脱给人看的,还矜持什么?”

  “当时,我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很想一走了之,但想想我是学院派来的模特,不能给学院抹黑,所以忍了。我尽量强迫自己麻木一点,要说挣这些钱,其实也不容易,夏天好一些,冬天就难熬了,到时,你会知道的。”

  她的嘴角挂着微笑,一会儿她侧头望望我:“你在听吗?”

  “我在听。”

  陈洋一仰脖,把手中所剩的小半杯茶水全部倒入口中,然后,她把空杯子冲我举了一下,“谢谢你倾听,我把你当成大人了。”

  “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

  我们聊了很久,交流使我们拉近了距离,这使我饥肠辘辘的友谊之旅,体验了短暂的饱和与暖意,我想:如果一个人没有可以倾吐心声的朋友,他(她)必定会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被人类之河遗弃的荒凉堤岸上的弃儿,焦虑不安,孤独无依。

  我从不认为我和李娃娃之间有过什么友谊,我觉得那只是一个阴谋,她谋杀了我对友谊的向往,好长一段日子,像某种陈腐的观念一样,我不再相信友谊,相信人,我总是小心地回避什么,对于友谊的信仰已渐渐地崩溃坍塌。

  但是现在,我在心里再造了友谊这片月光,这片月光淡淡的、柔柔的,在我所到之处的白天和黑夜弥漫,我在这片虚拟的月光中睡眠,远去的日子从月光的阴影中渐渐消散。

  拥有一份清晖般的月光友谊多好。

  我凝视着霓虹闪亮的远方,沉醉在自己的遐想中。

  凉凉的秋意袭过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冷吗?”她关切地看着我。

  “有点。”我说。

  “我们走吧。”

  陈洋挽着我的手臂快步向学校走去,我是在这一刻忽然发现了这个世界上居然存在着一双和我一样冰凉如玉的手。这个发现在一瞬间使我感到此时的世界不再孤单。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我就那样摆着那个固定不变的站姿站了一个多星期。

  每次当我换上睡袍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我第一眼想看到的就是他。我一如既往地紧张,我不知道这种紧张是否和他有关,只是站在模特台上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想。

  这天又到休息时间了,我披着睡袍在走廊上走了一圈,在返回画室的时候我站住了,我惊诧地发现他已注意到我,站在走廊边,侧着头远远地看着我,当他察觉我也在望着他时,便慌忙扭过头去,装着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

  自那以后,我既喜欢到油画系上课,又非常害怕见到他,他使我更不自然、更紧张,然而,却又有一种莫名的狂喜。我不知道这种狂喜是不是来源于对他那张俊美面孔的迷恋,在那张完美的面孔里,我看见了一丝成熟、优静与忧郁,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类男孩。

  童志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一个学生,一个观众?或者一个生涩的、不和谐的、潜在的爱人?或者一个诗意的南方的幻象?

  这时,我神思有些恍惚地回到宿舍,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想到此,我哑然失笑,如果他窥探到我的内心,恐怕他会笑我的自作多情了。

  我侧着身子靠在床上,把收音机打开,乐声飘进耳鼓,这声音像我虚拟的爱人一样致命,它发源于这个世界东半球的一个雾都,这首英文歌曲我在读高二时便熟悉了它。

  我微微闭上眼睛。

  忽然,一阵激烈的吵闹声从隔壁宿舍传了进来,白晶晶和夏六月赶忙趿着拖鞋跑去看热闹了。

  我关掉收音机,听见两个模特在吵架。一个女模特尖声骂道:“死八婆,你神气什么?我排课排得多你也眼红、妒忌,说我怪话,谁叫你这么丑!”

  身材高挑、匀称的模特指着一个娇小玲珑的模特破口大骂。

  “死被人包的骚婆娘,死鸡婆,不要脸!”

  矮个模特马上狠狠回击,像子弹一样射出去。

  “我被人包是我的本事,你想包都没人要你。”

  两人寸土不让,越闹越凶。

  我捧了本书,走出宿舍,坐在校园一隅看起来。想着下午有课,看了一会儿,便又合上书本走回宿舍。

  下午,我依时到教育学院上速写课,任课老师给我摆好姿势后便出去了,我跪在模特台上,双手抱住头,腰稍微向左弯曲,十五分钟后又变换一个姿势,最累是跪姿,全身的力都集中在膝盖上,我咬咬牙,但这次,我竟没能支持下去,我往右边摇摆了一下。“别动!”突然一个男生声色俱厉地喝道,这一声呵斥就像威严的法官在对一个犯人一样,我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我没有吭声,只迅速掉转目光,不满地朝他瞪了一眼,他不再吭声,把头低了下去。教室里一阵喧哗,但不一会儿又平息下来。整个上午我的心情好像灌了沿似的,直到回到宿舍,我的心也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我揉了揉有些红肿的膝盖,然后合衣躺在床上,头脑进入一片寂天寞地的空洞之境。我爬起来,在宿舍里慢慢踱来踱去。

  忽然觉得有些饿了,看看表,已是晚餐时间了,我疲累得不想动,但又不由自主朝饭堂走去。我和童志的正面接触也就从这儿开始了。那天在饭堂看到他时,他正和几个男生小声说着话,我想回避,但已来不及了,索性装作落落大方的样子向窗口走去。他回过头来,和我点点头。

