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6章 :原则交易

  叶洲离去之前,跪在地上,沉默着向连长安深深地顿首。同一个人的血点点滴滴染在她和他的身上,面对如此沉重的、铁一般的歉疚,连长安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不禁侧过身去,避开了——可随即便后悔了。当叶洲直起身,发现她并未受他这一拜,只当她不肯原宥,眼中的沉郁越发浓重起来。

  她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克制,更无法想象当他怀抱着亲生兄弟冰冷的尸体,当他向她叩首之时,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若他愤怒,若他癫狂,若他叫嚣着要为血亲复仇,这一切连长安都能接受,这一切都是她预先料到的。她宁愿从此结个仇敌,甚至宁愿叶洲恨她就像她恨连怀箴一样,可是……都没有。

  他只是拜下去,又站起来,随即退下了,沉静似水,自始至终,留下他们父女三人秉烛夜谈。

  “你实在不该挑了他,”望着在叶洲身后闭合的门扉,连铉忽然开口,“他是数一数二得用的,不能把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用掉。”

  连怀箴毫不在乎,朗朗道:“凑巧罢了,他那吃里爬外的兄弟咱们已经盯了许久,正好趁这个机会除掉,省得打草惊蛇。何况他叶木头的名声在外,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自然人人都信,不是正好?爹你放心,他虽蠢,却不莽撞,我明日会去牢里,点醒他与其白白死掉,还不如从此把命交给我——去个心病,再得个死力,一举两得,我何曾算错过?”

  他们二人并不避她,你来我往,谈笑自若,仿佛在讨论的并非性命生死,不过是明日的天气,他们早就习惯了。可连长安却不习惯,她只觉得心中猛跳,越听手足越是冰冷,到最后忽然忍不住自嘲:比起他们将人心玩弄于股掌,自己不过是用剪刀杀人,又算得了什么?

  连铉依然摇头,反驳道:“若是别人也罢了,可真不该是他。爹教过你,每个人都该有各自的用处,你拿叶洲当死士,合用倒合用,未免浪费了。”

  连怀箴哼了一声,“他功夫是不错,但那死脑筋实在不堪大用。做刀很称手,可若要做别的,远不如用何隐了。”

  “何隐……他有他自己的想法,连我都不能完全猜透,只能礼遇却无法驾驭的人,永远不要太信任——何隐不能做你丈夫,叶洲却可以。”

  连铉话音未落,连怀箴已柳眉倒竖,跳了起来,“我才不需要什么丈夫!男人能做到的,我样样能做,而且做得比他们都强!”

  “你的确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黄毛丫头,但无论怎么学男人的装扮做男人的事,你也依然是个女人。女人该把血流在产床上,而不是战场……”

  “我不是!”连怀箴一挥手,断然道,“让我招赘,替那些连我的小指头都不如的男人生孩子,我绝不!绝不!我是百年来最强的白莲,我可以当连家下一任的宗主,你答应过我的!”

  连铉面色如铁,手猛地在桌案上一拍,大喝道:“连家现任宗主是我!连怀箴,别以为传了你光风剑,你就可以不懂规矩!”

  连怀箴的嘶喊骤然中断,她紧咬下唇,颓然坐倒,扶在桌案上的指尖隐隐颤抖。

  “天命已达,势必无可违拗。怀箴,我以白莲之主的身份命令你,不准再打你姐姐的主意!今天晚上这种闹剧,爹不希望看到第二次。”

  “姐姐?”连怀箴深埋着头,嘴角却向上勾成弯弯的月牙,语带嘲讽。

  连铉并不理会,转向大女儿,道:“长安,爹会妥善安排送你进宫的事,我们父女慢慢商议。今夜……今夜的意外让你受了惊,爹会给你一个公道。至于箴儿,待长安大婚过后,尽快选婿成婚,然后,爹便把宗主之位传给你。”

