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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你记得也好,忘记也好

  其实童自辉对最初认识时的事记得不太清楚了,仅有那么几件事印象深刻。

  那天是整个夏季中最热的一天,抬眼望去,阳光像是巨大的金箔纸,把天空罩得密不透风。那高悬在天空中的火红的日头似被逼缩成一个小红点,空气都仿佛是透明的火焰,火舌窜上了眼皮,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热辣辣的疼,衣服不知道已经被汗湿过多少次。

  童自辉刚从国外回来,还没来得及买车,但也不是穷学生,还是坐得起出租车的。

  一下车,热气便由脚底席卷上来,霎时将全身烘得汗涔涔的。他打起精神,快步走进楼里,经过门前的小屋,刘大爷透过窗户,举起他那只夹着纸烟的手跟他打招呼。

  童自辉返过身,走进小屋。

  刘大爷低笑道:“今天又来了几个,有一个等到现在,还在等着呢。”说完脸靠向窗户,朝前努努嘴。

  童自辉顺着往前看,是有个女孩子百无聊赖地站在楼下。

  “您怎么没跟她说清楚?”

  刘大爷笑了笑:“我看这孩子人不错,淮扬不是正需要照顾吗?活儿也不轻,她有耐性等到这时候,我料她应该是个能做事的人,就没跟她说,你要有主意,就跟她谈谈,没有就把事儿说清楚也没关系。”

  他不胜烦扰地摇摇头:“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的傻子还真不少。”

  “不管怎么说,这丫头运气好,总是骗不到她身上来了,”刘大爷又朝女孩儿看看,“你们没搬来前,我天天守在这里,来的人多呀!房子装修得也豪华,其实都是表面,那些金光闪闪的装修全用的假货。谁都相信了,拿了自己的积蓄出来,到了一个月该收钱的时候,人早没了踪影——”

  “嗬,一天两百块,”童自辉用讥讽的口吻说,“什么要求都没有,什么都不干,一个月就有六七千的收入?连学生都这么蠢!”

  “总有人相信自己命好,”刘大爷拿起他的大茶杯,悠闲地站在窗口看那个女孩子在门前走来走去,“小丫头知道这事,肯定是又羞又窘,大概也会觉得人心太坏,以后对人对事都要防备起来了。”

  童自辉踌躇了一下,捞起刘大爷桌上的报纸,版面上赫然是张姓嫌疑人卷款潜逃的新闻,随手卷起来走出去,到门口,掏出钥匙。

  女孩笑着迎上来:“你是张先生?”

  童自辉转头仔细审视她一遍,短发,发梢自然地往外翘。不算漂亮,但是个健康有活力的人,本来眼睛不大,但睫毛很长,则显得深邃而智慧。笑容坦诚无心机,也许是成长背景良好,想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天太热,刘海被汗水粘在额上,一缕一缕的,十分狼狈,但眼睛里依然有活泼的笑意,仿佛并不受这燥热的天气影响。

  童自辉想起刘大爷说的话,摇头:“我是新搬到这里的人。”

  “啊?”她很失望的样子。

  童自辉想了一想:“你要找工作?”

  她连连点头,很直率地与他攀谈起来:“我是单亲家庭,老妈一个人养我,毕业后找工作不顺利,但不能再让她老人家养着。随便做点事补贴家用也好。”

  “我没法帮你找到那个张先生,”他略沉吟,“工作倒是有,很辛苦,也没有一天两百块那么多钱,不知道你愿不愿做。”

  她高兴起来:“真的?什么工作?”

  “照顾一个病人,”他说,“一天一百,每周结算一次薪水。”

  “什么样的病人?”

  他抿唇想了一下,把她拉得离门有些距离才小声说:“生命末期,不只是把他的身体照顾好,还要照顾到他的心情。”

  “啊?”她同情又惊讶地看着他,“是你的家人吗?”

