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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赌气

  子娆唇边轻轻绽开一缕微笑,幽幽飘落一叹,随意驻足廊前,她没有再往前走去,只是站在这里,悄然仰首,静看月夜空灵如烟。

  屋里依稀有清脆的笑声传出,偶尔能听到他低低的话语。就这样咫尺相隔,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清静若雪中落梅,温冷若风中碧竹,那样熟悉而安心的气息,那样……温暖的气息,却不知为何,竟不敢掀那一道隔帘,见那一个人。

  那日气头上的话,终是说得过了,当时他一眼看来,威怒并重,亦是恼了她吧?

  宫变夺权后的东帝,立威于内外,肃政于天下,一夜间整饬三十六司官署,迭清帝都。七年不问朝政,却只用了十日时间,长明宫一令既出,朝野肃声,至今无人敢犯天威。

  重华宫旧事,王太后凤妧,颁下禁令绝口不言,只因他心头禁忌,二十年剧毒隐祸,亦是不该提说的秘辛。

  妄言者戮,泄密者不赦。

  普天之下若还有人敢逆他龙鳞,怕也只剩了一人。

  九天黄泉,唯此一人。

  离司端着药盏转过拐角,一眼便见九公主站在廊前月下,淡淡幽华满身,衬那青丝如水,眉目如梦,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似漫月色飘零,若凝晚霜幽浓,只叫人心头覆了柔情百转,万般牵绕。

  停了脚步,屏了声息,离司一时不知该不该惊动她,她却在这一刻轻轻侧眸,转身看来。

  “公主……”

  碧竹微光下,子娆安静看了她一会儿,淡声问道:“是谁在里面?”

  离司回道:“是含夕公主,傍晚过来找主人请教阵法,耽搁到现在。”

  子娆目光微微一挑,方要说话,身侧垂帘叮咚数响,一个小小白影蹿上肩头,接着跳落她怀里,侧头蹭了又蹭,却是雪战几日没见子娆,扑上来寻她撒娇。

  子娆抚摸雪战,往屋内看去一眼,引袖伸手。离司只道她会像往常一样亲自端了药进去,却见那晶莹指尖轻轻触过玉盏,月影清光,伴着广袖静然飘落,她淡淡道一句:“去吧。”径自举步前行,修衣流风,徐徐飘曳夜色,很快便消失在竹影婆娑的深处。

  雪战自身边突然跳了出去,含夕吃了一惊,奇怪地回头。对面子昊斜倚软榻,身上云衣若雪,灯下清容若雪,在那小兽挣开含夕手臂的瞬间他轻轻抬眸,目光落向重叠光帘影外。

  轻盈的脚步一路入内,他眼底温润淡笑隐约消沉于灯火深处,待一抹碧色入目,抬手按上胸口,便低低呛出几声轻咳。稍一瞬目,子昊接了离司跪奉上来的药,却不似往日一气饮尽,只是拿在手中慢慢地啜饮。玉盏玲珑,药汁浓郁的苦涩依稀混有一丝清媚的幽柔,如午夜轻潮回涌,悄然漫卷了渊海底处最深的波澜。

  往后几日子娆始终未踏入过这方静舍,甚至常常不在山庄,出去从不交代去哪儿,回来总是带几分酒意,笑语慵媚,风流艳色绝尘,只令庄中部属不敢逼视。商容等人一向见惯九公主肆意风姿,更见多众人或敬或畏、或羡或惧的反应,倒是不以为意,唯有离司除外。

  离司自琅轩宫始便随侍子娆,自然多些亲厚,如今医术又精,最近不时发现她身上带些微伤,似是与人动手所致。以公主的武功修为,这是遇上什么人,动的什么手,打的什么架,竟然频频受伤,纵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伤,却叫人不免蹊跷担心。

  面对离司的疑问,子娆只若无其事地笑,笑里隐隐透出畅快滋味,而后照旧我行我素。终有一日离司急了,赶在后面说了句:“公主不告诉我,我……我可请主人来问了。”

  子娆曳袖停步,睇她一眼,这丫头自从跟了子昊,这份心性倒是越发地像,什么事认定了便执意下去,不达目的誓不休。子娆挑眸一笑,转身继续前行,“你去试试看?”