  连怀箴本来一脸不耐烦,几次险些发作,可听到最后,突然抬起头来,神色诧异万分,以及……满眼掩不住的惊喜。

  连铉并没有看她,犹在叹息,“忠心能干,叶洲本是最好的人选,实在可惜了。”

  一时间,愠怒、得意、疑惑、惊讶,种种神情在连怀箴脸上忽隐忽现,交相辉映。她撇了撇嘴,心中依旧不以为然。但很明显,连铉以“宗主之位”为条件她非常满意,以至于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出言反驳的是另外一个人,声音缓慢而冰凉,“不必谈了。我与你们,无话可说。”

  连铉彻底愣住,短短半日之内,平素貌不惊人的大女儿,竟让他连碰几次钉子!气愤归气愤,其实也不是没有一丝欣慰的,原来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软弱可欺,原来这个没有莲印的庸才,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当狠则狠,毫不手软,从连怀箴的局里跳出来还能反将一军,胆量、决断甚至还有隐忍,样样不缺,原来这丫头远比自己一向以为的有用得多了。

  很好,非常好。只有这样,才像是连家的后代。于是他彻底改变主意,这一次开始认真打算如何送她入宫,如何扶她安安稳稳地坐上那个皇后的宝座了……可是她,竟然不知好歹?

  “在我娘的牌位供入连家宗祠之前,没什么好说的。”连长安的语气极淡,却强硬笃定,毅然决然。

  连铉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他实在弄不清楚这个女儿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蠢。连怀箴已率先发作,声音从齿缝之间挤出来,恶狠狠地道:“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的底线就是如此,一向如此,从未改变,也不打算改变。”连长安半步不让。

  “连长安,你莫逼我!”

  “逼你?”连长安不怒反笑,“我逼你还是你逼我?”

  “够了!”连铉断喝,强自按捺住满腔怒火,承诺道,“好,爹答应你,若你能在凤位上坐稳,生下太子的那一天,便是你娘的牌位回到连家的时候。”

  连长安微一迟疑,随即点头。要让对方做什么,先要证明自己有用,这道理她懂。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双方各退一步,也算公平合理。

  连铉望着她的目光终于现出一丝欣赏。原来他没看错,的确孺子可教。

  现在变成了连怀箴不依不饶,兀自道:“我不答应!”

  连铉脸色一沉,“箴儿,今夜你胡闹的账爹还没和你算呢。这是我和你姐姐之间的事,你若再任性,就到祠堂里跪着去!”

  “什么姐姐?她根本就不是我姐姐,她是那贱女人背着你和别人生下的野种!你倒好,还要把那贱女人供起来。”

  没人料到她竟怨毒至此,连长安只觉得胸口一股滚烫的火涌上来,噎得喉管焦沸,几难喘息。连铉更是暴跳如雷,一耳光狠狠地抽在连怀箴脸上,怒喝道:“你胡说什么?还不住嘴!”

  连怀箴没有住嘴,她反而叫得更凶了,“她若是连家人,就显出莲印来啊!她若是连家人,为什么吃了紫瑞香,此刻还能站在这里装模作样?”

  连铉高高举起的手掌猛地顿在半空中,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动了……你竟私自动了禁物?”

  连怀箴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眼眶里泪光盈盈,语气却丝毫不肯放软,“我亲自用密钥开了内库取的,亲手下在她的茶水里,站在窗外,亲眼看着她喝下去,哪里会有错?莲花血百毒不侵,唯有紫瑞香可以克制,中了紫瑞香者必然人事不知,昏睡四五个时辰,周身血脉逆行,迅速衰弱而亡。纵然是爹你都不能幸免——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我带叶洲过来看什么?谁料到她竟然好端端的,除了说明她没有一滴连家的血,还能说明什么?”

