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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得失之间 (2)

  司仪示意大家肃静,音乐响起,婚礼仪式开始,两位新人起立,新郎衣服轻便,行动还算方便,新娘顶着重重的凤冠,一动跟玩杂技似的。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头饰,尽力保持优雅。两人对着一对明晃晃烧得极旺的烛火慢慢跪下,司仪放声高喊:“一拜天地!”立冬身处其中,听音见景,恍惚觉得自己跟穿越了似的。夏夏激动得直捏立冬胳膊,立冬这才从白日梦中抽身。司仪接着喊:“二拜高堂!”小两口应声起身,偏转四十五度,对着正东方坐着的陶蓓爸妈“扑通”跪下,台下亲友一阵叫好,陶蓓的爸爸岿然坐着,一动不动,再加上体大身沉,俨然一座小肉山。陶蓓妈则喜极而泣,颤巍巍起身要扶两位新人,但被陶蓓爸制止住。

  小两口重重地叩了一个头。陶蓓妈喜得不知道怎么好,又是要塞红包,又是捂住合不拢的嘴巴。司仪又喊:“夫妻对拜!”陶蓓和她老公站起来,面对面恭恭敬敬地相互作了个揖。陶蓓妈连声说“好好好,好孩子”,又转头四处找寻什么。不一会儿,服务员递上话筒,陶蓓妈道:“今天谢谢大家来参加我女儿的结婚宴会,招待不周,请多包涵。我养女儿这么多年,终于看她找到了好的归宿,这也算我做妈妈的了了一桩心事,我舍不得我的女儿啊,”台下一阵哄笑,“我就说我的女儿如果是嫁到外地去,坚决不同意,现在好了,小江愿意到我们家来,两全其美,今儿个我开心!我希望大家在这里吃好喝好玩好,不要拘束,开始吧。”

  台下各就各位,闹哄哄地等待上菜。只听得门廊里一阵吆喝,十二个穿着旗袍的女服务员和十二个穿着马褂的男服务员推着亮银色的小推车鱼贯而入,一桌一桌上酒上菜。酒是一桌两瓶,一瓶茅台,一瓶波尔图红酒;菜是每人一样一份,各吃各的,干净利落。夏夏不等菜上来,先倒了杯红酒,跟左邻右舍乒乒乓乓乱碰。立冬劝她少喝,她也不听,酒走一遭,小脸泛红,才罢手。不一会儿,菜渐渐上位,走的是中西合璧的路子:清蒸海上鲜、双虾拼、蜜汁海参盅、佛跳墙、炒什菌、万字扣肉、咖喱奶香鸡脯、椒盐小牛排、广式小份烧鹅、酱味蹄花、榴莲酥、热带水果拼盘。份份都是夏夏的最爱,一边吃,她还不忘跟旁边的人交头接耳。“你说摆这么一桌得花多少啊?”旁边的中年妇女伸出一个手指。“一万?”夏夏瞳孔放大。中年妇女笑而不答,继续吃她的海参盅,然后又乐呵呵地四处推杯换盏。夏夏转头跟立冬说:“阿弥陀佛,这二十桌还不得二十万啊。”立冬道:“还有礼金可以抵消一部分。”夏夏脑子里小算盘飞转:“那算下来也得十万块吧。”

  刚说到这儿,陶蓓夫妇来敬酒。立冬、夏夏端着杯子站起来,夏夏抢先道:“蓓蓓,今儿可真够拉风的。”陶蓓眼带桃花,笑得合不拢嘴:“一生只有这一回啦,更待何时呀!”“干了!我祝你们白头到老!”夏夏豪爽,一口见底。陶蓓也不示弱,手一扬,脖子一扬,便把杯中酒吸得精光。立冬和新郎也礼貌地碰了一杯。“等你的好消息哦。”陶蓓眨了眨媚眼,笑嘻嘻地对夏夏说。夏夏不语,面无表情,像是被武林高手点中了穴道。

  都说女人的心善变,或许就是陶蓓的那一句看似随心却像有意的话,触痛了夏夏的心事。体面地结婚,在这个都市里意味着你必须得有基本的物质基础,没有,那只能裸婚。当婚姻剥离掉那些由鲜花、醇酒、华服、美屋构筑的物质材料时,那个赤裸裸的婚姻本身,对于夏夏这样的女孩来说,又有多大的吸引力呢?或许有人说,你只是跟这个人结婚,要这个人就够了,干吗奢求那么多?可是夏夏也深深明白,在这个由千万物质构筑的都市里,光靠精神去结婚,是绝对不可能走到最后的。夏夏没吃完就离场了,立冬不解,只好尾随。

  星巴克里,夏夏捧着杯咖啡,心平气和地问:“我们的婚礼怎么办啊?”

