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故人隔世终相忘(1)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到深秋黄叶地。

　　紫蝶一个人走在京城里，她是极少出来的，只是在这深秋的季节里，总难免有些心悸，在红尘里走走看看，多看些悲欢离合，心下也会释然很多。

　　本来，这些人世间的恩怨她总是离得远远的，一般都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而今天走的这条胡同，却是一反往日的深秋，充满了喜庆和热闹，围满了半大的孩子，拍着手笑道：“要喜糖喽，要喜糖喽。”一个梳两条辫子的小姑娘还跑到了她面前，拉着她的手问道：“姐姐，你真漂亮，是新娘子吗？”

　　紫蝶一愣，回过神来边笑着边摇摇头。这时候，旁边的一位老大爷招呼道：“小梳子，别乱跑，吓到姑娘了，新娘子要晚些才到呢。”那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对紫蝶做了个鬼脸，跑到她爷爷身后去了。

　　“姑娘，我家小梳子没吓到你吧。”老大爷开口问道。

　　“没，没有，你家小梳子很可爱，今天也难得这么热闹。”紫蝶笑着说，不知道是不是这喜庆的气氛感染了她，在这个深秋，紫蝶居然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呵呵，今天可是我们镶黄旗第一勇士大喜的日子呢！”老大爷满脸喜气地答道。

　　“那是该恭喜了，你们族人应该都来庆贺了吧。”

　　“是啊，我们族今天聚在一起可热闹了，而且啊，娶的可是我们镶黄旗第一美女呢，正是郎才女貌，天底下居然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事。”老爷子似乎越说越高兴，脸上笑开了花。

　　“十全十美……唉。”紫蝶听到此处，忍不住叹息一声。

　　“姑娘，你别不信，这十全十美的姻缘啊，可是老天爷促成的，其中还有一段故事呢。”老大爷看紫蝶叹气，以为她不信，便又说了下去。

　　“今天的新郎成铮可是我们镶黄旗第一勇士，每年的摔跤大赛都是第一。如今在乌将军手下做副将，备受赏识，眼见着前途无量，多少我们族的姑娘都想着嫁给他哩，媒婆都快踏破他家门槛了。可是成铮呢，就是一个也没兴趣。唉，这好姻缘是天注定的，急也急不来。一日，他正巧上街，碰到一群混混在大街上调戏一个姑娘。这等事他是最看不过了，立马上前，把那几个混混打倒在地。那姑娘本要谢他，他却头也不抬地要走。巧就巧在这，这姑娘刚才一阵慌乱中将钗掉在地上了，成铮正巧看到，要走的当口上就这么替她一捡，不知怎么的就一愣，抬头还给那姑娘的时候，两人四目相交，就这样的看对眼了。嘿嘿，这姑娘可是我们镶黄旗第一美女，哪个男人见了不失魂落魄啊。就这样啊，缘分就在这一拾钗的时候定下了。回到家中，双方和父母一说，正巧是门当户对，这亲事就这么定下了。大家都说他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支钗啊，就是老天爷派来成全他们的。”

　　老大爷一口气说完，又不忘再感叹道：“缘分啊，真是天注定的，是强求不来的。”

　　紫蝶心中猛然一动，原本这种旁人的故事，已经再也打动不了她分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心里有个奇怪的念头，她想看看这对天造地设的新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可以得到老天如此的厚爱。

　　这时候，巷子口一阵锣鼓响，所有孩子都叫着跑了出去：“迎新娘子喽。”

　　大家都赶着往巷子口去了，紫蝶也朝人流涌动的地方望去。忽然间，她看到了一个面色黝黑的老者，脸上虽是挂满了笑意，但那样不怒自威的神情，依旧让她心里一颤。

　　“不对，不仅仅是因为那份威严，还有……这个人好生面熟……”紫蝶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在哪里见过他。“对了！他是乌尔甲！”紫蝶回过神来，这个与萧近山生死相搏的人，她本是不该忘记的，无奈时光总是将人变得面目全非，虽然五官的轮廓和那股摄人的气势还在，但当年那个精壮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垂垂老者。