  连铉的表情如遭电击,呆立半晌,忽然回头急忙伸手扣住连长安的脉门,只片刻便面如死灰。

  连长安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手腕,连铉却扣得越发紧了。

  “这种家丑,我原本不打算说出来的。可……可竟然叫那淫妇入连家宗祠,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

  连长安不再挣扎,只觉得脚下踩着的实地忽然变作万丈深渊,整个人像根孤零零的羽毛,飘飘荡荡直落下去。她想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但看着连怀箴狂乱的模样,心里分明有根刺一下一下地扎:原来他是父亲,她是女儿,而自己不过是个恬不知耻的孽种。

  “爹,你有没有想过,她若嫁入皇家,生下子嗣,倘……倘上头下旨,要她的儿子继承连家,做莲花军的主人,到时候是您能阻止还是我能阻止的?再或者我们都要眼睁睁地看着白莲血脉就这么断了吗?”

  连长安腕上扣着的那只手忽然痉挛。连铉哑声问道:“那要你说……又该当如何?”

  连怀箴眉毛一挑,飞快答道:“我还是那个办法,有现成的丑事在这里,‘劝’她自尽罢!斩草除根,再无后患。”

  连铉又是一颤,没有回答。

  屋内极静,父女三人相对默然。唯有耳鼓深处血流的声音放大了千百倍,仿佛半空中悬着一颗巨大的心脏,鼓胀,缩紧,每一声怦怦的跳动都带动四周的空气,卷起呼啸狂风。

  也许过了一百年那么久,连铉的手忽然极缓地松开了,他扭过头去,没有看连怀箴,也没有看连长安,刻意躲着两个女儿的目光,望向虚空里的远方。

  “……长安是我的女儿,是你的姐姐,你给我记住。现在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将她安安稳稳地送进宫里去——箴儿,这是连家宗主的命令,你可以不明白,但必须服从!”

  连怀箴惊讶得合不拢嘴,连抗议都忘了。

  连铉加重语气,逼迫道:“爹要你发誓,以你身上流着的白莲血发誓!只要你活着,便不得伤害你姐姐,绝对不能与她作对,快啊!”

  “可是……”

  “你忘了我们连家因为什么而存在,忘了我们的使命吗?”

  莫说连怀箴,就是连长安也完全呆住,连铉的变化委实太突兀,这究竟是怎么了?可更让她吃惊的,却是这一次连怀箴竟全然没有反抗,真的发起毒誓来。

  纵使面如死灰,脸上的肌肉痛苦到几近扭曲,她依然一字一顿,用一种极其可怕的声音陈述道:“以我……以我血中白莲起誓,绝不伤害……伤害连长安,绝不……与她作对,若有违誓言,愿莲华凋萎,永不复开……愿烈焰焚我心,此身……此身为灰烬……”

  誓言结束,连怀箴整个人彻底垮下去,再也没有了凌厉的气势,甚至低声抽泣。那梨花带雨的一张脸,完全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她哽咽着问:“可是爹爹,不会吧?若真的、真的是她……那我……”

  “没有什么真的假的,”连铉依然没有回过头来,言辞却如咬钉嚼铁,再不留半分余地,“既然种下了种子便只有等花开,事已至此,尽人事,听天命——天命而已。”

  连铉终于走了,带着他的女儿连怀箴沉默地离去,走之前嘱咐了连长安许多废话,周到客气,仿佛陌生人。也许这……真的是一场梦,或者更可怕,根本是个恶毒的玩笑。也许只要等连长安睡下,黑暗里就会跳出一个人来砍下她的头——真的要嫁入皇家?竟然不是连家的女儿?连铉竟放过自己这个孽子?这些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一样一样切实发生了!还有什么能让她惊讶?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连长安木然呆坐,夜风吹动烛影,钻进她凌乱的衣衫,却再也不觉得冷。原来身体里的寒意,远比风里更多。门又打开,那四个失踪了好久的小丫头终于出现了。她们默默向连长安行礼,也不待她吩咐,就开始麻利地收拾起来。她明知道她们都是连怀箴的眼线,今夜大变活人的把戏,断然少不了她们那一份儿,但此时此刻,真的没力气计较了。

  转瞬诸事妥当,三女鱼贯而出,依然只留下一个小叶,捧着巾帻香汤请她净手更衣。血污溶进水里,将一切染成红色,连长安怔怔地望着自己复又洁白的掌心,忽然一甩手,“端下去吧。”

  去除手上的血腥真容易,可心里的,怎么能洗得掉?

