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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小姐派来的!

  连长安的神经立时紧绷,狠狠咬了咬嘴唇,干脆答道:“没有!”

  郑娘子长叹一声,望着她的目光满是怜悯,缓缓伸出手,慈爱地摩挲着她的头发。连长安虽僵着脖子,却没有躲,任她抚上来,眼底又是盈盈水花。

  北齐连氏,南晋华氏,可谓分庭抗礼。他们虽不是皇族,却比皇族更加古老尊贵。无论山河怎样更替,皇帝怎样一个接一个坐上龙庭又一个接一个摔下来死掉,这两大家族始终站在离君王最近的地方,掌握着天下命脉屹立不倒。

  他们累世能人辈出——比如连长安的妹妹连怀箴,在武学上实乃天纵奇才。四岁习武,七岁排阵,十二岁便与军中教头斗枪不分胜负,到现下芳龄尚不足十八,却早在南边的战场上杀进杀出,盛莲将军之名声震华夏。

  更奇异的是,这两家的孩子一生下来,身上自然就带有莲花胎记,连家是白莲,华家是红莲,无一例外。胎记若是繁复清晰,这孩子往往身怀绝大天赋——例如连怀箴,她的胎记就生在右腕内侧,从花瓣到花蕊丝丝可辨,仿佛妙手画就一般。

  唯有连长安,周身上下肌肤如玉,莫说标志身份的白莲印了,连颗痣都没长。

  她出生之时,正是连家百年来最为势微的一段。几房数代生下的都是血统薄弱的孩子,再不见什么出挑人物。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至于动摇根本,可毕竟大不如鼎盛当年。血缘较远的一两房人家,白莲印更是极模糊,就像一团白色云雾。

  连铉就来自于这样的没落分家,双亲皆与普通人无异。他自己的莲印算是生得不差,形状完整,一眼可辨。更难得的是,年轻时候的连铉有着那些颓废软弱的连氏嫡脉子弟所没有的雄心壮志,并未选择领一份爵禄坐吃山空,而是隐姓埋名投身军旅。十年之后,年过三十的他终于回到玉京,正遇上先皇为了犒赏前线军士,将后宫女子放出配合成婚,这才终于娶妻成家。

  如果没有某年某月某日上元灯会,那戴着面纱的天之骄女的惊鸿一瞥,连铉的人生也许就会这样有条不紊地走下去。那时他已恢复了姓氏,凭借着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业顺利进入了家族的精锐——白莲军。而他的妻子美丽温柔,刚出生的女儿虽令人失望,可的确有些连家子弟出生时不带白莲印,在两三岁时才渐渐长出来。何况他还会有别的儿女,这不过是个小问题……

  那时候谁也料不到后来的风起云涌:昭阳公主逼婚,竟认准了这个相貌英武颇有城府的大好男儿。既然皇家的人咬定当初以宫籍之女下赐,是为妾,而不是为妻,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除了自请下堂又能有什么办法?也许不管是什么样的志气,在足够大的诱惑之前,终会土崩瓦解。再后来,昭阳公主生下了连怀箴,这个四代以来最美的一朵白莲。

  连铉因为妻子的身份和女儿的莲花,再加上自身的确有些真材实干,恰逢连氏嫡系病弱无能,到底顺利承了宗,从此飞黄腾达——而与之相对的,则是被人们彻底遗忘的长女。她并没有像父母曾经希冀的那样,随着年龄渐长,慢慢生出莲印来,一直到十八岁,依然平凡无奇,依然没有排齿序,入族谱,连个带辈分字——“怀”的正式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名,还是她故去的母亲给起的,带着最朴素、最真挚的希望,唯一留给她的希望:长安。

  掌库的郑娘子离去之时,夜已深沉。连长安推门送她出来,惊见门外一边两个共立着四个丫头,手中各持一只硕大的捧盒,无声无息地不知站了多久。连长安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庆幸,庆幸自己足够谨慎,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人听了去。接着她又难免恚怒——府里连三等仆人都自小习武,等闲装个神弄个鬼丝毫不在话下,她也只有恚怒。

  四个丫头见了她,恭恭敬敬地行礼,只说是奉命送了大小姐的茶水饭食过来。连长安见她们个个面生,便探寻地向郑娘子望了一眼,郑氏也惊讶,回禀道:“她们都是二小姐身边的,都是……”

  郑娘子还未说完,那四个丫头里身量最高的一个已接过了话,“回大小姐,我们现在不跟副统领了,只预备着伺候您进宫去。”

  连长安听到“副统领”三个字,心头猛颤,脱口问道:“你们都是白莲军?”