  立冬随口答道:“随便弄弄得了。”

  “随便弄弄?你跟我说你说这话是开玩笑的。”夏夏变严肃了。

  立冬结巴了:“你,你,你不是想办成陶蓓这样吧。这可是二十万,有这钱还不如留着买房呢。”

  “别提什么买房了,不提我还不来气,立冬我告诉你,你这是态度问题,我怎么就不能有个盛大婚礼,我怎么就不能万众瞩目一回……”夏夏声音渐大。

  立冬求饶:“行行行,小祖奶奶,咱回家说成不成,这人都看着呢。”

  “看着怎么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呀,我今天还真就由着性子来了。”说话间,夏夏轻巧地用长指甲弹了一下咖啡杯,棕色的液体朝立冬扑过来。

  “你疯了吧!”立冬措手不及,裤子上湿了一大片。

  夏夏拎包便走。

  立冬无奈,起身朝夏夏的背影追过去。

  千里刚吃完午饭,准备休息一会儿。下午还有两节课。同一个研究所的同事都是周一到周五有课,偏偏她的课安排在周六,唉,谁叫她年轻呢,吃点亏是“应当的”。

  千里在上课之外搞古代文学研究,她一直想在学校开一门魏晋诗歌研究的课,可申请了好几次,领导都委婉地说以后一定考虑,目前还是请她带好大学语文。千里无奈,只好先混着。要知道,光带大学语文,以后评职称是个大问题。这个周六志刚加班,千里中午胡乱吃了,吃完往床上一躺,半梦半醒中,千里听到敲门声,她挣扎着起床去开门。

  “妈,你怎么来了?”千里瞬间清醒。

  “我怎么就不能来?”绣花皱着眉,拎着小布袋子。

  “你怎么知道我们这个地方的啊?”

  “我问志刚要的地址,2047号房间,我来看看你们天天都过的什么神仙日子,有家不住,非住这个地方。”

  “你又来了,这不是图个方便嘛,离我的学校、志刚的公司都近,中午我还能休息一会儿,我这刚睡着。”

  “怎么,嫌我来得不是时候?”

  “妈你又多想了,不要太敏感好不好?”

  “你们这房子不算小啊,这么大的客厅,都不摆东西,哎哟,瞧这桌子上的灰,平时你都不打扫呀。”绣花东瞅西瞧。

  “又来了,到我屋里坐会儿吧,我这也快到点了。”

  “婵娟住这间小点的?”绣花努着嘴说。

  “嗯,她最近晚上回来也很晚,考研,用心着呢。”

  “我跟你说千里,嗨,按说这话我也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婵娟是我李绣花的女儿,也是你亲妹妹呀,平时你怎么就不多说说她。”

  “她都这么大了,我说她什么,我顶多在生活起居上照顾照顾她。妈,婵娟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她有脑子,有判断力,我说,她要听才行啊。”

  “她怎么不听,你是她姐,从小一起长大,她敢不听,她跟我犟,跟你总还有知心话吧,别的不说,那个毅然,我第一个看不惯,家里穷成那个样子,人吧也就那样,高不成低不就,现在索性住到这儿了吧?简直放肆!这叫什么,这叫非法同居!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就不阻止呀!我生俩闺女我算知道厉害了,这个女人呀,受的教育多了也不行,三从四德全抛脑袋后面去了,什么出格的事都干,阿弥陀佛,婵娟再嫁得不好,我真不要活了。”

  千里知道绣花这是话里有话,脾气反倒上来了,越发要争这口气,随即大声说道:“妈,你这就没道理了,婵娟和毅然是青梅竹马、真心相爱,你不知道现在这样知根知底的感情有多么难得,找到毅然这么好的孩子,也是婵娟的福气。退一步说,就算我们齐心协力把毅然赶出去,把婵娟和毅然的事给搞黄了,对婵娟也是种伤害是不是,再去找条件好的,哪里还有感情基础?再说了,条件好的咱不一定那么了解,还不如像你和爸那样,一生一世两个人,多好。”千里说着说着就往绣花身上靠,带点撒娇的意味。

  “快别提我和你爸了,这辈子,我实话告诉你,我被你们老马家害得不轻,当年你妈什么样子,谁到我们李家不说‘哎呀你们家四姐真漂亮,跟仙女似的’,自从嫁给你爸,这一年一年的,我什么活儿不干呀,一直伺候你们姐俩,一把屎一把尿,然后又是伺候你爸到去世,你都不看你妈都老成什么样了……”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我要上班去了,下午还有课,喏,这是大门钥匙,你自己注意点。”惹不起,千里还躲得起。

  “我就知道你听不进去我的话,”绣花忽然压低声音,道,“但凡你当年听进去我一点话,你现在也不至于跟志刚受苦,以前青云对你多好,你愣是不上心,现在人家是董事长,总裁!发达着呢!北京、上海都有房子,千里我跟你说世上真是没有后悔药,每一步都要走好,一步错步步错……”

  “妈,我真得走了,自己在家注意点,我走了啊。”千里再也听不进去绣花的唠叨,拎起包,拿起几本书走了。

  绣花是天生的忙碌命,一会儿也闲不下来,刚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又开始拾掇起来。桌子她要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一遍,房间的木地板她要认认真真顺一通,被子她要重新叠,床单她也要重新整理。但就在她一寸一寸地捋顺床单的时候,一个方形的盒子硌了她的手。

  绣花蹲下来,把手臂插进枕头贴着的被单下面,摸出那不明物体,贴到眼前一看:杜蕾斯。“哎哟!”绣花不由得叫了一声,心里的火腾地便烧上来,心想,哦,你们两个小鬼,总说怀不上怀不上,老用这个东西,能怀上吗?

  她掏出电话,拨出千里的号码,想要训斥女儿一番,可刚要拨通的时候,她转念一想,又不打了。她偷偷地把那一盒杜蕾斯丢到垃圾袋里去了。而后,绣花心情大好,抡起拖把又把客厅清理了一遍。她一个人硬生生地把志刚的行军床拖到客厅里,打开,铺上垫被、床单,又从千里的柜子里找了个旧枕头,自己一个人坐在行军床上美滋滋地嗑瓜子儿。

  千里打电话来:“妈,你在家干吗呢,我真不放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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