　　紫蝶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恍然醒悟：“乌将军……乌尔甲……看来今天新人的上司，就是当年的乌尔甲！”

　　紫蝶越来越好奇今天的新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的心中，一半是好奇的盼望，一半又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一颗心就是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这时候，锣鼓声又近了，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戴着红花的新郎，天神一般地端坐在高头大马上。

　　紫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这是……这，真的是，一场梦吗？

　　只见马上的人渐渐地近了，也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紫蝶的心也一点一滴地凉了下去。这是她朝思暮想、日日企盼的脸，却在这种时间，以这种场景，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还是如前世那样朗眉星目，在马上的身影依旧这样挺拔，笑起来也依旧这样好看。只是，无论他笑得多好看，紫蝶知道，这个笑容再也不是给她的了。他骑着马穿过人群，始终没有看紫蝶一眼，如今在他眼里，她已经是再平凡不过的过客了。

　　紫蝶见他走过，忍不住想呼喊着走过去，告诉他她才是他前世定下盟约的恋人，可是后面喜庆的花轿，一下子打破了她的梦。前世，再多的山盟海誓，都也只是前世而已，今生，他已经有了新的盟约，与这个花轿中的女子订了终生，已经与她再无一点瓜葛了。人又怎么能不喝孟婆汤呢？人，又怎么会真的记得那么多前世呢？只有狐是不会死，不会老，也不会忘记的，可是有的时候，这份不忘，比老，比死，都要可怕许多，尤其是当大家都忘却的时候，你还记得。

　　等到人群都差不多走完了，紫蝶依旧痴痴呆呆地站在路旁。恍惚间，一只小手拉拉她的衣服，一个脆脆的声音说道：“漂亮姐姐，我们去看拜堂好不好？”

　　紫蝶低下头，看到是刚才那个叫小梳子的小女孩。她愣愣地点点头，由她拉着手，往新房那去了。走着走着，感觉心里冰凉，很多次她都恨不得这么转身走了，再也不来人间，再也不想着那段前世，可是总还有另一个念头让她走下去：“再去看看近山吧，再看一眼也是好的，说不定，说不定他总有一天可以记得我呢。”

　　大堂上，一对红烛烧得通亮，一对新人穿着大红的衣裳，随着司仪的一声声唱喊，正在拜天地。成铮的脸色庄严而肃穆，今天他总算成家了，也总算给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交代。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拾钗的那一刹那，似乎心都颤动了一下，有些欣喜，有些悲伤，又有些隐隐的期待，一瞬间五味杂陈。当他抬头看到面前女子清丽的容颜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似乎是他这辈子注定要找的女人，虽然后面的钟情、定亲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但是直到今日拜堂的时候，他才觉得这个女子是真真正正属于他的了，这段天注定的缘分才是那么的真实，谁都别想在他手里夺走。可是不知道为何，心里总是有丝不安，是一切太顺利了吗？他不知道，也不愿意多想，毕竟进洞房的时辰到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更何况又是这样一段姻缘。

　　看着成铮和他的新娘被一群人簇拥着进洞房了，紫蝶一点知觉都没有，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她一眼，他所有的目光已经被另一个女子吸引了，可这又不是他的错，毕竟一切已经斗转星移，放不下的人才是错的那一个。紫蝶一路呆呆地走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爱，该恨，还是该忘却。她也不觉得自己的心有多痛，只是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家酒肆门口，迟疑了一下，便上了楼，招呼小二给她上了最烈的烧刀子。在小二诧异的目光下，紫蝶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近山，今天就当我也喝到你的喜酒了……”想着想着，不由得滴下泪来，突然觉得胸口一热，便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只记得似乎有个温柔的声音最后在她耳边说道：“姑娘，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而在成铮的洞房里，他正小心翼翼地掀开新娘的红盖头，一张清丽的容颜带着笑露了出来。成铮也笑了，凑在她耳边轻语道：“青蝉，今天我们终于在一起了，自那日一见，我就对你倾心不已。”