  四个丫头一起笑了,只笑,不回答。

  白莲军乃是连氏嫡脉代代相传的部曲,满额三千人。自养兵,自作战,只听从连氏宗主一人号令。里头大半是宗族子弟以及家生奴婢,夫妇子女,相承相继,血脉连在一起,最是默契无双,忠心无比。北齐太祖当年称帝,便多亏了连氏祖先带了他的三千人拥立有功。之后诸多君王无不仰仗连家势力,也和这以一当十战无不胜的莲花军大有关系。

  而面前的这四个丫头,既然都是从三千子弟中挑选出来的人物,那摆明了除了监视还有示威。软的不行还能来硬的,再不乖乖听话,点了她的穴道架着她上凤辇,也不是不可能。

  连长安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极其难看,却也无可奈何。论手段,自己比起父亲、妹妹,实在差得太远了。幸好她姓连,名义上也是她们的主人,只要不撕破脸,倒还好相处。只不过从今往后,万事都要谨小慎微,特别是……特别是……

  她下意识地将右手伸进左袖,三根纤指触到一个绸布裹起的小包,用力捏了捏。还是他说得对,他们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半分自由,身边都是别人的耳目,永远危机四伏如履薄冰——如今她终于感同身受。

  四个丫头鱼贯而入,放下捧盒,依旧是当先那个开口询问:“大小姐,已过了时辰,用饭吧?”问是这么问,也不等连长安回答,径自手脚利落地安排桌椅,从捧盒中一样一样取出饭菜来,转眼便摆满了桌子。

  也不知正房的老爷、小姐是不是天天都这么奢侈,花样极多,琳琅满目,连长安倒有一半不识得。食物装在极小巧的五寸碟里,热气蒸腾,香气扑鼻而来,让人不禁食欲大动。

  见连长安惊疑,站在她左手边的丫头嘻嘻一笑,拿了食盒给她看。原来那盒子从外边瞧着普通,内里竟是纯铁所铸,分成数层各自封闭的精细小格,最外间又有一圈空腔,装满了上好的檀枝炭。食物做到八成熟,就分门别类地放进去,提着它无论走多远的路,无论在大风里头站多久,始终不会混了味道,揭开时始终像是刚出锅似的。

  的确奇巧,真不知是如何想出来的——只是那捧盒的重量,长安不用试,也知道自己决计拿不动。

  “……副统领嫌外头的东西不干净,每次去营里,都是叫我们装了提好,到了就能吃的。”那丫头虽不及何流苏,也是一张快嘴。

  身量最高、表情最老成的丫头正替连长安布筷,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快嘴女孩儿笑着一掩口,吐了吐舌头。

  不知是否刻意安排,饭箸和汤匙都是纯银制成并且镶嵌了珠玉,连长安苦笑。她实在不知是自己不够谨小慎微,还是上位者从来都如此心细如发。依着喜好挑了些,她吃到六七分饱便放下碗筷,问:“你们吃过了吗?”四个丫头互望一眼,都点头,转瞬便将碗盘碟盏撤下去,换了新茶漱口。

  吃饭的工夫,连长安已仔细想明白,虽玉册已达,御令如山,可婚姻大事,六礼繁杂,怎么着也得两三个月的光阴预备。在这两三个月里,看样子这四个丫头是要寸步不离了。甚至等以后她入了宫,也很可能会陪着进去,一面做她的臂膀,一面当连家的眼线。连长安无意在跟前放四个陌生的冤家,至少不能叫她们对自己生敌意,便趁着丫头们收拾的工夫,先宽和地一一问了名字。原来快嘴的那个叫小竹,领头的那个叫小叶,另两个,人极苗条的叫柳枝,剩下的叫冬梅。

  连怀箴素来不爱虚文,这些名字显然都是她的风格,通通直白简洁,通俗好记。

  四个丫头倒不讨嫌,又都极其能干,脚步轻快一趟趟来去,绣房里很快便焕然一新了。连长安任她们折腾,自己依然坐在绣架前绣花,心中反复沉吟,始终想着袖里那个布包——她依然舍不得。可现下即使舍得,也要背着这几个人偷偷从事,难了。

  她原想等八只眼睛全都入了梦再做打算,可谁知小叶伺候她盥洗睡好,放下帘子,转头便向另外三人吩咐道:“我值上半夜,小竹是下半夜。你们两个守在外间,夜里都警觉些。”计议定了,她竟拖来个矮凳放在连长安床脚。又点起夜蜡,拿纱屏罩好,自己守在跟前,挺着腰直直地坐着,眼神炯炯亮。