  童自辉摇头,“是我的朋友,”顿了顿,神色伤感,“最好的朋友。”

  “我愿意做。”她一冲动,立刻就应了。

  童自辉露出高兴的笑容:“那么你明天来,有简历吗?哦——把你的资料也准备一份带来吧。”

  “我叫江紫末。”她笑着向他伸出手。

  “童自辉。”他回握。

  两人都十分激动。童自辉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心甘情愿做这件事的人,江紫末意外这份工作不但钱不少,职责还不乏高尚。

  “你手上拿的报纸?”平静后,她问,“可以借我看看吗?”

  童自辉把报纸折成几折,藏在身后:“过期的报纸,我拿回家垫桌脚,没什么好看的。”

  又相视笑了,是年轻人特有的爽朗而坦诚的笑容。

  灯光似乎更微弱了,江紫末坐在阴影里,两手捧住额头,有些不那么确切的回忆隐隐浮现,模糊而又陌生,如同是将别人的故事记得很深刻一般,只有怅然,没有痛苦。

  “说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个人,纪淮扬,”她蹙眉,然后又似笃定了些,才说道,“终于有点印象了,夏天也穿得严严实实,喜欢黑衣,脸比照片上要俊俏,但苍白,带着病容。大概也是因为病的原因,脸上总有散不尽的怒气和怨气。不过很有才华,似乎也是有钱人家出身。是这样吗?”

  “有钱,有才华,有样貌,又怎么样,照样躲不过厄运,”童自辉语气悲哀。

  童自辉有些诧异:“既然记起他来,你说他却像是在说一个普通人。”

  “嗯?”江紫末不解,“我能记起这些就很不容易了。要知道连这些都还是模模糊糊的。”

  童自辉见她的语气的确平淡,不像是装出来的,便又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江紫末又蹙起眉:“是有一些,电影片断那样的,恍恍惚惚,就像看着别人的事——”

  她记得第一次走进那个房子,刷得粉白的四壁,天花板很高,家具很少,简单又更显得空寂。她头次进那个房子,房门不知道为什么大开着。对了,好像那天下着雨,进入大楼时,门房的刘大爷嘴上叼着烟卷,脸贴在玻璃上朝她笑着,她那时跟他不熟,觉得那笑很诡秘,她以为是不怀好意的,瞪圆眼睛,对其扮了个凶狠的鬼脸。

  房门开着,叫了声童先生,没人应。在门外等了很久,她开始疑心是昨天的年轻人耍她,心头有点窝火——这年头哪还找得出这么一号热心人?

  疑心了,耐心也就失去了,她索性走进去,张嘴就要高呼:“童先生,出来说个清楚。”

  屋子里暗沉沉的,她没有喊出来。或许是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收敛了她的气势。

  没有人,也没有灯,借窗外的光线视物,但今天不是个好天气,阴霏的雨丝飘到庭院的石头小径上,巨大的落地长窗透进一丝暗靡的光。突然一阵电锯切割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她毛发竖起,却勇敢地没有夺路逃去。

  仔细聆听,是从屋后面的院子里传来的。她胆壮地循着声音走去,正是下午梦里的那个院子,她被电光火石吸引去了目光,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背着她专注地操作手中工具——

  想到这里,江紫末很不可置信地捧着额头,画面源源不断地涌入大脑,仿佛是原本就记得的,但却突然在此中断,有关后面发生的事无影无踪。

  童自辉紧张地盯着她,却也在她的沉默里耐心等待时间过去。

  “记不起来了,”她沮丧地嚷道,“那个男人是不是就是纪淮扬?你要我照顾的人?”

  “哪个男人?”

  “穿黑衣的,很瘦,在棚子里干活的人。”

  童自辉惊了一跳:“你记起来了?”

  紫末摇摇头:“记不得,只记得第一次去,走进院子里看见了一个人,我猜是他。”

  童自辉仿佛释然了一点,她没记起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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