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故人隔世终相忘(2)

　　“相公，今日乌将军找你，想必有什么大事吧。”看四下无人，青蝉才开口问道。

　　成铮皱了皱眉头，心事重重地开口说道：“唉，当今圣上虽然年幼，但是处理事情真是老练，刚除了鳌拜，如今又准备着削三藩了。”

　　“可是吴三桂他们？现在三藩尾大不掉，而且如今汉人多有不服我们满人的，万一三藩作乱，后果不堪设想。”青蝉接口道。

　　成铮看看她，又惊又喜，叹道：“小蝉，想不到你一个女儿家也有如此见识，得妻如此，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青蝉抿嘴一笑，说道：“我可是满人，自家的天下怎能不用心呢？再说我从小就后悔自己不是男儿，不能保家卫国，所以在闺中的时候也学习骑射，关心国事，想着多少为国为家做些事，如今找了你这样英雄的夫君，方才如愿。”

　　成铮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小蝉，我知道你心气高，巾帼不让须眉，如今世道刚刚太平，可西南那边眼见着又要起风浪了，今日乌将军跟我密谈，说吴三桂快要按捺不住了，让我做好准备出军。可是他也知道我新婚，舍不下你，所以……也没说定要我去。”

　　青蝉听了这话，忙起身正色对成铮说：“相公，如果真要出兵，我绝不拦着你，八旗子弟就该在马上，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个英雄，而不是处处被儿女私情绊住步子的懦夫！你出去一年，我等你一年，你出去十年，我等你十年，你若是一辈子不回来，我就等你一辈子！”

　　“那我若是战死沙场呢？”成铮突然问了一句。

　　青蝉一愣，抬头望着成铮，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她一把抱着他，哽咽道：“相公，你一说战死沙场，我心就突然一凉，撕心裂肺的痛……若是，若是真的这样，我随你去地下，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成铮心里也酸酸的，涩涩的，他抱着青蝉，柔声劝道：“小蝉，不会的，我一定会好好的，为了你也要活下去！”

　　他们并不知道，这时候，有一个紫衣人影正在窗口静静地听着，当成铮说到那句战死沙场的时候，窗外的人同样是一阵心悸，同样是泪流满面，可是已经再也没有一双刚毅的手握着她，给她一点半点的慰藉……不知道站了多久，紫蝶才悄然离去，一个人游荡着。她知道自己是不该来的，来了又能怎么样？再惹一份伤心而已。可是她忍不住，她还是想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个她怎么也忘不了的人，甚至心里还有一丝小小的期盼。也许，今天他能想起我呢？也许，明天他能想起我呢？紫蝶不知道她明天还会不会来，还会不会偷偷地再来看他一眼，她想自己还是会的，忍不住的，哪怕看到的也许是一次又一次的，他和另一个女子悱恻缠绵，千恩百爱。

　　“明天，就离开了吧。”紫蝶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是立马，她的心又否定了这个念头：“不能走，近山说他可能又要上战场了，我总是有些担心，还是跟着他吧，万一有什么……”一丝不安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她也不知道是在给自己找继续停留的借口，还是确实预感到了一份不祥。

　　紫蝶恍恍惚惚地走回元府，正巧遇上惜惜。一见她，惜惜忙上前说道：

　　“紫蝶姑娘，你才刚好些就出门走动，公子知道了，要怪罪我没好好照顾你了。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紫蝶淡淡一笑：“我闷，随便走走，你家公子呢？”

　　惜惜抿嘴一笑：“我们公子可规矩着呢，他说天色晚了，不方便一直陪着你，已经回自己的东厢房了。”

　　紫蝶也笑了：“你们公子倒是个真正的君子。”

　　听到紫蝶夸元若离，惜惜的眼睛都笑成了一弯新月，脸上绽开了花，连声道：“是啊，我还没见过比我们公子更好的男人呢，又细心，有体贴，没一点架子，懂得知冷知热，总是替别人着想。”

　　紫蝶看了看惜惜，一张笑脸红扑扑的，满心的喜欢都放在脸上，不由得叹息了一声：“真是个孩子。”她笑着问惜惜：“那你一定很喜欢你家公子。”