  离司迎着那目光顿了顿脚步,跟进了药舍,软声又道:“公主……”

  明月斜洒,一室药香浮萦,子娆随口问道:“今天有人来过?”

  离司顺着那明晃晃的月光抬眼,不答。

  碧玺串珠在凝玉般的纤腕上流过幽净水痕,清艳指尖划破月色,子娆沾一缕药汁入唇浅尝,继续问道:“是且兰吗?皇非那边可有异动?”

  离司抿唇,仍不说话。

  子娆觉出异样,转头,见离司想看她又不敢看,只盯紧她手腕一丝细小的擦伤,平日里温婉的眼底,有着一点忐忑的坚持。丹凤修眸忍不住悠悠一细,透出几分清光潋丽,“离司?”

  被她这般看着,离司唇抿得更紧,稍后,低了眼睛不敢抬头,再一会儿,终撑不住了,“公主你不说,我怎么和主人交代啊……”

  子娆眸光一漾,霎时清辉浮漫。离司眉尖凝愁,主人是不问,可这么多年跟在身旁,她岂会连主人心思都不知?每日总有意无意说一说与公主有关的事,主人也总是静静听着,偶尔会有一丝淡淡微笑自眼底流露,有些欣悦,亦有些纵容的意味。主人是愿意听到这些的吧,就像公主自己,每晚赶回山庄处理各种事情,每日来问着用了什么药,入夜后定要到静舍看一看,甚至在竹廊中坐一会儿,直到那安息香的味道轻轻弥漫了月色,才悄然起身,漫步而去。

  那样的一夜总是十分安宁,就连月光亦温柔,幽静流照榻前,沉睡中冷清的眉目便似有了轻柔的痕迹,若微雪飘萦了暗香,梅落如梦。

  月淡星隐,光阴静逝,一朝一夕数日过去,他未曾踏出房门,她也未迈进一步,两厢似是僵着,偏又令人感觉无比完美,仿佛天地里自成一个安静世界,没有什么该介入其中,亦没有什么能够打扰。

  就这么着,庄中很快习惯了每日入夜后回事禀事。苏陵和商容对日前之事缄口不提,内外事宜除呈报御前外,皆与九公主商议,听从决断;十娘和聂七不敢在主人面前造次,试着撺掇了公主几次,却只见那若有似无的笑容,每每落得个无奈;墨烆刚回来两日尚有些摸不着头脑,离司左右看着一心的惆怅,偏偏,昨日一不小心,竟说漏了公主受伤的事。

  就那么一句话,主人自书卷后略一抬眸,看了看她,便又随意垂下目光。离司被那目光看得忐忑,这一日便等着公主回来,心想定要问出个究竟。

  可是见了公主,才刚刚和那双凤眸一触,那股必定的决心便烟消云散半丝都提不起来,思来想去,正有些一筹莫展,忽听眼前公主轻轻一笑。

  眸若流波眉若水,那几分媚肆醉意随这澈澈秋水漾开滟然柔光,子娆笑得甚是清明,迎着月色徐声道:“放心了,我和人喝酒聊天,切磋一下武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离司抬头,满眼的将信将疑,切磋武功吗?那两天前回来在房中调息了一个多时辰又是怎么回事儿?子娆似看透她心中疑惑,却但笑不答,径自撤眸而去。

  轻袂翩翩临水前行,一檐纱灯碧影流照,眼见这九曲回廊转到尽头,面前湖光盈洒,浮桥泛波,便是往日议事之所。离司跟在身后锲而不舍地追问了数句,她才回身笑说:“好了好了,只和一个人过招多无趣,不过找个还算凑合的门派练练手罢了,哪里值得大惊小怪了?”