  连长安虽然看不清外间,但凭动静也能推断一二。她听见其他三个人都出去了,便打定主意等一等,或是小叶打瞌睡,或是起身出去方便,只要有一小会儿的工夫,她就可以趁空起来,在现成的蜡烛上把东西烧了,一干二净。可谁知,左等右等,小叶一直在阴影里端坐,纹丝不动,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她此刻的住处原本是给绣房的绣娘们休息用的,一排密密地挨着七八张床。派给她的丫头神通广大,无声无息就拆去大半,剩下两张并在一起,厚厚的丝绵垫子层层铺叠,再配上锦绣芙蓉帐,倒也有个富贵香闺的样子。衾褥精心熏过,又松又软,舒服得简直像是睡在云端里,比起前一夜还裹着薄薄布被打着哆嗦,真有天壤之别。

  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没有一天犹如今日,波澜起伏翻天覆地。她的人生猛地拐过一道弯,径直冲向宽阔大海。一切从今改变,一切再也不同。连长安虽然知道干系重大,虽然知道生死存亡,却也只是知道罢了——就像她同样也知道公主、驸马和他们的宝贝心肝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聘定的皇后若在待嫁时出事,对连家能有什么好处?

  既然有恃无恐,又是从没有过的舒适暖和,她便觉得眼皮上长着铅,越积越沉,怎样也睁不开。身子终于无力抗拒,连长安在睡意中缓缓陷下去,然后梦就来了。

  那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做的梦。在梦里,整个世界笼罩着一片茫茫白雾,而自己身在其中,寂寞孤独。她步履维艰,不断向前走,四处寻找,却不知要寻找什么,哪里才是她的归处……忽然,一个影子自白雾中浮现,朦朦胧胧的,可又莫名像极了那一天在花园里见到的他。连长安喜上心头,急忙追上去,手指堪堪要伸进白雾里,触及他的衣角,雾气倏忽散尽,刺目的光从整个天空直插而下……

  那个人影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爱与恨、执念与回忆通通在那光瀑里化作尘土。天地之间死一般寂静,寂静中满眼都是盛开的、缠在累累白骨上的莲花。

  ……连长安猛地坐起身,胸口还在怦怦狂跳,几乎将要跳出喉咙。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睡前严严实实放下的帐子许是卷开了,否则夜风不会从黑暗里吹来,吹得她汗湿的衣裳冷飕飕的。连长安忽然一哆嗦,刻骨的寒意顺着脊骨向上爬,小叶不是守在一旁的吗?她为什么没拿夜蜡过来?难道她也睡着了吗?

  她狠命咬了咬嘴唇,向虚空里唤道:“小叶?”声音喑哑,竟像是吞了沙子,几乎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名字卷着暗影荡悠悠飘出去,盘旋下落,许久许久,悄无声息。

  “她们……走了?”连长安想,“她们怎么肯走?不用看着我了?”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手已如电般插入袖内。下个瞬间,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整个人彻底呆在当地。

  袖里空空如也,那要命的东西,果然不见了!

  其实一张字条说到底也没什么大干系,明明白白是御笔,即使小叶她们拿去给连铉看,到头来分辩清楚,也不过平白折腾一趟罢了。连长安在意的不是这个,哪怕给她再扣上一顶两顶勾引圣上狐媚惑主的帽子也不怕,反正都是要坐銮舆从紫极门入宫去,顶多叫连怀箴多出个说嘴的因头。只是……只是……她明明答应了他,却没能做到,她要让他失望了。这事情若真的暴露,怎么对得起他,怎么对得起那一片诚挚信任,一片深情厚谊?

  连长安越想越是惶急,连忙挣扎着起身。她自然不能大半夜衣冠不整地追到前院去,白白给人看笑话。可那些丫头去报信,总不会一去不回。她已决定不睡了,就守在这里等,等到她们归来为止。

  四下依然那样暗,幸好眼睛已渐渐习惯,渐渐从极暗的底色里浮现出模糊的、飘飞的帘幕的影子。床榻因是两张拼的,确实宽大,她估摸着方位移动身体,手却冷不防地撑在一个热热的、软软的、光滑且隐隐有弹性的物事上头。

  连长安全未预料,当即吓得尖叫出声,浑身寒毛根根竖起。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气度什么姿仪,几乎是疯一般跳下床去,深一脚浅一脚,分分明明踩到了活物——不是梦!不是梦!

  她已彻底吓傻了,赤足站在冰凉的地上瑟瑟发抖。幔帐中大团的阴影真真像是伏着什么怪兽,随时准备疾扑而上!好久,她脑中都空无一物。终于,她挪动双腿狂奔到外间矮柜跟前,蹲下身从里头哆哆嗦嗦地摸出往日藏在那里、躲着其他绣娘看信的时候备用的蜡烛。手几乎不听使唤,火石骨碌碌滚落,慌得她跪着四下摸索,大口喘息……

  “镇定,连长安!镇定!”她拼命在心里骂着自己,“你这么慌乱有什么用?你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你多么怕你娘会死啊,怕到她病了也不敢去看,可是她活下来了吗?她真的死了!你的怕让你悔恨一辈子!”