　　惜惜被她一问，忽然低下头，脸立马变得绯红，拉着紫蝶低声说：“我是喜欢我们公子啊，不过，不过我只是他的小丫头而已，紫蝶姑娘和我家公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紫蝶拉着惜惜坐在床边上，说道：“惜惜，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人都是平等的，都有喜欢别人和被别人喜欢的权力。”

　　“可是我是汉人，是入关的时候被元家俘虏的包衣，身份天差地别尚且不论，满汉不通婚就是迈不过的坎。唉，我知道自己的命，所以也不奢求什么，只要我家公子一辈子开开心心的，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就知202足了。”惜惜说完，眼里已经没了笑意，而是暗暗地闪烁着泪光。

　　紫蝶心疼地看着她，劝道：“如果你家公子喜欢的是你呢？傻丫头，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是要执着的。”

　　惜惜淡淡一笑，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执着，但不必强求。”

　　紫蝶听了，心中大震，她不由得扪心自问：“我真的错了吗？错在不该如此的执着？”

　　看到紫蝶半天没有说话，惜惜擦了擦眼角，起身说：“说了这半天的话，夜都深了，紫蝶姑娘，我伺候你休息吧。”

　　不知不觉，紫蝶在元府已经待了两个月了，每日惜惜和她相伴说笑，解了很多寂寞。元若离每日回家的时候，也必定会来和她打个招呼，说几句闲话，但总是一见日头下去了，就急急地告退，回自己的东厢房，没有半分唐突。紫蝶心中也是暗叹：“远寒还是和前世一样，有礼数，又会照顾人，难怪惜惜那么钟情于他。”时不时的，紫蝶还是会偷偷去成府看成铮，在她心里，这个人永远是萧近山，离他最近又最远的萧近山。

　　一日，元若离回家的时候，不似以前那样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而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惜惜一下子就看出了异常，她忙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今天出什么事了吗？”

　　元若离还是锁紧眉头，看到惜惜关切的表情，才挤出一丝笑意，无奈地摊了摊手，说：“唉，这次是躲不过了，真的要打仗去了！我还算是好的，可怜成铮大哥刚新婚两个月，就要上战场了。”

　　“什么！”惜惜一惊，手上拿着的元若离的外衣掉了下去。她猛然回过神来，弯下腰去捡衣服，忙说道：“奴婢该死，这么不小心。”说着，便低头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元若离摸摸她的头，说了句没事，又看到她低着头，大眼睛里已经渗出了泪珠，脸红红的，不由得满心爱怜，柔声劝慰道：“惜惜，没事的，过个一年半载，我一定可以回来的。”

　　惜惜抬起头，泪水直直地流了下来，她哽咽道：“公子，你一定要回来啊，如果你不回来，我也，我也……”说着，便又红了眼。

　　元若离从前一直以为惜惜对他只是感激或者敬仰，这些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惜惜那双笑起来如弯月一样的眼睛，脆脆的如珠落玉盘的话语，他又怎会没有一丝情愫？只是这样的真情流露，一时让他手足无措，他只得把她拥在怀里，好好地宽慰。猛然间，他想起紫蝶还在一旁，立马涨红了脸，向屋里望去，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紫蝶早已不见了。

　　当紫蝶听到成铮要出征的消息，一阵天旋地转，前世所有的记忆又涌了出来，包括最后近山战死沙场的情景。她本能地排斥战争，她本能地觉得危险在一步步地逼近。

　　“成铮，不，无论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他都是我的近山！我不能让他再一次死在我面前！”紫蝶心中嘶喊着，一刻不停留地往成府赶去，“哪怕他忘了我，我也记得他，我也一定要让他好好活着！”

　　这时，成铮正在满腹心事地往家中赶去，今天乌将军告诉他三藩已经反了，而且声势浩大，南方几个省纷纷响应，其他的几个封疆大吏也正在观望中，态度暧昧。

　　“另外两个也就罢了，吴三桂可是个老狐狸，当年明末的时候，要不是李自成逼得他开了山海关，我们清军根本没那么容易进得了关。这人十几岁就名扬天下，连当年的袁崇焕都敬他三分。”乌将军的话响彻在他耳边，吴三桂，袁崇焕，这些名字，每次听到，他的心里都会猛然一震。