  离司怔了怔,不过片刻,秀眸圆瞪,“前几天劫余门被人连挑了几处分堂,不是……不是公主你……”

  子娆抬手抚额,真真不得了,心性越像,这心思转得也越发快了,再过几年怕不连苏陵都给她比下去。瞅着离司惊异莫名的神情,柔唇不由挑出抹笑意,劫余门虽丧了门主,群龙无首闹得你死我活,但那袁虏手下八座护法也还算是人物,稍微费了些工夫呢。

  帮中精英死伤殆尽,劫余门连遭重挫,名存实亡。跃马帮后顾之忧尽除,专心应对扶川灾事,放粮施药、济城迁民,自然事半功倍。子娆细细眯了星眸,纵酒长啸,快马飞驰,激战连场,全身而退,真可谓痛快淋漓的两日,说起来那人的剑法,倒真是越来越精进了,今天险些就不是他对手,明日定要再约他一试高下才好。

  一边淡笑一边行,穿桥而过,珑玲水榭灯光照亮,便见苏陵、商容等人早已候在那里。

  夜色深沉,风满清湖。

  一道道决断命令自灯火通明的山庄中有条不紊地传发下去,待到翌日,也会有更多的消息不断传入,不断更迭,周回罔替,翻覆天下风云变,江山惊艳。

  如此数日静养下来,药石调理得当,子昊身子略见好转,连续传出数道手令。跃马帮第二批商船抵达扶川时,靳无余率洗马谷中精兵暗中北上,五万精骑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宣楚边境,同时苏陵登门拜访万俟勃言,知会他速归漠北,着手备战,刚刚回来没多久的墨烆亦奉密令再次离开楚都。

  这日苏陵自楚宫中赴宴归来,与往常一样入山庄请安,君臣二人执子对弈,秉烛深谈,不觉月上中天,夜已过半。

  “主上,”苏陵落下一子,笑语温文,“跃马帮前批商船已离开扶川,将愿意离开的百姓送入王域安置,但据探报,有不少人愿随跃马帮南下,殷夕语出重金在七城建立分舵,如今帮众已近千人。”

  子昊眼梢轻轻一挑,微笑道:“借机扩张势力,收揽人心,这数十船商货却也一本万利。”

  苏陵道:“不瞒主上,那日我去见殷夕语,她的态度还真叫人有些惊讶。如今若非姬沧和皇非陈兵边城,一触即发,她或许能设法控制七城,甚至将势力扩大到宣国,但现在也只能谨慎行事,以免被卷入这场大战。”

  子昊目光扫向棋局一隅,“大势之下,变数无常,如何好好利用这场战事,正是殷夕语此次的赌注。”

  “高瞻远瞩敢取敢舍,此女非同寻常啊!”苏陵称赞一句,抬头道,“七城空郭清野,无余精兵在望,跃马帮粮草充备,依计而行,如今我们只待皇非动手了。”

  子昊含笑思忖,随手打入一子,“大势已成,静观其变吧。”

  跃马帮少帮主一条性命,换来这强大势力的联手合作,成为帝都有力的筹码。一颗颗棋子按照既定的宿命落上棋盘,一片风起云涌,苏陵凝神斟酌片刻,不由摇头叹道:“主人这一手立,以静制动,当真妙矣。我若应子提劫,即便劫胜,也至少得以四手棋交换,得不偿失;若不应,这一角白子两步之内劫尽棋亡,后局堪忧。”

  苏陵棋风沉定,进退有据,便以子昊之能,若非全神应对,亦难立时负之。玉子闲拈指间,淡淡笑道:“当机立断,不失后招。”

  “两害相权取其轻。”苏陵修指轻叩纹枰,稍后敲子入局,却是选择粘做双活。

  子昊执子笑问:“势入困境,仍不打劫吗?”

  纵处下风,苏陵依旧镇定自如,布局不见分毫凌乱,“事缓则圆,眼下挑起劫争,便是速战速亡,但若暂忍一时,设法延成万年劫的话,谨慎筹谋,终局再图胜负,或者尚有转机也说不定。”

  子昊颔首而笑,方要说话,忽地眼风微微一挑,掠向窗外,苏陵亦抬头,却见主人垂眸闲闲提子,同时漫不经心地向侧略一拂袖。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自远处竹林之外遥遥传来,寂静的黑夜中分外清晰。紧接着便是数声低喝,以及一片刀剑交击杂乱之声。

  此时子昊手指刚刚离开棋盘,神色清淡,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苏陵亦信手应他一子,略微侧头,眉间带出几分异样,旋即笑道:“主人,这般吵闹未免扫人雅兴,不如我去看一看。”