  我礼貌地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又径直往前走。

  饭厅里就餐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围坐在餐桌边。

  买好饭,我便绕开童志,往饭堂另一扇门走,这个时候,我已经懂得了生活应该是水一样随和和自然的态度,一种无所谓的境界,而这种无所谓,其实又是最大的自我克制才能达到的境界,对自身身份的自卑与自重总是千万次地阻止我眺望,阻挡着我翻江倒海般的情感浪谷。

  没有说一句话,就擦肩而过了,事后,我有些后悔。

  另一次见到他,是在学院的展览大厅里,学校经常举办学生和教师的作品,这次展出的全都是素描作品。

  出于好奇,我拉着陈洋观看了画展,展厅里有不少人在认真地浏览作品。

  忽然,陈洋指着一幅画惊讶地失声叫出来:“小林,那不是你吗?”我循声望去,忽然就莫名地紧张起来,我惟恐观展的人认出我,忙拉着陈洋来到走廊边上。我打算在别人未认出我之前马上逃离展厅,但我又很想知道作者是谁,我突然有一种预感,那个把我画得像仙女一样美的艺术家会不会是他呢?我远远注视着那幅画,这感觉让我十分惬意,我正准备离开,一转身便看见了他,而他也看见了我,并微笑着向我招手,他很快朝我走来。他在我身边站住,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陷入一片紧张、混乱和喜悦之中,觉得整个雪白的大厅都沉浸在玫瑰色的情调里。

  分手的时候,我不晓得我说了些什么,有些语无伦次,逻辑混乱,我怯懦得如同一个什么也没有经历过的女孩儿,我所有的灵气都退缩到我背后躲藏起来,我和他说了几句话后,就逃跑一样地离开了他。

  当我脸红心跳地回到陈洋身边时,陈洋的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我,她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就脸红起来了。

  回到宿舍,我又后悔起来,我十分担心他会把我当成一个别有用心的势利之徒。其实,以我不善交际的性格和近乎偏激的自尊,是不大容易去轻易接触某个人的。

  我知道我自己,一直以来就是想拥有一个幽雅的环境,一个优雅的男人,他拥有和我相近的忧患意识,忧患会使人深刻、使人沉稳,他会对人类普遍事物的关注和思考多过他喋喋不休的话语。自小,我就不喜欢多话的男人,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的怪僻。

  所以,童志的忧郁是最先夺走我目光的地方。

  有一天晚上下课以后,我们自然而然地闲谈起来了,我注意到他的谈吐很优雅自如,显出颇有教养的风度。

  他和我谈起了他的家庭,但丝毫没有炫耀的成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母亲是艺术工作者,父亲是琴弓制作师,姐姐在法国留学。

  我不敢凝视他,却在心里想着他。

  等他低头的时候,我又悄悄看着他。

  他的眉毛像两道漆黑的流线,横展在他白皙的额头下,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他完美的五官无可挑剔。接下来,他重新打量我,并且提起展厅的那幅画,他问我喜不喜欢。我说画得比我本人漂亮。他说,你本身就是一幅活的画,你不觉得自己很美吗?

  我说,美是因人而异的,取决于各人的审美角度。

  他凝视着我,说:“我感觉你和别人不同。”

  “这是你的看法吗?”我说。

  那一年,我已经开始如饥似渴地读美学和文学书籍了。有一阵子,还迷恋上了三宅正太郎,于是,我把三宅正太郎的美学论述搬了出来,我说了一大堆。他惊讶地看我,用他那双深邃、清澈但已无法保持静谧的眼睛看着我,眸子里有一种迷惘的神情。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表示赞同,这时,他诚恳地邀请我什么时候去他家做客,他还说,我第一眼就会爱上他家的书柜。我笑起来。那天晚上,我们分手时,他握了握我的手。童志的手,是第二个吸引我心跳的地方。他的那只手有一种柔软的坚硬,温暖地贴在我的手上,也许是血液的声音被秘密地隐藏在他那修长的指尖上,有一种温情流动、怦跳的特质,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像呼应了他的呼吸。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好像吸了大麻一样的兴奋,满脑子都是他的形象。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只晓得它是一种感觉,那种能叫你欢天喜地的东西,那种能让你心轻如燕的东西。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拼命地数数字,可越数越清醒。

  长久以来,欢乐在我心里始终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我一直认为它并没有真正属于过我,即使有,也是瞬息即逝,青春死于无聊、虚空,不知为什么,我的器官还那么年轻,但我的思想却在许多时候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感,不思进取,只知道挣钱,像个只会挣钱的机器,失去了生活的真旨,那个曾经怀抱理想的少女变得俗不可耐。我不晓得是家庭经济的重担压得我停止了思考还是那一场曾经也令我为之流泪断肠的“初恋”。我不知道。

  可是今天,我的感觉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一点儿也不觉得生活的绝望和冰冷,我已经忘了背井离乡的悲凉,忘了种种失意和委屈,我在沉思中骤然惊醒,我为什么就不能重新来过,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学习环境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呢,难道你就一辈子做模特?为什么不跟学生们学画画、考美院,有那么多优秀的老师和学生当我的老师,我为什么就不能?

  也许,只有这样的我,才能赢得童志的尊重和喜欢,我不敢把它想象成爱情,是我觉得我目前的身份不配去奢望。

  老实说,我只是觉得我的生活碰到了奇迹,所以,这个时候,与童志交往的意义,在不自觉中被我放大了十倍。

  直到天微微放亮,我才迷迷糊糊睡去。

  早晨起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冷了许多,冷风们嘶嘶鸣叫着,把自己也冻得尖叫起来。我把窗户关紧,赶紧漱口洗脸,我一边往脸上涂抹着嫩肤霜,一边想着今天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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