  小叶转身收拾了,顷刻便回来,低声禀道:“小姐,内室全数换过了,安歇吧……”

  安歇?才死了人,她才亲手杀了一个人,为什么她们全都见怪不怪?

  小叶见她不理不睬,头慢慢垂下去,手伸进袖里,取出时纤指已捏定一个绸布小包。连长安顿时心口一凉,几乎惊叫出声。

  小叶将那小包裹安安稳稳地放在她手里,自己退后两步,垂首肃立。

  “奴婢没有打开过,小姐尽管放心。”她说。

  连长安惊疑不定,将那小包紧紧攥在掌心。沉吟许久,她终是脱口问道:“你怎么不交给连怀箴?”

  小叶忽然抬头,诡秘一笑,“难道小姐希望我把这个交给副统领?”

  连长安语塞。

  小丫头古灵精怪的神情只一瞬就消失了,又恢复了那副稳重木讷的样子,“副统领是吩咐过,发现什么都要送给她,但我去送的时候,她已不在房里。方才大人在外头吩咐,我们四个从今晚起就算是小姐您的人,不用再听副统领调遣。”

  “可是……”可是说不算,就不算?哪有那么容易,那么清楚明白?

  小叶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灿然一笑,“小姐您不用在意,尽管放心好了。我们四个从八岁上就被大人选出来,专为陪嫁用的。谁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便听谁的,绝无二话。您只当我们是件东西,随意使唤就好。”

  连长安见她施施然说不必将自己当人看,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竟然无法回答,却听小叶续道:“比如今天夜里……冒犯小姐的,就是我本家堂兄,小时候也在一起玩耍过。既然他犯了连家的戒律,既然是副统领的决定,那便唯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连长安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没什么大不了?那我若命你去杀了连怀箴,你也去吗?”

  小叶丝毫没有犹豫,脸上的笑容也丝毫没有变,“您只要吩咐,自然会去。不过我们四个加在一起,也是奈何不了二小姐的,唯死而已。”

  连长安再也无法忍耐,愤然而起,“你们除了动不动就去死,难道就不会别的了?”

  小叶茫然地望着她,然后摇了摇头,“莲生叶生,花叶不离。我们听宗主的,听小姐的,对莲花血唯命是从,是叶家的道路,也是白莲军的宿命。”

  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空洞洞笑盈盈的眼,连长安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悲愤和无力。她忽然想起那个跪在地上向她叩首,感激她杀了自己兄弟的陌生男人,忽然不寒而栗。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宣佑二年,夏日还没真正热起来,便一股脑冰凉下去。天空仿佛破了个大洞,冷雨一日接着一日密密浇落,御苑的荷塘整个满溢出来,就连宫墙外的护城河水,也涨了三尺有余。七月末,钦天监第三次呈上奏本,反复强调年内都无十全十美大吉大利之日,实在不宜嫁娶,恳请万岁将大婚之日改在明年初春。宣佑帝那时正与户部、工部商议防治水患之事,只瞥了一眼就撂在旁边,转身带着二部的尚书大人,亲自披着蓑衣冒雨往城东看灞水的堤防工程去了。

  头顶整日晦暗阴霾,连带着人的心情都是灰的。到了八月中,雨渐渐止了些,可总是断断续续的,眼看着要晴了,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叫人白白欢喜一场。宣佑帝下旨斋戒沐浴,亲祭天地稼穑之神。礼部左右二侍郎抵死劝谏,要万岁保重龙体,最后到底拗不过,任他携着文武百官于雨中长跪了半日,才让三位近支宗室替了。由此,连市井小民都衷心传诵陛下的贤德圣明。

