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对面不相逢(3)

　　一筹莫展之际，我也走累了，转身走进旁边的酒楼，要了一壶龙井，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继续发愁。忽然心念一动，想必像天地会这样严密的组织定有一套自己人的联络方式，并且在京城各地都布有眼线，我扬手叫来店小二，拍了一锭银子在桌上，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老板，我是汉人，不想跟这些满人一起喝茶吃饭。你把他们赶走，这家店我包了。”

　　言语中触及了政治敏感问题，一时间客栈里的人都颇为不满地看向我。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说，“姑娘，这可是京城啊，请您不要让小的为难……”

　　“那京城的汉人都聚集在哪儿？”我把银子放到他手里，扬了扬眉毛。

　　“……姑娘沿着这条街往西走，路边有家天香楼，许多江湖侠士都喜欢在那里吃茶饮酒。”小二颇有些为难地把我的银子收进怀里，凑在我耳边小声地说。

　　我饮进杯里的茶，转身往天香楼走去。

　　天香楼不过是个普通的酒楼，装潢算不上豪华，客人倒是不少，不过大多是布衣持剑的江湖人物，不像别的豪华酒楼，里面坐的都是锦袍加身的八旗子弟。这里是汉人聚集的地方，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姑娘，来点什么？”我走上二楼，小二围上来招呼我。

　　“我是来找人的。”我一边说一边四处打量，这里与一般酒楼无异，也许并不是我要找的地方。眼角忽然瞥见二楼隐秘处有个雅间，门上挂着一个四方牌匾，上面写着“青木居”三个字。

　　青木居……青木堂。我心念一动，心想进去看看也不吃亏。“我找的人在那里。”说着我径直朝那个雅间走去。

　　“姑娘，那里已经有人定下了。”小二急忙拦我，而我却已抢先一步推开镂花的木门，不由分说地闯了进去。

　　桌边坐着一个人。藏青色的长袍，浑身散发着一种冷峻寡淡的味道。他抬眼看我，四目相对的瞬间，双方都是一怔。尤其是我，心忽地一震，因为他的目光实在太过摄人。

　　又是那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眸。如夜，似海，包罗万象，恢弘无边，无端地让人有种跟他对视一眼都有受内伤的感觉。竟然就是那晚我在紫禁城的红墙上，用花盆鞋砸到的冷面帅哥。

　　“姑娘……这里已经被这位客官定下了……”小二追着我进来，仍在尝试劝我离开这里。

　　“我跟他是一起的。”我指了指那个青袍男子，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径自抻出椅子，坐到他身边。

　　冷面帅哥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不置可否。

　　“我要一盘上等牛肉，辣子鸡丁，水煮青鱼，再拿两坛女儿红。”我急急将店小二打发出去，心中暗自思忖，这个男子既在宫中出现过，还挺身而出的捉刺客，定是大内侍卫之类的角色。说不定他此次出行的目的跟我一样？也是来探青木堂的底呢。而且他既是朝廷的人，也该对朝廷的死对头天地会有些了解吧，最起码我可以从他这里得知一些天地会的资料。想到自己没有白来这一趟，我不禁有些欣慰，倒了一杯茶给他，扬弃唇角，颇有些谄媚地朝他笑笑。

　　冷面帅哥错开我的目光，似乎并不给我说话的机会。这时，店小二捧着托盘进来，把我点的菜摆满一桌子，说，“客官，一共五十文，承惠了。”

　　“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我把银子拍在桌上，脑中却忽然想起武侠小说中的对白，传说这是天地会的暗号，不知道是作者杜撰的还是有史料根据的，我心想说错了也没什么损失，何不赌一把试试呢。