  她怕,她是真的很怕很怕。像消息传进来,说娘就要死了的时候一样。仿佛天塌地陷,什么都完了。尽管那样黑,一丝都看不见,可她知道方才碰到的是什么,她被自己的预感彻底捆绑,无法挣脱。

  那是一个人,活人!作为中选待嫁的皇后,夜半时分有个大活人睡在枕边……不陷她于千刀万剐,他们就真的不甘心吗?

  “将二更了……在做春梦吧,长安?”连怀箴对着烛影低语,美艳的脸上一片肃然。她已卸了戎装,只披一件锦绣春衫斜倚在卧榻上,头发松松地绾起,像男人那样攒在顶心,戴着白玉弁。

  何流苏捧着镜匣,全无外间张狂泼辣的样子,只是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地禀告道:“小姐,叶校尉在外头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连怀箴纤眉一挑,将手中卷册远远抛开,屋子彼端的黑暗里,啪的一声轻响,“无妨,再吊吊他的心。你出去跟他说,我已醒了,正在梳洗。”

  何流苏连忙答是,刚要移步离去,却又被连怀箴唤住,“且慢,绣房那边呢?去办事的那几个丫头可确定?”

  何流苏深吸一口气,敛容答道:“一切如小姐妙算,全都安排妥当了,尽管放心。”

  连怀箴哦了一声,扭过头去。时令仍是夏末,可今年的天气却冷得异乎寻常,空气中竟有飕飕寒意。她忽然掀开披着的锦衫,翻身坐起,大踏步走过屋子,径直来到窗前,将青锁轩窗一把推开。夜风顿时倒卷着灌了进来,连怀箴的身子不受抗拒地一阵颤抖,猛地又把窗扇合上。

  何流苏忙忙地取了外衣跟上来,要给连怀箴挡风,却被她一掌挥开,“不必!你知道我是不会生病的。这就去把叶洲叫进来,直接叫到这里,我在这里见他!”

  何流苏哑然,她自小跟着连怀箴,清楚她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可……可小姐此刻明明只穿了件单薄的雪色丝袍,襟口还敞着,夜半,香闺,这样子……这样子……

  连怀箴见她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又垂头瞟了一眼自己半露的香肩,微微一笑。

  “色令智昏……那叶木头也该明白色令智昏的道理——否则,他怎么能信呢?”

  身列白莲军中仅次于宗主连铉、副统领连怀箴之下,三大校尉之一的叶洲,虽日间时常出入驸马府,却还是第一次穿门入户直至内院,第一次,副统领竟决定在闺房见他!

  他年纪不大,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出生于世代服侍连家的叶氏一脉,是连怀箴手底下的佼佼者。连氏各分家以及如叶氏、何氏、欧氏、彭氏等先祖均为连家家奴的小家族子弟,最好的出路便是进入白莲军,习文习武,光耀门楣。若真的出色,比如像不足而立便已统驭千人的叶洲,注定前程似锦。一旦有机会征伐南晋或者北狩匈奴,青云直上乃至封侯拜将都大有可能。

  正因如此,一直独身未娶的他早就是北齐诸多世家旺族心仪的子婿人选,大把的千金小姐任他挑选,可对于高高在上、出尘仙子一般的主家嫡女、下一任宗主、白莲军的实际掌控者连怀箴,叶木头可从未敢生出半分僭越之心。

  “这……未免太过失礼,属下还是等等,待副统领梳洗完毕,在外厅见吧。”叶洲心中隐隐觉得非常不妥,连忙推拒。

  “哎呀呀,叶校尉,你几天不见,又升了官,架子越发大了啊!是你半夜跑来,把小姐闹醒了,这会儿还挑三拣四的?莫说是个校尉,就是身份再高十倍,真的封了侯拜了将,出了这个家门任你八抬大轿,谁也管不着!可在连家,你毕竟还是家仆,永远都是家仆。”何流苏和他说话,从不客气。

  叶木头不愧是叶木头,被何流苏一顿敲打,一张并不出挑的国字脸立时泛红。叶洲还在搜肠刮肚寻找理由,何流苏已不耐烦起来,挑眉道:“你别不识好歹啊,叶校尉!分明是你的不是,连个大活人都看不好,把亲生兄弟弄丢了反而半夜来烦小姐,传出去让人笑话死。你瞧瞧这天冷得像是中了邪,小姐千金之躯,能任你调遣折腾来折腾去吗?你到底去不去?要不然你等到天明,营里升帐点卯时求见算了!”

  叶洲见何流苏发作了,又听她提起胞弟,心神一凛,再也顾不得失仪不失仪了,连忙赔礼道:“是末将考虑不周,何姑娘,请引属下进去,莫叫副统领久候。”

  的确是他的错,叶曦此刻不知生死,他还在扭捏些什么?