　　青蝉含羞地低下头，嗯了一声。

　　成铮伸手拔下她头上的钗，笑道：“要不是它，我可能今生就要把你生生错过了。”

　　青蝉接过，简洁的素钗，中间是一只素蝉，她低声道：“本来今天大婚，是不能戴这些素素的东西的，可是这钗我从小戴惯了，我们的姻缘也是由它而起的，便还是戴上了，做个纪念。”

　　“说来也真是上天注定的，让我娶到了你，今天是我们洞房花烛夜，可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青蝉听出了成铮的意思，不由得有些脸红，但是她仍然抬起头来，问道：“相公，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但说无妨。”

　　“相公，你到底是喜欢青蝉的人，还是只是喜欢这一支钗的缘分？”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帮你捡起素钗的那一刹那，我就觉得面前这个女子，应该注定是我的妻子。后来我才知道你是我们旗第一美女青蝉，更觉得这是老天对我的恩赐，我是第一勇士，你是第一美女，这种天作之合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成铮带着笑说道，话语里几分柔情，几分豪迈。

　　青蝉也笑了，说：“一直以为英雄救美然后成就姻缘都是戏文里的事，没想到在自个儿身上成真了，你是我一直仰慕的英雄，没想到那天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相公，那一瞬间，我就认定这辈子要嫁你了。”

　　成铮温柔地替她卸去头上的珠环，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以后，一辈子我们都这么过，直到终老。”

　　青蝉羞涩地点点头，然后就只觉得铺天盖地，满世界都是他的拥抱。

　　夜，渐渐地深了，红烛，也渐渐地燃尽了。

　　当紫蝶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双弯弯的带着笑意的眼睛。

　　看到她醒来，一个脆脆的声音立马响起：“姑娘，你醒了，你可醉了一天一夜了。”

　　紫蝶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眼睛像弯月似的，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女孩子，她完全记不得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现在，她依旧头痛欲裂，只是心里空荡荡的感觉依旧这么分明。

　　“嘻嘻，你真不记得了？唉，那我们家公子要上心了，可是他把你带回来的呢，不然你一个女孩子醉倒在酒肆，天知道会怎么样。”

　　“哦……”紫蝶应了一声，依稀想起自己醉倒前的那个温柔的声音。然后也立马想起了昨夜，昨夜是近山的大婚之夜，今天，他和她，应该真正成夫妻了吧……旁边的女孩子看她脸色惨白，忙劝道：“姑娘，看你脸色不好，还是再休息休息吧，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就好。这里，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们公子人最好了，他昨天就吩咐过了，让我照顾你。对了，我给你去打洗脸水吧。”说着，便转身要走，临走前还不忘又关照道：“我叫惜惜，有什么事，姑娘只管唤我就好。”

　　惜惜转身出去了，紫蝶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一身素白绫的内衣，钗环也卸下了收在一旁。紫蝶拿起那支自己片刻不离身的蝴蝶素钗，又想起了近山死前念念不忘的来世之盟，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刷的又落下来了。

　　“呀，姑娘，你怎么又哭了呢？”这时正好惜惜进来，忙给她擦了擦脸。

　　紫蝶不好意思地谢道：“谢谢惜惜姑娘，这么精心地照顾我。”

　　“你不用谢我，等到我们公子来了，你好好地谢谢他吧。”

　　话音未落，门口一个声音就响起来了：“惜惜，又在说我什么坏话了？”

　　“我是替公子在这位姑娘面前美言，公子改日可要好好谢我！”惜惜忙迎到门口，帮进来的男子脱下外衣。

　　“远寒……”当紫蝶看清了他的脸的时候，不由得惊呼起来。

　　“姑娘，你认错人了，在下元若离。”走进来的公子彬彬有礼地说道，正是昨晚酒肆里紫蝶听到的那个声音。

　　紫蝶默然不语，是啊，连近山都忘记了自己，远寒又怎么会记得呢？

　　看紫蝶低着头没有说话，元若离忙接着说：“姑娘，昨日你在酒肆喝醉了，我看你孤身一人怕有危险，便把你带回了家，让惜惜照顾你，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