　　店小二猛的一愣。冷面帅哥侧过头，有一种我参详不透的目光打量着我。

　　“这位姑娘请跟我来。有位爷想见你。”小二躬身说，朝我做了个“请”的姿势。

　　跟着店小二从后门走出酒楼，原来天香楼后身还有一栋雕梁画栋的阁楼，穿过七拐八拐地亭榭，走到一座颇为宽敞的房间前。店小二帮我推开门，躬身让到一边。在房间正中的木椅上，我看到一张颇为熟悉的脸。细长的单眼皮，眉头微蹙，总得来说还算英俊，小鼻子小眼的，组合到一起却又很顺眼。他的眼睛尤其似曾相识。

　　在这一瞬间，我心念如电，那双细长的眼睛和他颈上米粒大小的黑痣，让我脑中关于他的记忆骤然重合。

　　脑海中迅速闪过当日在白莲教，我帮寂玄岚挡下那一掌时，那黑衣人脖颈上的黑痣映入眼帘的情景……

　　在江南小镇的市集上，表哥因为他撞坏了我的面人而与他为难，他抱拳跟我说，“在下复姓端木，单名一个镜字。”

　　我从紫禁城的红墙上摔下来，正好碰到黑衣刺客，他用剑抵住我的喉咙，逼我吞下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的药丸……

　　“端木镜！”我冲口而出地说。原来他就是在寂玄岚跟杜秋子打架的时候妄想从背后偷袭的人，亦是在宫里逼我吃下毒药的刺客。难怪那日我见到带面纱的他会觉得那么面熟。

　　“凌月兮，你终于来了。”端木镜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你让我来青木堂，又不告诉我青木堂在哪，分明就是想耍我。”我挑了挑眉毛，颇为不爽地说。按照炎霜当日的说法，这个人的武功恐怕跟寂玄岚不相上下，他若是想为难我，我怎么也跑不掉。反正已经凶多吉少了，也无谓跟他客气。

　　“那你现在不是来了？”端木镜抿了口茶，也不以为忤，一脸悠闲地说，“没有丝毫武功，却可以在白莲教归宗大会上大获全胜。不但让我们挑拨明暗两宗的计划落空，还使白莲教迅速统一。智计无双的白莲教圣女凌月兮，在江湖上可是传得神乎其神呢，怎么可能连区区青木堂都找不到呢？”

　　汗。他这是在夸我吗？

　　“端木堂主，不如我们开门见山吧。你下套引我到这儿，究竟所为何事？”我叹口气，有些泄气地说。他既然知道我是白莲教的圣女，又知道我是总督府的表小姐，无论是哪个身份我都与天地会势不两立，恐怕这次很难走出这道门了。

　　“凌姑娘快人快语，够爽快。我天地会正值用人之际，凌姑娘虽是一介女流，却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希望凌姑娘可以入我天地会，日后共襄盛举。”端木镜一双细长的眼睛微笑着逼视着我。

　　原来这家伙是想拉我入会。我不会武功，想必他看重的是我在白莲教和总督府的双重身份。既可以拉拢白莲教，又可以探听一些旁人不易得知的朝中消息。呵，这如意算盘打得还真是响呢。

　　“我为什么要加入天地会？反清复明吗？抱歉，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可没兴趣。”我摇摇头，翻了个白眼，很直白地说。

　　端木镜面色一黯，站在他身边的随从怒得几欲拔剑而出，没好气地说，“凌月兮你这小贱人，你以为你是谁？竟然敢跟我们堂主这么说话！今天我就让你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端木镜侧头瞥了他一眼，他怏怏噤声，退回到端木镜身后。

　　“哼，还以为天地会素质有多高呢？原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反清复明？我劝你们还是踏踏实实回家种田，少做这种春秋大梦吧。”那男人居然敢骂我，我脑袋一热，也管不了这是别人地方，张口就顶了回去。

　　“……那凌姑娘就是不愿入我天地会了？”端木镜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倏地凌厉起来。

　　“我这是为你们好。明之将亡，正赶上清之将兴，这是天数。世上岂有千秋不变的基业，万古不灭的江山？几百年之后，这大清朝也一样会归于尘土。顺应天意，把握当下，不是更好么？”我扬起下巴回望着他，很诚恳地说。