  夜凉如水,何流苏提着一盏昏黄小灯当先领路,叶洲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步步向前踏出的靴尖,丝毫也不敢望向两边。驸马府占地极广,从二门外逶迤走向连怀箴独居的院落,那段路实在太长。不愧是以白莲为记认的世家,府内四处都是荷塘,正是花盛时节,满园幽香。

  叶洲是个再端方不过的人,但此时、此景、此香,无不让他心猿意马。不知怎的,往日里连怀箴眼波朗朗、笑意盈盈的样子忽然自脑海中浮现出来,却又平白生出了往日从未有过的别样风华。他连忙克制心神,将那些旖旎杂念通通驱散。他强迫自己去想叶曦,强迫自己回忆连氏家法对待叛逆者的雷霆手段,双唇不住翕动,无声复述“莲生叶生,花叶不离”的家训……可怕的预感在胸中疯狂翻涌,荷香果然不翼而飞,舌底满是腥涩血气。

  叶曦是他的嫡亲兄弟,是父母的幼子。大约自小耽于宠溺,性子特别顽劣。他天赋不低,却不思进取,数次校场演兵为白莲军增补人选,他的表现都让人摇头叹息。可最近半年,叶曦忽然对白莲军上下一应事务大感兴趣,他起初只当弟弟终于改邪归正,还替他欢喜,但后来就渐渐觉得不妙了。叶曦总是似无意、似有心问及一些建制管理之类的核心内要,甚至还以闲谈为名,从母亲那边探问主家连氏的种种隐秘。这一两个月里更是变本加厉,时常夜不归家,好几次还喝得大醉。有一天,叶洲晚间巡营回来,惊见兄弟醉倒在家门外,正佝偻着身子呕吐不停。他心中又气又恼,深恨叶曦不争气,却终究是骨肉亲情,无奈只得一边训斥,一边硬扯着他回屋里去。

  可谁知,叶曦实在是醉得厉害,眯着惺忪醉眼挣扎抗拒,到头来竟对他说出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你不就仗着你是长子,爹娘都偏向你吗?”弟弟口中喷出一股酸腐醉气,不住地打着酒嗝,“呃……等老子成事的那一天,什么……呃……校尉不校尉的,老子才不稀罕!叫那……呃……那……那连怀箴脱光了,嫩生生的白身子伺……呃……伺候……”

  他真的是昏到了极点,满口胡言乱语。叶洲不过听懂了三四分,已经被吓得屏气凝神,半晌理不清头绪。叶曦不住地直呼下一代宗主的尊名,说那些……说那些龌龊粗俗犯上作乱的混账话,他似乎并不只是单纯发牢骚,真的像是有什么企图谋划,可无论自己怎样追问,他却始终闪烁其词,关键之处绝口不提。

  那晚,叶洲发了狠,径直将叶曦倒拎到井台边,大桶新汲上来的冰水兜头便浇下去。喧闹声终于惊醒了爹娘,哭的哭喊的喊,家中顿时混乱不堪。人多嘴杂,实在不好问及隐秘之事,本想待他酒醒找个机会好好弄清楚,可谁知叶曦竟因此受了凉大病一场,母亲眼泪汪汪地天天守在榻边,寸步不离。叶洲深悔自己过于冲动,也隐隐觉得有对不住弟弟的地方,再加上这事干系重大,不得不谨之慎之,如此一拖再拖,便拖到了如今。

  今夜,本轮不到他巡营,可偏偏另一位何校尉突然告了假,黄昏后他才整束出门。那时候叶曦明明好端端地躺在自己屋里,吃着娘炖的补品,他进去时还叫骨节酸痛,蒙着头装睡。可叶洲才巡了一半,还未到子夜,家里的小厮便急急跑来,说听大少爷的话悄悄跟着二少爷,跟着跟着却看到有人用抓钩翻进了驸马府的后墙,那身影正像他兄弟!

  他当即五雷轰顶、魂飞魄散,驸马府是什么地方?里头不知有多少精锐护卫,多少机关消息!叶曦是真的疯魔了不成?他飞一般向家里赶,一脚踹开门,但见被窝里鼓鼓的,掀开一看却是一堆枕头、衣服。爹娘早已安歇,此时醒来个个目瞪口呆,连声问大儿子你兄弟哪里去了?叶洲怎么敢对他们讲实话?即使能讲,他也不知该从何讲起。但觉浑身的血就像是整个儿换过了一遭,皮肤下淌着流动的冰碴儿。

  提着灯当先而行的何流苏猛地驻足,倒把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叶洲吓了一跳。他脱口便问所为何事,却见何流苏身子微侧,姗姗让出道来,向远处恭敬行礼,迟疑道:“小姐,您怎么出来了?”

