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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今天老师安排我到版画系上速写课,画室放了几个电炉和火盆,十几分钟就得换一个姿势,摆了几个站姿以后,由于电炉太小,我全身冻得发抖。我咬紧牙关,努力放松肌肉,强忍着刺骨的寒风,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改成坐姿,不让自己发抖。

  休息的时候,学院办公室的进来了,她通知学院的一些活动后,并没有走的意思,她磨磨蹭蹭和这个学生讲几句,又看看那个学生画的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我应该卸下睡袍登台亮相了,可我看她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学院早就有明文规定,而且画室门口白纸黑字写着“人体课室,谢绝参观”或闲人不得闯入之类禁言,作为办公室人员,为什么就可以特殊?为什么她就可以不遵守,太荒谬了,我心里闷闷不乐,窝着一肚子火,你不走,我就不上课,我想让她自己知趣离开,同学们等急了,却又不敢生气,班长客气地催促我脱衣上课,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有多余的人,我怎么上?”她脸红了,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气愤地冲出教室。她一出去,我就麻利地脱衣坐在台上,同学们认真地在速写,教室里一片宁静,只有窗外的风轻轻敲打着窗户,我突然觉得不安起来,室内仿佛飘荡着不祥的气息,果然,一下课就有人通知我马上到教备科去。

  凶多吉少,这下你完了,我在心里默默想着,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进教备科。科长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旁边坐着那位办公室的,见我来了,科长黑口黑脸问我刚才教室里发生什么事了,我老老实实说了一遍,我等着上天堂或者下地狱,我已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科长扫了我一眼,提高嗓门,“她是本院工作人员,她是可以进去的。”他很生气地说。如果本院工作人员都可以进去参观的话,那学院还要制订那些规定干什么?画室门口还要那些警句干什么?神圣的艺术殿堂算什么?我想着想着心里充满了敌对情绪和不满情绪。

  不等我回答,那位办公室大姐立刻接过话,“你知道你不上课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这是****!****!”她凶巴巴地冲我吼道。

  这时候,林老师闻讯走了进来。

  “小李,别这么大火,她还是小孩嘛。”说完,她走到我身边说,“回去吧,没事的。”我望了林老师一眼,却笑不出来,气鼓鼓地冲出了教备科。

  就在同一天上午,又出现了一起女模特****风波,本院的一位大夫在上课的时候闯进画室,那位还在上课的女模特看到有人进来,立即下台穿上衣服走了,并告到学院要求处分这位男大夫,并且要当面向她道歉,后来这位大夫只得老老实实写了书面检查,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我在惶惶不安中熬过了两天,我揣测着各种各样的“严重后果”。要么办公室大姐怂恿学校辞退我,要么我自己灰溜溜卷铺盖滚蛋。

  坦白地说,和绝大多数模特一样,我内心并不是真正情愿做人体模特,因为,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环境并不是很宽松,很理解我们的。被艺术信徒们视为高尚的艺术裸体,在世俗的眼里,就不一定是什么艺术,或者干脆就是下贱的不高贵的,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在那么多人面前脱衣服,可想而知在私生活方面有多放荡。还有那些衣冠禽兽的卫道士们,把表现人体视为丑,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美。

  我默默地胡思乱想,一边安慰自己,辞退就辞退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心里历数着当模特的种种痛苦:像个木偶似的不能动,冬天更难熬,烤得到火的部位烫得要冒烟,烤不到火的部位又冻得发僵……我生着自己的气,顺其自然吧,我对自己说,可是,如果我走了,那么,我就再也见不到童志了,在一种犹豫激奋与矛盾的情绪中,我吃惊地发现,我只想着童志,只要童志这个名字在我心中闪烁,便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第二天老师派我上双人体课,我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我和陈洋面对面抱在一起,一手搭在对方的肩上,我的手搂着她光滑的腰身,这种姿势很像马蒂斯画的《两个黑女人》。我俩摆着这个姿势,亲密拥抱了两个星期,虽然是同性,但如此近距离接触还是让我感到有些尴尬,好在陈洋从容镇定,我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如同两棵柔韧相依相偎的丁香树,散漫随意又稳立自守。