  子昊笑一笑,便随意靠回软榻上,合了双眸。

  蓝衫飘闪,苏陵离座而去,下一刻,人已在修竹林上。

  打斗声早已惊动庄中守卫,无数火把照亮庭舍通明,但见冷月之下,青檐之巅,一道阴暗人影在众影奴剑光中飘忽闪挪,每每倏进,便有影奴闷声退下,空缺当即被后来者补上。

  苏陵刚驻足檐畔,剑网中被围之人,倏的一声邪笑,身下利芒骤闪,一片淬亮蓝光,带着阴森毒辣之气,如同嶙峋鬼影流窜呼啸,夺向四面八方难缠的杀手。

  “都且退下吧!”苏陵朗然一声长笑,振剑入手。众影奴闻令撤身飞退,四下没入黑暗,声息不留。

  一道清明剑光,展如水,快似风,一闪消失于蓝光深处。但听哧哧两声微响,那灰衣人抽身疾去,檐前一点,倏又射回。

  此时其他人都已赶至林外,方才商容、聂七等都随子娆在水榭,因隔着内湖,便比苏陵晚到一步,见他已亲自出手,尽皆从旁观战,并无相助之意。商容召回影奴,细问了情况,冷眉一扫,众影奴纷纷低头不敢出声。深更半夜被人潜入山庄,竟还要主上提点才发觉,该当何罪且不说,单这份面子便是丢到家了。

  商容暂无暇计较此事,抬头观看战况。天际冰轮如画,竹影错落风檐,只见苏陵蓝衫飘洒,意态闲雅,手中一抹流光几与月色浑然一体,一时难辨清风明月、星辉剑影,分明剑势夺人,却着实潇洒好看。

  如许剑光英姿,几叫人忘了眼前激斗,只觉夜华如水,心高意爽,那灰衣人却被迫频频后退,逐渐左支右绌,忽地怪啸一声,半空旋身疾射,足下两刃毒光化作万千利芒,好似鬼域寒潮,狰狞暴涨,噬向那片湛湛蓝衫。

  可惜有道亮光比他更快,苏陵淡笑振袖,真力到处,一星光华惊驰逐月,暗夜中翩然一亮,收敛无声。

  闷哼声中灰衣人暴退数丈,急急落向对面屋檐。

  底下众人不由纷纷赞声漂亮,若单以武功而论,墨烆剑法胜在锋锐,聂七气势刚猛,商容长于冷厉,似此一剑伤敌亦非不能,但却绝无二人能如苏陵出剑时这般轻描淡写,这般倜傥从容。

  明月之下,苏陵收剑而立,并未乘胜追击,只是扬声笑道:“贵客远来,不知有何指教,苏陵代主相迎,可否告知一二?”

  温文笑语,儒雅笑颜,方才那凌厉一剑怎么也不像是自他手中使出。对面灰衣人盯住这刚刚险些废他左臂,现下彬彬以礼相迎之人,目光阴狠闪烁,似是对他腰间那柄堪与逐日剑齐名,驰震天下的长剑生出戒心,并不答话,却转头对屋中冷冷道:“王上手下调教的好人物!今日我若有个差池,不知王上还要不要千秋万岁,无病无灾?”

  除子娆之外,诸人皆是凛然,岂料这深夜出现的不速之客竟是巫医歧师。

  万竹深幽,岑寂的山庄中灯火闪过,照见亭阁,一点宁静的灯光始终燃亮,直至长夜过半,方才悄然熄灭,碧竹雅舍,复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沉暗。

  歧师面无表情地自山庄离开,衣影一闪,鬼魅般没入黑暗夜色,月照云移,转过峰崖,忽然间,他在离江畔不远处停了下来。

  前方山夜,遥有花林,江水分流,由此深入泽谷,独坐平石上的玄衣女子赤足浴波,身后明月倾照,川流泛金,听到响动,她便在这粼粼波光之中,侧头一望,清声浅笑,“师叔祖,一夜辛苦了。”

  歧师嗖的一声掠上平石,重重冷哼道:“哼!没事去招惹天残灭度掌,你若不好好看着那小子,再出这般变故,可别怪我撒手不管,到时候便是少原君那边交代不了,也由不得我了。”

  子娆足尖轻轻挑动水波,娇声嗔道:“师叔祖这话说得,倒像是和少原君府比咱们一族相承的血脉都亲近,那皇非……待师叔祖很是礼遇吗?”