  怎么不是连怀箴?静夜里一身似雪白衣飘飘欲仙,脚步轻得不可思议。在叶洲的印象中,副统领向来都是一副男装打扮,虽然明知她是女儿身,可看上去完全是个潇洒少年。但今夜不一样,没有甲胄,没有兜鍪,衫子很薄,甚至被风吹开了一角,说不出的纤丽秀致,姿仪脱俗,如扶风细柳,如水面上袅袅盛放、素极艳尽的绝色莲花。

  他还在怔怔发呆,连怀箴却已奔至近前,起初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脚下丝毫不见放缓。几乎都要与他擦肩而过了,他几乎都在犹豫要不要出声呼唤,那抹销魂丽影骤然停顿,一张脸极缓地转过来,但见清光凛凛,两眸如电。

  “叶……校尉?”连怀箴朱唇轻启,悠悠开了口。

  叶洲如梦方醒,连忙下拜,头垂得低低的。却又冷不防夜风凌乱,吹得素白鲛绡恣意飞扬,裙底一双金丝绣履惊鸿一瞥,履中踩着的玉白双足竟像是……竟像是赤裸着的!叶洲只觉气血上涌胸口狂跳,几难自抑,好半天才吐出“副统领”三个字,却再也接不下去。

  连怀箴冷哼一声,全无征兆地伸出手去,一把揪住叶洲的衣襟,将他从地上猛地拽了起来。叶校尉未及反应,凌厉掌风已近至耳边,他下意识地出手去挡,却不防连怀箴在间不容发之际突然变招,击向他左颊的玉手倏忽出现在他的右侧,那一掌终究是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脸上,将他打得身子一晃。

  连怀箴想是恨极了,下手很重。虽未用上内力,也令他耳中嗡的一响。刹那间,叶洲脑海里转过千万个念头,越想越是背脊冰冷,汗重衣衫。

  盛莲将军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叶洲,我连氏何曾亏待你家?为什么……为什么?”

  叶洲见此光景,心中雪亮,明白弟弟真的做出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此刻万念俱灰,唯有不住地叩首,悔恨万分。

  “……你可知我姐姐是谁?她是圣天子聘定的皇后,是我大齐之母,天下之尊!你弟弟生了天大狗胆,竟敢……竟敢……竟敢玷辱于她,做下这抄家灭族的孽事!你便是千刀万剐,又有何用?你们叶家便是满门屠戮一百次,又有何用?”

  纵然叶洲早已有准备,可毕竟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噩耗。瞬时如遭电击,他木然地跪在地上,连脸颊上的剧痛都无知无觉了。

  一路上,叶洲恍恍惚惚,始终没有从震惊以及震惊之后的虚空里醒过来。靴子一脚一脚向下踩去,脚下的地面便随之一块一块化作流沙。那不久前还意气风发、前程似锦的自己,便在这一步一步之间,被重重夜雾锁紧,一寸一寸蚕食了去。

  若连怀箴所说的一切并非虚妄,若叶曦真的鬼迷心窍癫狂至此,那么他……不,应当说整个叶家,除了以死谢罪以死雪耻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结局?

  他并不畏死,生于铁和血之中的叶家男儿从不畏死!他也曾想象过遥远的终点,想象自己戎马一生,最终倒在疆场之上。朔风里战鼓作响,马蹄下黄沙白骨,敌人山呼海啸般涌来,而自己手挽残刀死战到底,那样一种血染征袍穷途末路。

  那是他的梦,是他甘之如饴的多年后某一天的尽头——但绝不是现在!绝不该在这样……不甘而耻辱的时候。

  他满腹愤懑,紧随着连怀箴来到连长安暂居的偏院,紧随着她开了门进去。他心中尚存万一,也许不过是误会,也许……也许还可以挽回。对于连家传说中的大小姐,叶洲往日也偶有耳闻:这一位虽齿序较高,可惜是个病弱身子,自幼养在深闺,万万无法与俊绝超逸的妹妹相比。

  人正在回忆那些流言飞语,冷不防内间帘子轻晃,大团昏黄烛晕凭空出现,照亮四周错杂黑影。一个娉婷身子默然肃立,面容因背着光,倒瞧不大清楚,只是脊背挺直,脖颈高高昂起。

  刹那间,叶洲便明白传言全都错了,毕竟是姐妹至亲,血是骗不了人的,仅凭这身姿,已十足像方才荷塘边风华绝世的盛莲将军。

  先他半步的连怀箴忽然顿了顿,袍袖隐隐颤抖,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身后的何流苏连忙带着三两个小丫鬟抢先在四处点灯燃烛,很快,绣房中次第亮起来。连长安的脸渐渐自暗处浮现,姐妹二人瞧着相仿,却又全然不同。连怀箴艳光四射锋芒毕露,如一柄出鞘名剑,而连长安无疑钝厚许多模糊许多,不过是块半成型的坯。