　　一阵秋风吹来，不由得有些冷，成铮把领子紧了紧，心里一暖，这是青蝉这几日怕他冻着，赶着给他做的灰鼠皮衣。想到青蝉，成铮一半是欣喜，一半又有些放不下：“唉，新婚才两个月就要上战场，可真是对不住小蝉。”

　　想到这里，乌将军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成铮啊，每次我看到你，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一个故人，说是故人，其实也就一面之缘，而且是生死离别的一面。他是个汉人，以前大明的将军，虽然最后战死沙场，但其浩然坦荡之气，真是让人佩服！虽然他死在我的军中，但是我心中始终把他当做知己。当年他死前，有一位姑娘哭得肝肠寸断，看得出他们之间的深情，可是为了国家，他最后只能给她一个来生相见的承诺，选择战死沙场。早些年，我一直都觉得男子汉就该这样死，可是这些年我老了，就一直在回想，如果那时他选择和那位姑娘一起走了，两个人平平安安地终老，其实未必是一种怯弱，反而是一种凡人的幸福。所以，成铮啊，你新婚燕尔，我知道，你和青蝉的感情很好，我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你出征，你自己回家也好好想想，和青蝉商量一下，明日再来答复我吧。”

　　“唉……”想到这里，成铮长叹一声。他心里是放不下青蝉，可是乌将军焦虑的神色……他知道，这次的军情已经刻不容缓了。

　　正当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马长嘶了一声，停住了。成铮有些吃惊，正色向前看去，只见一个紫衣人影鬼魅般地立在路中间，一双极黑极深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像一潭深水，看得他心中一凛。

　　还没等成铮开口，前面的女子便开口了，声音清澈而空灵，语气却又是那么的坚决：“一定不要出征！”

　　成铮心中大惊：“这等军机大事，面前的女子怎么知道！”他厉声问道：“你是谁？”

　　紫衣女子淡淡一笑，只是笑容里已经是悲怆至极，她答道：“我，我是紫蝶，你再也不会记得了……”

　　听到这个名字，又看到面前女子悲怆的神色，不知怎么的，成铮心中再也提不起半分恼怒，甚至隐隐地有些心疼，只是任他如何回想，也想不出以前和面前这个名叫紫蝶的女子有什么瓜葛。

　　紫蝶看他的神色忽明忽暗，不禁心中又是一阵巨痛，她又说道：“不要出征，千万不要，你哪怕不珍惜自己的命，也要……也要为你的妻子想一想！”这句话说到最后，心中一阵苦涩，自己最爱的人，如今唯一牵挂的却是别的女人。

　　成铮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一柔，缓声道：“多些姑娘好意了。”

　　这时，又一个低沉的女声响了起就：“不！相公不必为我担心。”

　　紫蝶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青蝉纤弱的身子挺得笔直，坚定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和青蝉这样地打照面，紫蝶有些尴尬，她又望了望成铮，发现他自从青蝉出现后，眼睛就没有片刻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心中一酸，觉得在他们面前，自己似乎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你怎么来了？最近天冷，你又一直身体不太好，还这么出来走动，小心着了风寒。”成铮仔细地叮嘱着，眼里满满的都是温柔的神色。这样的神色，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也在萧近山的脸上出现过。只是那时，他对着的是紫蝶，就是如今眼前这个与他已经形同陌路的女子。而她，却为了这份温柔的神色，流落尘世，执着得终于折断了自己曾经骄傲的翅膀。