　　紫蝶抬起头笑了笑，说道：“公子太客气了，是紫蝶多有劳烦，过意不去，一会儿我就告辞，不敢再多打扰。”

　　“这可不行，姑娘，你还没完全好透呢，要好好休息，再说今天天色也晚了，要走也不是这个时候。”还没等元若离开口，一旁的惜惜就抢着说道。

　　“呵呵，你这个丫头，就你最乖觉了，紫蝶姑娘，你就宽心在这多住几天吧。能大醉一场的都是伤心人，身子好了，心还没好，自然该多休养休养的。”元若离劝慰道。

　　紫蝶看着他们两个，又想起眼前的这个人毕竟是远寒的转世，毕竟始终有一份感激，一份亲近，也就答应了。

　　这时，只听旁边的惜惜开口问元若离：“公子，今天一大早你就出门了，到现在才回来，乌将军那可是又有急事了？”

　　“是啊，军机要务不得耽误，唉，我天生不是习武的料，偏偏父亲非要我从军，说这才像是八旗子弟，其实我对这些事，早就腻烦透了。”

　　一旁的紫蝶心中暗想道：“唉，远寒还是和前世一样的脾气，只是不知道近山怎么样，这一世还必须背负那么多的责任吗？”

　　正想着，忽然一旁的元若离又开口说道：“我还算好的，成大哥就惨了，昨日他洞房花烛夜，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居然今日一大早也被乌将军叫去，两人密谈了一天，唉，委屈成大哥的新婚娘子了。”

　　紫蝶听了，心中一动，正要开口问，惜惜却先开口了：“公子，一直听说成公子的新娘子是镶黄旗的第一美女，你见过吗？真的很美吗？”

　　“青蝉姑娘和我家是世交，我们也算青梅竹马，小时候也没觉得她有多漂亮，大了听说是女大十八变了，居然成了镶黄旗第一美女。”

　　“哈哈，青梅竹马，那公子怎么不上门求亲啊？”惜惜依旧开着玩笑，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

　　“你这丫头，我惯坏你了，在紫蝶姑娘面前，也不怕人家笑话！”元若离板着脸，一面吓唬惜惜，一面答道：“青蝉姑娘可厉害着呢，从小除了学女红，也学骑马射箭，说什么满人就该这样，而且啊，动不动就板着脸说大道理教训人，我是不敢招惹的。不过她和成大哥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都是一本正经的人。”

　　“嘻嘻，那是，这么厉害的媳妇，你要是敢不老实，估计就惨啦，难怪不敢要呢！”惜惜一边取笑元若离，一边往外走：“公子，你陪紫蝶姑娘说说话，我去给你们准备晚饭。”

　　“姑娘，惜惜被我惯坏了，没大没小的，你别介意。”

　　“没事，惜惜姑娘又直率，又活泼，我很喜欢她。”紫蝶忙答道。

　　“那就好，姑娘，你昨日醉酒，估计也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就在这多留几日，只管把这当自己家，让惜惜多陪陪你，散散心也是好的。”元若离劝道。

　　紫蝶看了看眼前这个人，这个人永远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无微不至帮自己的人，无论从前世还是今生，她对近山，也许是永生永世的爱恋，对远寒，就是永生永世的感激了。上一世，他为了她而死，这一世，还会依旧吗？

　　成铮的新房里，青蝉正焦急地等着自己的新婚丈夫。昨日的旖旎还在眼前，今日一早成铮却被乌将军叫去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不知道有什么大事，那么片刻不得耽误。

　　正当她有些焦躁的时候，前面却有人来通报少爷回来了。

　　青蝉忙迎上前去。看到她出来，成铮一脸歉疚地握着新婚妻子的手，柔声道：“小蝉，委屈你了，今日一大早我就走了，都不能多陪你一时半刻。”

　　青蝉浅笑道：“相公回来就好，我只是有些担心而已，不是怨你不能陪我，毕竟公务总是第一位的。”

　　“小蝉，你总是这么识大体。”成铮一边笑，一边拉着青蝉进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