　　端木镜闻言，重重一怔。

　　“你这样的女子，既然不肯为我所用，强留在身边也是枉然。”端木镜叹口气，眼中掠过一丝惋惜，朝身侧做了个眼色，说，“好一句顺应天意，把握当下。可是我端木镜不信天，只信我自己。吃了这枚解药，凌姑娘就与我天地会再无瓜葛。”

　　我一愣。这事就这么完了？他这么轻易的就肯给我解药？下意识地接过端木镜的手下递过来的药丸，一瞬间的犹豫。

　　“凌姑娘请服解药。”旁边有侍女恭敬地递来一杯水。我看了端木镜一眼，心想也许是他见我不肯合作，便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扬手刚要把药丸放到嘴里，只听“咻”的一阵风声，窗外飞来一片树叶，不偏不倚地打掉了我手中的药丸。

　　“什么人？”端木镜飞快起身，房间里立刻剑拔弩张。只见一黑一白两个纤细的身影从窗外飞进来，双剑直逼端木镜。端木镜抽剑抵挡，三个人影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剑光飞舞。

　　“凌月兮，你根本没有中毒，那解药才是真正的毒药。你快走！”白色的人影回头喝道，声音清脆动听。

　　我重重一怔，“炎霜，冷星……”

　　端木镜的手下举刀朝我攻过来，还好他武功不高，动作不是很快，我下意识地躲开，转身想朝门外跑去，却被一群拿刀的壮汉团团围住……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冲入一个身着青色锦衣的男子，挥剑刺伤几个壮汉，拉起我的手夺门而出……竟是那个冷面帅哥。

　　冷星和炎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们又怎知我有危险？我脑中乱成一团，麻木地被他牵引着，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那条街的尽头，只见一群身穿宫中侍卫官府的人候在那里，见到冷面帅哥过来，为首的一个关切地围了上来。

　　冷面帅哥手一挥，示意他不要说话。拉着我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条小胡同，来到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这里安全了。”冷面帅哥淡淡地说。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心念一转，又补充一句说，“对了，那天在宫里跟你交手的蒙面人就是青木堂堂主端木镜。他已经见过你的容貌，以后不要再独闯天香楼了。”看着架势，想必他应该是个侍卫总管之类的官，负责京城的治安，追查刺客追到天香楼，碰巧救了我。

　　“……你们说的话我在门口都听到了。苏亦凝，那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出口，不怕我上报朝廷治你的罪么？”冷面帅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

　　啊？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啊？我一愣，转念一想，啊，他说的大概是我跟端木镜说的那句“几百年之后，这大清朝也一样会归于尘土。”那时候还没有言论自由，而且康熙年间的文字狱也很厉害，果然那种话以后还是少说微妙。

　　“我说的是实话。优胜劣汰，朝代更替，这是自然规律，没有人可以逆转。不过大清朝已经改进了许多明朝的弊端，既勤政，又重视皇子的教育，有可能会成为历史上统治时间最长的王朝哦。”我撇了撇嘴，很认真地说。

　　冷面帅哥微微一怔。

　　“……还有，看在我后来又说了这么多好话的份上，你千万不要到官府告发我哦。”我忽然贼溜溜地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

　　冷面帅哥大概没有见过像我这么瞬息万变的，又是一怔。

　　“总之今天谢谢你。亦凝告辞。”我扬了扬嘴角，转身欲走。

　　“……苏亦凝，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应声回头，正对上冷面帅哥冷峻又探究的眼神。乌黑的眼眸闪过一丝幽深复杂的光亮。

　　“……女人。”我一愣，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很认真地回答。

　　冷面帅哥又是一怔。估计他是没见过我这种异类，这么酷的一个人居然连着怔住三次。微低了头，唇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漆亮的眸子中瞬间闪过一丝涟漪般的笑意。

　　“后会有期。”我嫣然一笑，朝他摆摆手，转身走入繁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