  笑语曼言,有心无心一句,歧师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子娆凤眸微侧,泛了清光水波,暗地里觑他神色 ,悠悠再道:“如今的烈风骑,似乎不是当年皇域手下的‘鬼师’,皇非此人,心性上可和他父亲大不相同。”

  歧师阴恻恻地道:“没他老子借鬼师破国灭敌、建功立业,他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十余年前,皇域鬼师纵横天下,所过之处,必定城池尽毁、人无存尸,师叔祖该是为此出了不少力吧。”子娆笑吟吟地挑了眉梢,一字一句细细问道,“后来皇非执掌军权,第一件事便是废鬼师而建烈风骑,看来他对巫族蛊术之厉害并不十分了解,想必也一定不知‘万蛊反噬’是怎么回事儿。师叔祖,听说当年皇域战死扶川,情形极是惨烈 ,不知……是不是真的?”

  歧师眼中精光一闪,直刺那美若天仙、妖若精魅的女子,“你想说什么?”

  点点晶光盈缀墨睫,随着子娆轻轻抬眸,那光影一瞬幽滟夺目,便听她柔声道:“还能有什么?我不过想问师叔祖一句准话,王兄身上的毒,如今到底怎样?”

  歧师黑暗里眯了眼,不声不言将她打量半晌,方冷冷道:“好个丫头,要挟我吗?”

  子娆含笑看他,“师叔祖说笑了,子娆哪里敢?只不过那药毒太过棘手,叫人心里没底。”

  “哼!”歧师阴沉着脸道,“你自己不会看?那岄息用毒的手法源自巫族,但凡是巫族之术,难道还有我解不了的?”

  子娆眸波微漾,“我就是不解,岄息用毒的手法,如何会和巫族扯上关系,才要请教师叔祖。”

  歧师道:“他本就有巫族血统,所学亦是巫族秘术,这有什么奇怪。”

  子娆显然惊讶,眉目一扬看他。歧师继续道:“不过此事从来无人知晓,这本就是巫族之内极大的隐秘,上不报王城,下不昭族人,你听了自然吃惊。”顿了一顿,月色下森然一笑,“不过还有更加吃惊的,如今巫族都成灰了,凰族也被人整治得七零八落,说出来也没什么。当初身为三大长老之首的妁忧私通凰族宗主,生下一女一子,被族内秘密处死。一女凤婠,便是曾得襄帝盛宠的婠夫人;一子却是改名换姓,日后一手灭了巫族,又死在当今东帝手中的长襄侯岄息。”

  子娆心神微震。妁忧与凰族宗主凤离两情相悦、私下结合倒并非什么秘密,当年凤离曾因此杀妻逐子,惊动王族过问此事,但不久后妁忧练功走火入魔,亡于巫族禁地姒云殿。当日,凤离遣三十六暗羽夜袭巫族,重挫其长老精锐,携女而归,之后不到三年,便也郁郁辞世,临死前将女儿凤婠献于王族,以保完全,却从来无人想到,两人尚遗有一子。

  凤离亡故,凰族宗主之位由长女凤妧接替,数年后凤妧晋封王后,此时妁忧之女凤婠亦为襄帝所宠,更因凤离当年杀妻之旧事,深遭王后忌恨,最终被活殉于岐山帝陵。

  子娆借了夜光凝看歧师,似是分辨他话中真伪,忽然道:“女儿既被带回凰族抚养,倘若岄息真是妁忧之子,凤离岂会不知不问,任他流落在外。”

  歧师双眼上翻,神情倨傲,“哼,他当然查过此事,不过妁忧那时临死产子,负责处置那婴儿的便是老夫,我怎可能让他查到真相?”