  很多时候,我们根本没有说话,言语也会以沉默的方式涌向对方,对话在两人之间传递,对心有灵犀的人来说,言语并非一定靠声音来传递。

  相处这么久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友谊也可以是这么动人。

  一天中午,下课回到宿舍,一眼就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坐在陈洋床上,他的脸色泛着青光。我惊惧地往后退了一步,故作镇定地问:“你找谁?”

  “找陈洋。”男人立直身体,把头转向我,瘦削的脸庞充满倦意。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他说你可不可以帮我找找陈洋,我是她老公,从远地方来。

  他的神情颇为激动焦虑,像有什么紧要事似的。

  我答应他去找找。

  我走到课室,不见她的人影,在校园兜了一圈,依然未见到她,我心里暗暗思忖是不是陈洋知道他来故意躲避他。

  我转身返回宿舍,陈洋已在宿舍里了,两人都不说话,陈洋也不看他,把头转向窗户外。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说,我们离了吧,既然你愿意在这里做这行,我也不勉强你,你不要脸,我要脸,你天天脱光身子给人看,你不觉得丢人吗?男人喋喋不休地说着,声调虽然不高,却像一支支带毒的利箭,凌厉无比地射到陈洋身上。

  陈洋的脸冰冷而苍白,瞳孔散射出愤怒的光晕,这眼神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站起来,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王坚强,闭上你那张臭嘴,我不是卖身,我是卖艺,我辛辛苦苦地挣钱养家,到现在你居然这样污辱我,不相信我,既然这样,随便你。”陈洋似乎站立不住,跌坐在床上。

  “好吧,什么时候把手续办了。”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面上,完全是命令式语气,那张看上去冷漠的脸没有一丝对婚姻的留恋。

  陈洋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悄悄抹掉泪水,望了望他,平静地说:“你想什么时候办?”

  “越快越好。”男人依然表情冷漠地说。

  陈洋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说:“你是否急着和哪个女人结婚?如果是,我马上跟你走,如果不是,对不起,我的合同还没有到期,不能走。”陈洋凉飕飕的眼神直视着他。

  男人不再说什么,猛然站起来,转身走出房门,摔门而去。

  陈洋没有阻止他,只是表情有些木然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上前攥住他,恳求他,只是一任泪水再次流淌下来。

  这天下午,陈洋断断续续地和我谈起她和他的事。我心里很为她不平,他长得那么平常,那么瘦,那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点儿也配不上陈洋,还那副嘴脸对待陈洋,我心里总为陈洋惋惜,我不知道陈洋的冷僻是否与她不快乐的婚姻有关,与那种波澜不兴、死水一潭的婚姻有关。她像一个谜,沉默,纹丝不动,远离阳光、树木和人群,但我觉得,我是能够读懂她的人之一。她的那种高贵来自于那种不卑不亢的精神状态,至少表面上她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我提议说去校外走走。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从高远的天空洒下来,金子般的光辉,照在陈洋秀美而沧桑的脸上,轮廓优雅而神秘。我们沿着路边悠闲地走着,陈洋显得有些激动,滔滔不绝地说起一些旧事,她慢慢地说,眼睛渐渐明亮起来,开始进入兴奋状态。她的银灰色冬裙恰到好处地衬着她高挑的身材,像一束银白的月光,吸引着行人的视线。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谈到了以前的几个男人,她把他们排名为1号、2号、3号,她说1号身材高高的,皮肤黑黑的,鼻子上架一副大眼镜,常把鼻翼压出两个印来,农民出身的他有自己的生活习惯,诸如随地吐痰,擤出鼻涕随地一甩,衣服脏了不洗,随处一塞,整个宿舍霉气冲天。想想以后跟这么个人过日子……陈洋当然不可能跟他有“以后”。2号是做生意的,很会算计,天长日久,陈洋发现“算计”这两个字已经深入到2号的骨髓里,他不算计都不行了,成了惯性。陈洋懒得和他“算”来“算”去,精明过头,说不定哪天,自己都被他“算计”掉,陈洋受不了。3号就是成为她老公的这个男人了,那时候她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大龄青年了,她想只要哪个男人对她好,有房子就行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挑挑拣拣,于是就稀里糊涂地跟了他。

