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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红衫绿影豆蔻好

  枝上柳棉吹又少,墙内秋千,墙外绿水人家绕。

  一只水绿色的绣鞋高高地甩起,鞋上的流苏也跟着忽上忽下的,没一刻停下。只听旁边一个穿着栗黄色罩衫的老妈子着急大喊着:“小姐,小心些,快下来吧,别打秋千了,老爷见了该骂死我了。”

  “张妈,你急什么,爹爹不会那么早回来的。今天是展家公子中秀才的大好日子,爹爹总算教出个成器的学生,被展府留下喝酒,正高兴着呢。”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身穿碧绿绣衣,鹅黄长裙,一边打着秋千,一边不紧不慢地和老妈子说着话。

  张妈胆小,不停地催促着绿衣衫的女孩子下来。

  绿衣衫的女孩子不耐烦了:“我都不怕,你瞎担心什么,有事我自己担着。”说着说着,口气又软了下来,带着些央求道:“张妈,你就别催我了,爹爹在家的时候,天天逼我读书写字画画,半刻也不得闲,难得今天有空,你就放我多玩会儿吧。”

  正说着话,一抬头,猛地看到墙头上露出了两只笑意盈盈的眼睛,正滴溜滴溜地转动着。

  “啊……”绿衣衫的女孩子一个吃惊,稳不住身子,鞋上的流苏晃动得更剧烈了,耳上的翡翠坠子也急急地摆动着,眼看就要从秋千上栽下来了。

  旁边的张妈吓坏了,只知愣愣地站在一旁。

  这时,墙上忽然跃下一道红影,一把扶住秋千,一串清脆的笑声响了起来。

  绿衣衫的女孩子看了她一眼,也笑了,正要开口说话,张妈却抢先说道:“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在墙头上?莫非是贼?”

  绿衣衫的女孩子狠狠瞪了她一眼:“张妈,你别自己胆子小,就把人人都看成是个贼。”说罢,她抬头看了看从墙上跃下的红衫女子,只见她身上是大红的衣衫,配着葱绿的裙子,鲜艳异常,浓眉大眼,轮廓分明,肤色稍稍有些黝黑,眉目间带着笑意。

  绿衣衫的女孩子笑了:“我叫绾碧,敢问这位是哪家的姐姐?”

  “呵呵……”未开口先闻笑声起,“妹妹叫我赛赛好了,我不是哪家的小姐,只是住在附近,正巧路过,看妹妹的院墙上时不时地飘过绿影子,觉得好奇,便过来看看,原来是妹妹在打秋千,不好意思,吓着妹妹了。唉,我小户人家的,不懂规矩,妹妹见谅啊。”

  赛赛一口气说完,满脸笑意,说话声音也是又快又脆,豪爽直白,不拖泥带水,倒是让听惯了“之乎者也”的绾碧大有好感。

  “没事,我一个人正寂寞着,姐姐喜欢秋千,我们一起玩好不好?”说着,绾碧便把秋千推了过去,丝毫没看后面不断向她挤眉弄眼的张妈。

  “呵呵,妹妹真是好脾气。”赛赛也不推让,直接坐上了秋千。绾碧顺势一送,秋千便飞了起来,院墙上原本飘过的绿影,一下子变成了一朵红云。

  寂静的院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赛赛又笑又闹着,一刻也不停歇。她送的秋千飘得高,比张妈送的可有力多了,绾碧觉得自己一下子飞到了天上,真的像一只鸟一样,自由地飞翔。

  玩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前门有动静。张妈一下子喊了出来:“糟了糟了,老爷回来了。”

  绾碧立马下了秋千架,急急忙忙整理着衣衫,忙乱中还不忘对一旁的赛赛小声说道:“姐姐,我爹爹回来了,他不让我出闺房的,更不让我见外人,我得进屋了,不能好好招待姐姐了。”

  “没事没事,我自己翻墙出去就好,以后妹妹一个人寂寞,我就来陪你玩。”说着,还不等绾碧答应,赛赛便跳上了墙头。

  绾碧愣了一会儿,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便一把被张妈拉回了闺房。

  刚刚坐定装模作样地摊开宣纸拿起画笔,程老爷就推门进来了。他看了看宣纸上画了一半的牡丹,摇摇头叹道:“牡丹虽富贵,但也不适宜这样浓墨重彩的。自古文人讲究个清雅,你这般用色,倒像是个市井暴发户人家的了。碧儿,你明日起别画牡丹了,改画梅兰竹,这才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该画的东西啊,以后嫁人了,在婆家也能显得尊贵些。”

  “好的,爹爹。”绾碧一边答应着,一边有些惋惜地合上那嫣红翠绿的画纸。墨色,永远只有黑白的墨色才能讨爹爹喜欢,虽说清雅高洁,但是哪个女孩子不想要那嫣红翠绿呢?哪个女孩子甘心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却付与寂寂年华?