　　“相公，我没事，我看你一直没有回来，所以出门来迎你一段。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青蝉说完，又转向紫蝶：“姑娘，初次相见，不知道你的芳名，不过我还是谢谢你的好意。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选择，我相信我和我相公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所以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一番话不卑不亢，说得紫蝶愣愣的，不知道该接什么好。她仔细打量着青蝉，果然是镶黄旗第一美女，天然清丽，神色中有一股掩不住的英气，一点不似汉人女子的矫揉造作。突然间，她看到了青蝉发髻间的素钗，和她头上的那支是那么的像，只是她的中间是灵动的蝶，而青蝉的那个是高洁的蝉。紫蝶突然间明白了，成铮和青蝉的相遇……拾钗的那一瞬间定下的姻缘……一切都因为近山还记得那支素钗。一瞬间，紫蝶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悲伤。欢喜眼前的这个人，哪怕喝了孟婆汤，还是依稀记得他们曾经的约定，可是偏偏造化弄人，这辈子，上天再也不眷顾他们了，没有让他们相遇，而是冥冥中成全了另一段姻缘。

　　看面前的女子半天不答话，青蝉有些诧异，她还是彬彬有礼地问了句：

　　“姑娘，请问你还有别的事要关照我相公的吗？”

　　听到她的话，紫蝶才恍然回过神来，她看着青蝉，颤声问道：“若是你相公这次一去不回了，你怎么办？”

　　青蝉一愣，随即正色答道：“若是这样，青蝉也无怨无悔，唯有以死相随，来生再续前缘！”

　　紫蝶听了她的话，不由得一声冷笑：“来生……真的有来生吗？”

　　成铮本要开口说什么，忽然一阵风吹过。已经是初冬了，青蝉前几日才刚着了凉，还没好透就跑了出来，被风一吹，更是经不住，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成铮一见，赶忙下了马，上前扶住她，关切地问道：“小蝉，你怎么了？叫你不要出来的，还穿这么少跑出来，等下回去就把大毛衣裳找出来穿上，万一落下病根怎么办？”

　　青蝉靠在他胸上，摆摆手说：“相公，我没事，今天我也是担心你……”

　　“别说了，这儿风大，我们回去说吧。”成铮说完，拉着青蝉就要走，突然想起还有个姑娘在这儿，正要招呼，却发现紫蝶早已经离开了。

　　紫蝶走在回元府的路上，刚才看到成铮看青蝉的焦虑神色，已经让她心如死灰了，可是一想到成铮又要上战场，心里又担心，总是放不下。

　　不知不觉走到元府，只见惜惜在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看到她来了，抬头招呼道：“紫蝶姑娘你回来啦？我们公子要出征了，我赶着帮他收拾些东西，若是有怠慢之处，你可别见怪啊。”

　　“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对我客气，惜惜，你不用把我当客人的。”紫蝶对惜惜笑笑，又问道：“你们公子要走，你舍得吗？”

　　听到紫蝶这么问，惜惜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坐在她旁边，方开口说：“我也不舍得，是真的不舍得，一想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的难受，可是我也没办法啊，公子说这是国家大事，一定要去。不过公子答应我，一缓和些他就提早回来，让我好好地在家等他。可是，紫蝶姑娘，我总是不放心，我想偷偷溜去陪着公子，你说好不好？”

　　紫蝶听到惜惜要跟去，忙说：“那怎么行，战场可是很危险的地方，你一个大姑娘，你家公子肯定不放心。”

　　“所以我说偷偷地啊，我就在附近待着，哪怕离远些也行，我就是想早点等到公子回来。”惜惜说着说着，大眼睛又湿了，水汪汪地望着紫蝶。

　　“好，惜惜，那我和你一块去！”紫蝶咬了咬嘴唇。

　　“紫蝶姑娘，你也去？”

　　“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有个让我放不下的人。”紫蝶幽幽地说道，回头看到惜惜愕然的神色，又笑着说：“放心，我放不下的人可不是你们家公子。”

　　惜惜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红红的，说：“那我们要好好准备了，我听公子说，再过十天就要出发了。”

　　紫蝶点点头，心里叹道：“前世，近山为了汉人死在了女真人手上，这一世，却为了女真人去打汉人，真是造化弄人……他哪一天真的记起了自己的前世，也未必会开心的。”

　　十天后，元若离告别了哭得像泪人儿一样的惜惜，骑着马，依依不舍地出发了。成铮看他坐在马上无精打采的，忍不住上前劝道：“出征是我们八旗子弟的荣耀，若离你怎可如此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