  转眼到了八月,各州各府的消息次第报上来,今年果然收成不好,比往时少了足足三成。可同时南晋那边却又传来喜讯,听说长江那边这次不只歉收,还发了大水,淹没良田千顷,民众流离数以万计。这一下,天灾瞬间变作天赐,朝会上顿时众议鼓噪,最激进的兵蛮子左都护沈将军甚至提出,该趁这大好时机旌旗南指,一劳永逸才是。

  如此纷乱之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很快都一一过去。因是灾年,俱办得低调。大婚的日子终究定在九月中,这一次钦天监没有再提异议,一则圣上的意思明摆着不想拖,更重要的是朝野上下都在风传,到年末岁初之时,可能真的要重燃战火了。北齐、南晋平分天下三十余载,终于到了重新洗牌的时候。

  也幸好局势日新月异,令人应接不暇,立后的突兀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流言,才没能真正掀起大风浪。一些不干不净的闲话的确传了几天,不过很快就在连家强大的威压面前败下阵来,再无人敢提起。就连白莲军中出了名的年轻俊杰校尉叶洲莫名其妙地挨了三十脊杖被发往雁门关军前听用之事,众人也只是暗自狐疑罢了,面上谁也没敢多问半句。

  连铉和女儿连怀箴,一个是朝廷重臣,另一个是白莲军的首脑,处在风口浪尖,越发比别人繁忙十倍。朝野上下主战的、主和的还有两边都不靠的中间派,眼睛都紧盯着连家,等着他们先迈出一步,自己才好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这般一触即发的情势之下,也许唯有待嫁的连长安不受影响,依然悠闲。事实上,自从旨意传来,昭阳长公主就索性称病不出,眼不见为净了。如今连长安除了不能出门,除了身边跟着四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之外,几乎可以说是想怎样就怎样,无人约束,随心所欲。她只说要吃热茶汤,便成功将灶间伺候的宋嬷嬷调至身边来,就在左近起了个小厨房,日夜相见都极稳妥方便。再也没人敢查问短少的纸笔都用来做了什么,她终于可以将自己所思所想、所要说的话不吝笔墨一一记下来,交给宋嬷嬷带出去。

  奇怪的是,那些苦,那些疑惑、郁闷和愤怒,在经历的时候似乎不堪忍受,可是只要说出来,只要写给他看,似乎就全都算不了什么了。他鲜少回信,有也不过只言片语,毕竟日理万机,自然和自己不一样。没关系,只言片语已足够让连长安开心很久很久。

  将近九月,局势越发诡谲。有一日,连铉铁青着脸归家,将丫头、小厮们远远赶开,自己和连怀箴两人在书房里谈到半夜,父女二人再次爆发剧烈争吵,连古董花瓶都摔碎了好几只。也正是在那一晚,天刚蒙蒙亮时,宋嬷嬷将黄丝线扎着的纸卷塞在茶壶套子里送了进来,趁值夜的柳枝垂头打瞌睡的空儿,成功把信递到她枕边。

  墨迹翻飞,字里行间都是淋漓郁气,“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诗经》里国破家亡衰败不祥之语,连长安不禁大惊,满怀惴惴。再往下看忽又一阵鼻酸,她险些流下泪来。那一字一字一列一列再规矩不过的汉隶,密密麻麻写满“当忍则忍,徐图后计”,原来她的九五至尊,也这般辛苦难挨;原来他与她,一样,都要忍耐,唯有忍耐。

  九月十六,贪狼遇煞,门中太乙。忌破土、刀兵、涂泥,益移徙、入宅、嫁娶。

  清晨,宣佑帝于含元殿前制词云:“兹册上柱国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领太子太保连铉长女连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正使景郡王、副使礼部薛尚书跪领圣命,随即带着金二百两、银一万两、锦缎一千匹以及六十四抬珠玉器具礼物,当先导引皇后所用的卤簿仪仗,浩浩荡荡地穿过京城整饬一新的街道往连府去。