  程老爷看看她,又叹道:“可惜你是个女孩子,不能去考功名,不然以你的天分,肯定不输与那个十五岁就中秀才的展家少爷。唉,可惜了……”

  “那是爹爹教导得好。”绾碧乖巧地笑着,小声说道。她心中却想到这些年来父亲一直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可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惜自己只是个女孩子,虽然父亲也像男孩子一样教她读书写字作画,但是她知道父亲心中是有遗憾的,想着想着,也觉得有些难过。

  程老爷摸摸绾碧的头,脸上带着慈爱,皱纹看似也舒展了许多。他笑着说道:“碧儿,你越来越大了,穿着这身绿衣裳,可是越来越像你娘了。”

  提到绾碧早逝的母亲,气氛一下子有些冷,大家都有些难受,屋子里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程老爷接着说:“今天展家倒是似乎有些想结亲的意思,展家门第高,也算书香世家,我心里是愿意的,可是你年龄小,我还真是舍不得你这么早嫁人啊,毕竟你走了,偌大的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了,所以我便先缓了一缓。”

  绾碧听了有些眼圈发红,她是女儿,终要嫁出去的,以后偌大的房子里,只有爹爹一个人孤独终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着,便要落泪:

  “爹爹,我还小,可以多陪你几年呢,将来要嫁人,也找个附近的人家,我可以时时刻刻过来照顾你。”

  “呵呵,大户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哪能说出门就出门啊,先别想那么多了,再过几年吧,唉……”说罢,程老爷长叹了一声,最后再次吩咐张妈照顾好小姐,便缓步走出了房门。

  程老爷一走,张妈忙对绾碧说:“小姐,你吓死我了,以后可别玩那么疯了,老爷知道了,我可担待不起。还有啊,听老爷的意思,过几年你可要嫁人了,更该规规矩矩的,别被人笑话了去。今天来的那个姑娘野里野气的,莫非是哪个堂子里的?姑娘以后还是别和人家来往了。”

  听着张妈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绾碧又好气又好笑。张妈是她母亲生前的丫头,从小就照顾她饮食起居,无微不至,她从小没有母亲,把张妈当成了半个母亲,但是张妈的唆和胆小怕事,又常常让她不耐烦。

  “张妈,你就放心吧,那个赛赛姑娘为人直爽,我看不是什么坏人,再说了,堂子里的姑娘,难道个个都是坏人?”绾碧有些不高兴地回道。

  “啊呀呀,我的小姐,你这话可千万不能让外人听到了,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堂子里的姑娘来往的啊。”张妈一听就急了。

  “哎,人家赛赛又不是堂子里的,张妈你多想了。”说罢,绾碧也懒得再说话,自顾自拿起画笔画起了一丛兰草。张妈也无话,知趣地走了出去。

  看张妈走开了,绾碧放下画笔,看着满纸水墨色,不由得怀念那嫣红翠绿的牡丹,那才是如花美眷的生活。想着想着,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秋千架上的那朵红云——不知道赛赛什么时候再来啊?

  日日闺房里的生活,只是写字、读书、画画、绣花,难得再打打秋千,日子过得闲散而悠长,唯一改变的,就是至此之后,赛赛倒时不时地翻过院墙来看看绾碧,陪她打发些寂寞的日子。张妈虽然反对,但终究拗不过绾碧,就一直替她瞒着老爷。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转眼,绾碧已经十七岁了。

  一日,赛赛又偷偷地溜到绾碧的院子里,两人一起打着秋千,一道红影和一道绿影交织着映到墙上,晃花了墙外少年的眼。

  绾碧和赛赛玩累了,便下了秋千,回到房中。

  绾碧看看赛赛,笑道:“我要是有姐姐眉目的一半好看,也知足了,最羡慕姐姐如远山般的眉毛,显得整个人也精神。”

  赛赛爽朗一笑:“这有什么,我还羡慕妹妹肤如凝雪,杏眼盈盈如秋水含波呢,眉毛可以画的。”说着,便拿起妆匣上的黛墨,细细的替绾碧描着眉毛,边画边说着:“你看,这样你的眉毛也有精神了,妹妹该每天好好地打扮自己,涂涂脂粉,扫扫娥眉。”

  绾碧笑道:“我爹爹不喜欢,他总说这样妖里妖气的,有失妇德,他只喜欢我读书写字做做女红,凡事都要规规矩矩的。我娘又去得早,没人教我这些……”