  她说,她也憧憬过爱情,也曾怀着“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执着;她说,她也记得那段全世界耳熟能详的婚誓--你愿意无论对方健康还是生病、富贵还是贫穷,都一直爱他(她)、帮助他(她),直到死亡把你们分开吗?或者即便死亡真的把两个人分开了,活着的人还会一如既往地惦记着今生今世的爱情并且了无遗憾吗?她说,她已经没有爱情,也不再相信爱情。她流泪并不是因为爱情,她说她无力“抢救”婚姻。那一天,由于我的某种心境,我却有些心不在焉,神不守舍,我一边听她说话,脑子里却一边不由自主地转动起另外的事情来,不知是受她感染还是她的话使我触景生情。

  我很想和她说一说我和童志的事,想对她说我与一个真心喜欢、朦朦胧胧迷恋着的男人的某种联系。但是,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我自作多情,或者不自量力,想入非非。

  这时,陈洋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目光迷离地转向街边的小花坛,她挽着我的手臂朝那边走去。

  我们坐在草地上,繁密的树林把阳光挡在外面,几丝调皮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洒下几缕光线,照着她那洞悉世情的眼眸深处的沧桑。

  她看了看我的脸,忽然说:“你习惯了吗?”我敏觉地一愣:“你是指做人体模特?”她点点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习惯也得慢慢习惯。”

  “你这么美,为什么不做点别的,要知道,模特儿这碗饭并不是那么好端的。”

  “因为我想学习。”我简单地答道。

  她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刚来这儿时,有一次我和一个模特同在一间画室,二十多个人分两组画,一边一个模特,刚好那个模特来了月经,便穿了短裤做人体,她是坐姿,我是躺姿,有个女生要她脱裤,她平静地对那个女生说:“你来过月经吗?”那个女生脸红了。

  她嘘了一口气,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接着她又说:“我自己也碰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有次我刚走出饭堂,有个男生就在背后喊我‘捞妹’,我装作没有听见,不予理睬,接着他又喊‘捞妹’,我转身走过去,对这个看上去比我小十来岁的流里流气的学生说:‘大学生,请你学会尊重人。’谁知他眼一瞪,说,‘我没有叫错你,你本来就是捞妹嘛。而且还是个光屁股模特。’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我当时气蒙了,指着他说:‘走,去老师那里。’那男生说:‘你不去就是条狗。’当时我真想扇他一个耳光,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强忍住泪水,狠狠回敬了他一句粗话,便转身走了。当然,像这样的学生毕竟是个别的,我也就碰见过他这么一个,但一个还不够吗?”

  我安静地倾听,心里有些沉重起来,我向远处眺望,金黄的阳光追赶着满地干枯的树叶在草地上奔跑,那种明亮与灿黄如同点点星火一般刺目,我眼睛发酸,被刺激得溢出泪水,我顺手用手指抹了一下。

  陈洋敏觉地探过头来,歪着脑袋凝视我,“傻妹,哭啦?”我笑起来,望望她,摇摇头。

  我低头不语,大概是受到了什么暗示,我心里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自卑”这个词语,它几乎疏离了我的肢体,但现在因为陈洋的话一下子又把“自卑”拉回了我体内,的的确确,作为模特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是局外人无法感受得到的呀。