  一路上红毡铺地、红灯高悬,双喜字样的彩绸点缀在一道道宫门之上,人人穿红着绿,家家张灯结彩,端的是万民同乐,举国同欢。连府内堂正中设节案,左、右分设册案和宝案,宣读女官面南而立,一对侍仪女官婷婷站在两旁。合府人严阵以待。

  小竹快步从前院跑来,口中急报,“小姐,凤辇要到了。宗主刚带着长公主和二小姐出去迎了。”连长安端坐房内,早已换了全套大礼服,身着深青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此时嗯了一声,算作知道。

  身边跟着的四个教引娘子犹在絮絮嘱咐,“待一会儿贵人到了外间,只消记得正中节案前头是拜位,等内监将节、宝、册分置在案上,您就在那里跪了听宣……再起来受册宝……记得是面北,六肃拜、三跪、三叩首,可不要弄错了……”如此这般繁文缛节不胜枚举,连长安咬牙一一都应了,看上去倒也万分华丽端庄的样子。可谁知其实她身上、颈上沉重无比,几近摇摇欲坠,脑中又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礼仪规矩,若不是拼命握紧袖底的丝绸小包,从中汲取力量,恐怕早就支持不住了。

  前头一阵乐音袅袅,夹杂着辘辘车声,众人便知是敕使到了。接下来连长安自然好一番忙碌,所幸左右有人提点,自己只当个牵线木偶,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到最后她挣扎着拜完跪完叩完,实在头昏眼花腿脚酸麻,险些直不起身,两旁的女侍连忙上来搀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清晰冷笑。

  当忍则忍——连长安无心理会,只作不曾听见。

  好不容易挨到登车的吉时,连驸马和昭阳长公主来到堂前,依旧例各送一句闺训与她。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连铉缓缓叮嘱道。

  连长安跪领了。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昭阳长公主也不冷不热地吩咐。

  连长安依然跪领了。

  这两拜算是她还父母养育恩情,接着便是他二人持臣属之礼恭送皇后娘娘登凤辇。连铉望着他陌生的女儿终于要走向自己的命运,忽然道:“长安,今日我们连家三百子弟为你送嫁,你今生今世不要忘了,你姓连。”

  连长安一愣,这句却是教引娘子没有教过的,也不是典礼官吩咐的,仿佛……仿佛真的像是父亲送女儿的样子,一时之间她反而不会回答了。

  连铉眼中微露不忍,躬身后退间竟有几分仓皇。长安从没在他铁石般的脸上看到过如此软弱的神色,越发迷惘。不知为什么,她猛然间几乎想要原谅他一切做过的和应该做却从未做过的事。可是,容不得她游移,他们已没有时间——乐队齐声奏响,彩旗纷纷飘扬,皇后娘娘要起驾了。

  这是大齐有史以来最为宏大的送婚仪式。

  连铉和昭阳长公主在门外恭送,当先是一位郡王一位尚书,后面跟着銮驾、册亭、宝亭以及皇后乘坐的凤辇。凤辇近前命妇四人为前驱,命妇七人为后弼,乐工、内监于左右步行,迎亲的臣属及御卫们则随之骑马扈从——在这上百人的队伍之后,是赤袍金甲的盛莲将军连怀箴率领的整整三百名莲花军。因是大喜事,都是精挑细选的红颜少年,个个身着锦衣,不携兵刃,只手中持一方铜鼓,一路行来,鼓声动地,歌声震天。

  连长安身在凤辇之中,眼前垂着金镶玉流苏盖巾,瞧不见外头情景,但听得起伏跌宕、浩瀚恢弘,如大片白茫茫的浪,一叠一叠涌上来,卷起千堆残雪,抛溅万斛珍珠,将整个世界尽数包裹其中。他们唱着祝贺新婚的雅乐,也唱着金戈铁马的战令。三百人同声同止,声势仿佛成千上万,秩序却始终犹如一人。