  赛赛看绾碧眼圈有些红,忙扯开话题:“没事,下次我偷偷给你带点胭脂水粉来,再给你梳个外面最新式的发髻……”

  绾碧笑了笑,道了声谢谢,说罢,在妆匣最底层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赛赛:“姐姐,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赛赛好奇地打开了盒子,一只简单的银耳环,只有头上有一点素雅的花纹,静静地躺在盒底。

  绾碧看了眼耳环,再看了眼不解的赛赛,缓声道:“看姐姐一直穿金戴银的,想必也看不上这些小东西,只是这个是我娘给我的,一共一对,我一个姐姐一个,做个纪念。”

  赛赛推却道:“妹妹,好端端的,我们永远不分离的,说什么纪念呢?

  说得好像我就要看不到你了一样,惹人怪难受的。”

  绾碧淡淡一笑,说道:“我娘小的时候家境贫寒,成天只是荆钗布裙,买不起半点黄白之物。她有个姐妹,两人从小就是邻居,成天在一块儿。一日,村子里来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女孩子嘛,哪有不爱热闹的,我娘和她姐妹也一起凑了上去,两人都看上这对耳环。其实现在看来,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对于她们两人,就是天大的东西了。”

  “那后来你娘买下了?”赛赛忍不住问道“没有,还是买不起,两个女孩子天天晌午去割草帮人养兔子,整整攒了半年的钱,才一块儿凑钱买下了这对耳环。想来也是老天成全,这耳环倒是一直没卖掉,也可能是太不起眼了,没人喜欢吧。总之,两人算是达成心愿,买到了,便一人一只地好好藏着,还约定大家要等成亲的时候一起戴上。后来,我娘遇上了来村子里当教书先生的我爹,后来便嫁了他,跟他搬到了城里,我爹又考取了功名,村子里人人都说她是飞上枝头了。可是,她的姐妹却没能来看她成亲,只把这个耳环托人送了来。”

  赛赛诧异道:“为什么不来?病了吗?”

  绾碧轻轻叹息了一声:“唉,能同患难未必能共富贵啊,本是没有分别的好姐妹,一个飞上了枝头,一个却前途惨淡,心里不平啊。”

  “可是,可是她们不是好姐妹吗?不是应该什么都一起分享的吗?”

  “两个人,总是两颗心,贴得再近,也是两颗心。不能说这是人变了,只是世上的事,本就是如此,在不同的立场,想法也是不一样的。”

  绾碧说罢,还是把盒子递给了赛赛:“姐姐,这个你留着,虽然我们是两颗心,但是我还是希望我们不会变,哪怕我们的人变了,至少,心里我还是想记得你。”

  赛赛收下盒子,脸上也没了笑意,过了会儿才缓缓地说道:“难道人真的就这么复杂?黑白分明地喜欢或者不喜欢,快乐或者不快乐不就行了吗?

  为什么世上有这么多的变化,这么多的立场呢?”

  绾碧一笑:“姐姐,人活着就该如此的,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是仅仅为了自己而活着的。比如我吧,我有一半就是为了我爹爹活着的,我要照顾他终老,让他平安喜乐,这就是我的责任,哪怕我死了,也要先尽完责任才能死。”

  赛赛看看绾碧那张平静又坚韧的脸,摇了摇头,叹息道:“妹妹,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是难免的,也是短暂的,我们活着,就该好好地享受每一天,为自己好好活着,活得尽兴。”说罢,轻轻抱了抱绾碧。

  “姐姐,我能和你一样无牵挂就好了。”绾碧闻着赛赛身上的脂粉味,觉得温暖而又有安全感。她抬起头,又轻轻地说了句:“姐姐,可能我爹爹要张罗我的婚事了,我真的嫁人了,就不能一直见姐姐了……”

  赛赛一听,立马一叠声地问道:“恭喜妹妹啊,就要嫁人了,你知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你见过没?对方和你是否年岁才貌都相当?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呢?像妹妹这样的容貌才情,可不能找个俗人玷污了啊。”

  绾碧脸一红:“哪能见啊,见都没见过,又哪能说得上喜不喜欢啊。这事是爹爹做主的,只要他放心满意,我也就满意了。”

  赛赛急了:“唉,你怎么能把一辈子交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呢?”

  “也未必不喜欢吧,再说,爹爹帮我挑的人,应该错不了吧……”

  “可是……”赛赛还想说下去,只听张妈急着催促,老爷要小姐去书房议事。绾碧忙慌慌张张地起身,把盒子塞给赛赛,急急地出了房门。

  书房里,程老爷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绾碧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哆嗦。

  绾碧颤颤地问了句:“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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