  我们默默无言地坐着,沉醉在各自的心事里。

  “讲话呀。”

  “听你讲。”

  “也没什么好说的,到寒假时,我的合同就到期了,我不想再续签合同,天无绝人之路,有很多路都可以走的,世上很多的苦都需要自己单独面对,并没有什么救世主,惟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这也是人生的一种体验吧,体验得越多,你对生活的感悟也越深。当那些羞辱、痛苦再扑向你时,你就不至于惊慌失措或痛不欲生了,所以,我不怕离婚,不怕别人喊我‘捞妹’。现在,我真的是学会自己安慰自己了,我不奢望这世上的人都尊重我、理解我,我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说完,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带着那种我十分熟悉的微笑。

  夕阳慢条斯理地向西走去了,空气里流荡着几许凉意,我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裹紧了冬裙。

  一线夏季的火苗般的晨光,从窗幔的缝隙间偷偷钻进来,抹在我不愿睁开的疲惫的眼帘上。我匆匆下床,麻利地漱口、洗脸,然后走进卫生间,脱下衣服,往身上抹着润肤液,使皮肤看上去更光滑、湿润。这天,我在雕塑系上课,任课老师像印度人,深凹的眼眶,高挺的大鼻子和那把非常漂亮的大胡子,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好奇心。他正和我商量摆姿的时候,走进来一位女模特,我见过这模特,只是从未和她说过话,这时,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老师派我到这里来上课的,你怎么也来了?”

  我一听,愣了一下,是我记错班级,还是……学生们显然不喜欢这个模特,指着我对这个模特说:“已经来了一个模特,怎么又派你来了?”

  “明明派我来的,她搞错了。”她沉着脸说。我定了定神,没错呀,今天是我的课。我说:“你去问老师,弄清了再来也不迟。”

  谁知道她一下火了,吼道:“你上了那么多课,也该休息休息,让别人挣点钱,不要太贪了,靠边站吧。”

  我语气生硬起来,“这是我上的课,凭什么我要让给你?笑话,请不要阻挡我的视线,我要上课了。”说完。我不再理睬她。

  一会儿,任课老师客气地请她出去,她铁青着脸,悻悻地走了。

  同学们开始做泥塑,用手和木棒拍塑造型。

  这时,一束刺目的白光从天窗射进来,覆盖着我的身体,这白光使我遍体发烫,室内流动着闷热的气息,泥池里热气腾腾,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

  我不敢动,汗水不停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歇会吧。”一个女生走近我,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包纸巾。

  “谢谢!”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我披好衣服,肢体瘫软成一堆疲惫的残骸,堆积在椅上。我埋下头,小憩了一会儿,一个细心的男孩拿了一瓶矿泉水给我。我有些感动,朝他笑笑。他扬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磨磨叨叨地与我搭讪。

  回到宿舍,我合衣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便又爬起来,我背上画夹,独自一人出了门。

  我走上天桥,云朵像一只只硕大的白兔在悠闲地飘荡,阳光很明媚,光线金黄。我打开画夹,蹲在一边画起来,这些黑色的颜色像我爱吃的发黑的全麦面包,喂养着我饥饿的求知欲,又像无数条黑色的轨道,负载着我沉甸甸的理想,理想在轨道上颠动、呼啸着运行,我从头到脚沉浸在奔赴一种美丽蓝图的震颤中。我眯着眼,在画板上画着,那座高耸的建筑物在我笔下变得立体而富有质感。一种胜利的快感让我感到轻飘飘的。

  我收好画夹,在喧闹的人行道上漫走,我惬意地走着,体验着孤独和自由自在的喜悦。长久以来孤独于我是一种最舒服最深刻的情感方式,它几乎与生俱来与我相安为伴,此刻我享受着它,在孤独里让思想畅游或安息。

  我一边走,一边小声哼着邓丽君的歌,走着,走着,不觉已走到校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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