  连家陪送的四个丫头随在凤辇四角,都做了她的眼睛。同样的盛况从不同的女孩口中说出来,便有了不同的风味和乐趣。她们告诉她朱雀街上的繁华,告诉她京城的男女老幼全都匍匐在道旁同声叩拜,还告诉她队伍最后有八名御卫抬着两只大筐,里头满满的都是崭新的铸钱,只待凤辇过去了便撒,也叫百姓们沾沾天家的喜气。

  这一路可看可讲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四个丫头流水般轮番上前,几乎没有停顿。送嫁的三百名白莲子弟也丝毫不曾歇息,歌声一直唱响。

  “娘娘,前头就要到皇宫的正门紫极门了,百官都穿了朝服候在阙下,等着您的凤驾呢!”连素来稳重的小叶都禁不住声音微颤,可见这是多么大的场面。

  她的话音还没落,忽然失声惊叫起来,全然没了往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涵养,“小姐……不、不,娘娘,紫极门开了!皇上……皇上他出来了!”

  宣佑二年九月十六日,巳时。龙首原上,太极宫紫极门轰然洞开,一骑乌云踏雪狮子骢载着个全身披甲,头戴赤金冕旒的男子疾驰而出。礼官们目瞪口呆,依旧例陛下该在内一层宫门承天门下迎接皇后才对,况且,如此大事他为何不穿礼服,而着戎装?

  顷刻,蹄声杂沓,已至近前,一队正使副使、王公大臣,个个面面相觑,唯知跪地叩首,却拿不出半点儿主意。还是后头的连怀箴驭着她的胭脂马赶了上来,宣佑帝一见她,便大笑道:“连爱卿,朕老远就听见你们唱歌了,果然热血沸腾,便再也坐不住了!”

  连怀箴遍体战袍,神情冷若冰霜。此刻她终于道:“陛下谬赞。武人的小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宣佑帝的目光向她领着的队伍一扫,连怀箴轻摆手,三百个肃立的精壮男子一同跪拜下去,三百张嘴齐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佑帝又一笑,“果然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爱卿虽是女流,却大有周亚夫之风。”

  连怀箴依然不为所动,恭敬答道:“陛下谬赞,不过是些家奴而已。”

  “家奴?”宣佑帝的目光再一扫,“爱卿不必过谦,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白莲军是我大齐第一强兵,连铉将军是我大齐第一名将。虎父无犬子,朕今信矣!”

  连怀箴冷硬的面色稍见霁和。

  宣佑帝轻咳一声,满脸新郎官的喜气,口中道:“传朕的旨意,加封驸马连铉为保国公,食邑加倍,六千户;另……朕从今日起,认盛莲将军为御妹,封号就叫……盛莲公主!”

  众皆哗然,虽说迎娶连家的女儿为后,加封岳父也属当然,但……这也实在过于突兀。陛下自从登基以来,一直稳重老成,今日终于露出年轻人的率性了吗?但既然金口玉言,落地无悔,再加上又是大喜,也没人敢坏了万岁的心情,都连忙随声附和。

  宣佑帝兴致越发高涨,“御妹,朕允你。凡我大齐男儿,尚未成婚者,你看上哪个,朕便将哪个赐予你做丈夫,怎么样,还不满意吗?”

  连怀箴终于躬身下马,伏地跪拜,叩首道:“连家谢陛下恩典!”

  身后三百名莲花军忽然擂起手中金鼓,同声高呼,“盛莲公主!盛莲公主!盛莲公主!”

  这是真正发自肺腑,远比那“万岁万岁万万岁”更加响亮千倍、诚挚万倍的高呼。在这声音里,宣佑帝慕容澈挂着坚硬的微笑缓缓转过身,来到凤辇前。隔着帘子,用一种无法描摹的温柔嗓音呼唤:“长安,朕来接你了。”

  ——当忍则忍,都要忍耐。

WWW、xiaoshuotxt.netT?xt_小_说天\堂

同类推荐 彩虹的重力 第一夜的蔷薇 重生之名流巨星 无盐妖娆 衾何以堪 最美的时光 和空姐同居的日子 清风卷帘海棠红 闲云公子 总裁的替身前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