  ——她是真的想让我死。

  在四目相望的瞬间,连长安已然明白。连怀箴似乎很是惊讶,或者不如说,成功地装作很是惊讶。她面对连长安满腔的愤怒和质问,没有避,没有让,只是从眼底透出幽幽的笑意。连长安在那笑里,分明看到了自己衣不蔽体的倒影,也看到了丝丝杀气,尖锐而清晰。

  这笑容已足够回答一切……原来如此。

  聘定的皇后若是不明不白出了意外,连家自然难逃干系,陛下……那登基两年渐渐显出不凡的陛下又岂能善罢甘休?说不定真的雷霆震怒,当真降下大罪,将连家几辈人的忠心赤胆通通弃之不顾——这一层连怀箴自然想得到,她没有那么笨。

  可假若……并非发生意外,而是那钦点的人选自己贞洁有玷证据确凿,若真出了这闻所未闻又无可挽回的丑事,宫里第一个不会让它传开去成为天下笑柄。到头来恐怕只有假戏真做,李代桃僵,大婚那一天御辇照旧来迎,玉洁冰清的连家女儿照旧飞上枝头变凤凰——只要所有人保持默契,全当这个插曲不曾发生便万事大吉。本就默默无闻的连家庶出长女,突发急病默默无闻地死去,又有谁会关心呢?

  不愧是杀伐决断的盛莲将军,一夕之间想出如许妙计,好凌厉的手段!好狠辣的心!

  “……姐姐,”连怀箴叹息,就连那叹息也似带着刃的,光闪闪,“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连长安一动不动,始终立在内室门外,用身子挡住半边门帘。听了这话,她冷冷地回应道:“我没什么和你说的,去叫连……去找父亲大人来。”她不愿在外人面前争吵,目光在叶洲身上扫过,终究改了口。

  “父亲大人?”连怀箴微愕,随即咯咯地笑了,“好姐姐,你以为做下这等丑事,父亲大人还会帮你遮掩不成?我怕等他来了,你连自求一死都难了。”

  连长安心中雪亮,早就明白多言无用,索性既不辩驳也不告饶。她只是将头缓缓转开,望定烛光照不到的漆黑角落,心中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屋内一潭死水,混沌胶着,连怀箴成竹在胸,自然不着急,自笑了一阵便停了,索性唤何流苏送茶来,转身坐在丫头们揩干净的椅子上等着看好戏。叶洲心中却宛若火烧。灯一亮,他便已瞧清楚了,地上凌乱地丢着几件男人的衣物。其中有一条天青底子掐石绿镶边汗巾,那款式分明是娘的手工,与自己此刻系在袍子底下的一模一样。

  他的侥幸之心终于烟消云散,唯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叶曦……叶曦……你为何还不现身?你既然有胆子闯下这弥天大祸,难道竟没胆子担当不成?若我们兄弟两个干脆利落地死在这里,说不定爹娘姐妹还能逃过一劫,你……你究竟还是不是叶家子孙?

  他简直想冲上前去,径直将叶曦从内间拽出来问个清楚,可连长安面容如水挡在关口,全无退开的意思——她的确没有连怀箴疾风骤雨般的威势,却也莫名有股凝重压力,让人轻慢不得。

  屋外忽然喧闹,连怀箴留在外头守着的人急急跑进来,还未及说什么,连铉已大步流星赶到,一把将她挥开,也不管屋内若干下人眼睁睁地看着,径直向两个女儿咆哮道:“你们这般胡闹,真的嫌连家败得不够快吗!”

  这一夜,连铉本就睡得不踏实,事实上,自从新君即位以来,他已很久很久没能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了。这宣佑帝当皇子时本是个最不起眼的,几个哥哥斗得死去活来,只有他不显山、不露水,在旁边安安稳稳地看戏。可谁料,一穿上五爪龙袍,一坐上那个位置,他竟像是彻底换了个人似的。虽待连铉一样客气尊重,人前从没驳过只言片语,即使有什么意见,也总用求教的口吻与他在私底下商议。但不知为什么,宦海浮沉了三十年的连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特别是这次的立后风波,让他分明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提到立后,他便头疼。全力替连怀箴争取这个凤位,本是父女二人反复商议妥当的锦囊妙计。连怀箴虽天资超绝,可惜却是个女儿身,纵使天下人都尊称一声“盛莲将军”,毕竟封不得侯拜不得将上不得朝堂。莫说外头,就是连姓一族内部,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窥伺这下一任宗主的身份,窥伺那只传给宗主的三千白莲铁军。可一旦借得皇家威仪在身,那便大不同,虽然连怀箴的孩子不会姓连,但毕竟手握权柄,自然足够弹压一众鬼蜮蠹虫,确保家业安稳兴隆。可谁知……偏偏是半点儿天赋都没有的连长安?他本打算送嫁连怀箴后,尽快给连长安招婿入赘,若运气好生下一个不错的男孩,正好承嗣,那便真的是十全十美。

  可现在一切都乱了套,莫名其妙的圣旨,半点儿都不像连家人的大女儿,个个给他添乱!一子落错,满盘稳赢的棋局忽然险象环生,足够他辗转反复彻夜难眠。这还不够,一向十全十美从未让他失望过的连怀箴竟也跟着凑热闹,竟派人三更半夜将他从床上叫起来,说是未来皇后娘娘的闺房里竟有个男人!

  果然女人就是女人!他狠狠地瞪着两个一点儿也不省心的女儿,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怎么就没有个儿子?

  “全堆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两个没眼色!”连铉越想越恼,不由得咆哮起来。

  何流苏与其他几个小丫鬟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片刻就走了个精光。只有叶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连铉瞧清楚是他,本来极其惊讶,他自小看着叶洲长大,深知他的为人端方到过了头,无论如何不像是连怀箴所说的“登徒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人在气头上也懒得分辨许多,他径直呼喝道:“你还待着干什么?连老夫的话都听不懂了?”

  连怀箴突然冷笑道:“叶校尉的亲弟可是大姐的入幕之宾,他可不是什么外人。”

  连铉猛地回头瞪了她一眼,厉声训斥道:“住口!你娘就没教过你规矩吗?”不待女儿反驳,他已转过来面对叶洲,断然道,“即刻滚!否则莫怪老夫不客气!”

  从八岁那年进了莲花军起,叶洲便从未违拗过宗主的命令,但此刻,他狠命一咬牙,骤然跪倒在地,恳求道:“宗主……请宗主恕罪,让属下见舍弟最后一面!”

  连铉怒极,随手抓起桌上一只茶盏,猛地掼向叶洲额角。一声脆响,地上已是连串殷红血点。

  叶洲依然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任额上鲜血淋漓,眼睛一眨都不眨。

  “让他留下,做个见证。”忽然有人开口,是平静却不容反对的语气。连怀箴惊讶地一挑眉,但见连长安施施然走近——原来她的人并没有声音那么镇定,双肩微抖,一双手藏在裙褶内,显然越绞越紧。

  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在人前向来连头都很少抬,连铉从没见过她这般光景,一时倒也狐疑了。只听连长安续道:“父亲大人,女儿现在身处风口浪尖,遭奸人构陷也是难免,请父亲大人为女儿做主。”

  连怀箴又是扑哧一声笑了。

  连铉不由得眉头紧锁,瞧这光景,当是连怀箴的伎俩真的成了事,木已成舟无可挽回,连长安自知难保,只得作低服软乞命来了!他此刻心中只有气恼,既恼小女儿先斩后奏,又恼大女儿愚笨无能,生生造下这烂摊子,叫他怎么收拾才好?他正待发作,却见连长安竟缓缓地将双手伸出来,伸到满室灯烛辉映之下——这一次,连嗓音也和身子一般颤抖不休,“父亲大人,有奸人趁夜闯入女儿……女儿居处,已被女儿手刃。求父亲大人做主,一定彻查幕后凶嫌,维护女儿闺誉,还女儿一个公道!”

  一双纤纤素手,分明斑驳殷红,活生生的血扎入众人眼中。连怀箴再也笑不出,而连铉无疑讶异万分,直直地盯着亲生女儿,仿佛这十八年都是白过了,他从未真正看清她似的。

  连长安努力忍耐胃里翻涌的滋味,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叶洲木然跪着的地方移开。她心中不是没有恐怖,更不是没有愧疚,她很清楚忽然出现的那个裸身男子是被人点了穴道,她更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当剪刀尖生生扎下去,那男人扭曲的表情、嗬嗬作响的喉咙以及写满愤怒和不甘的眼睛。她实在不该杀了他,他也许同她一样被人陷害,一样清白无辜,但只要他还有半口气在供书上画押,落到连怀箴手里,便彻底断了自己的活路……她是真的不想死,命运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丝光亮,那戴着金冕的温柔男子在光亮里向她招着手,只要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就是崭新的、属于自己的世界,她决不能死在这样的时候,决不能!

  连长安忽然伏地哭了起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哭泣的理由。那些激愤,那些疼痛,那些长久以来的压抑和不平,通通化作泪水肆意流淌……她听见身旁呆愣的男子猛地跃起,疯一般疾奔进内室。没有一个时刻像此时此刻,她恨着她的妹妹几乎恨到发狂。

  ——连怀箴,要战,便战!今生今世,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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