  子娆眉梢淡锁,“难道是师叔祖你手下留情放过那婴儿一命?”她轻轻一笑,“这倒稀奇了。”

  歧师乜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巫族离境天大长老的优秀血统,浪费岂不可惜?教养一番,自可留待他用。他那巫灵之境可是与生俱来,难得得很呢。”

  月倾空山,江林深寂,四周一时无声。子娆静默片刻,继而唇锋略勾,曼然淡道:“确实有用,难怪当年师叔祖轻而易举便逃离王城。单靠卢狄,制造混乱放你出狱容易,真正将一个刑余重犯庇护那么久却难,倒不知岄息究竟将师叔祖藏匿在何处,竟连禁宫影奴都未曾察觉。”

  歧师目中隐有寒芒闪过,阴沉沉地看向她,“藏匿在何处,又与你何干?唔……我倒险些忘了,襄帝是因九公主诞生赦我不杀,哼,那时候若非我在王城,不知还有没有你这九公主,说来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江畔幽波隐隐,映照子娆眸光轻闪,“师叔祖这话叫人听着蹊跷,总不成我出生时,师叔祖人在王城?”

  歧师又笑了一笑,“九公主诞时,琅轩宫天生异象,白昼倾夜,九星耀射,幽香满室,七彩琼光夺目而照殿宇,云阁生灿,医女宫奴皆昏昏不知何境,及醒,公主已降,天朗日清,万方明光普照……”

  他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气,叙述王典所载九公主诞生时的情况,竟然分毫不差。咫尺间子娆便这么听着,圆月明亮,照映夜空,歧师背对大江,面容却黑沉沉不见一丝光影,而显得格外森暗。那双刻毒阴邪的眼里,似有什么东西正狰狞翻涌,呼之欲出,却又在转眼间,便消失在黑暗深处,再寻不到半分痕迹。

  与那诡异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对视,子娆只觉足下温软的江水亦化作凉意直蹿上来,如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于未知的一隅,丝吐红信,不知何时便将做出致命的攻击。这感觉令人浑身生寒,修眉一扬,眸一挑,子娆忽地问道:“师叔祖,当年你们借故处死妁忧,无非是想褫夺她长老之权吧?什么私通凰族,倒没听说巫族还有这般禁令。”

  歧师白眉牵动,眼中戾气陡盛,“你说什么?”

  子娆似未见他狠厉的目光,澹澹浅笑,“想来,若非趁她临产生子之际猝然动手,巫族离境天大长老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对付。”

  歧师森然冷道:“那又如何?”

  子娆仍笑,笑眸顾盼似曳流波,自是清冶魅人,“那关我什么事?我只知师叔祖医术高明,往后我们这些小辈还得靠您老人家多加照拂才是。”

  歧师眼神几度变幻,森森阴暗不定,最后,别有深意地扫了她两眼,道:“不就是为那东帝吗?你倒是对他紧张得很,就这点儿小事,也值得三番两次来找我。”

  子娆唇畔始终带笑,只是眼底星波深处却见冷流漫绕,“我刚刚看过师叔祖留下的方子,对症下药,但那药性,也难免太烈了些。”

  歧师冷笑道:“我只管医病解毒,他用了药自己撑不撑得住,与我何干?”

  子娆乌睫一垂,复又一挑,便柔柔道,“师叔祖,我知道你的手段,定有办法让这药平平安安用下去,不过举手之劳。”

  不知想起什么事,歧师目中阴气复盛,“你当以他现在的情况,数十种毒再加上九幽玄通的阻缠,是医个头疼脑热这么简单?岄息当初借了以毒攻毒的药理,以特殊的手法控制分量,在他体内不断用下剧毒,只要有更甚一分的毒入体,就能克制其他稍弱的毒性,直到身体极限为止,便是因此,才让他凭血顶金蛇的毒撑到今天。二十年来他体内各种毒性相互制约,牵此动彼,如今没有最初的配方,我便不能动此根本,药性如何缓得下来?缓下药性,倘有哪种药毒压制不住,一旦发作便够他消受!”

  子娆知他心性,为人医病也绝不会叫人好过,哪里是无法可施,“话是这么说,但这点小事怎难得过师叔祖?”

  歧师方要抢白她两句,忽然眼中毒光一闪,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道:“办法当然不是没有,你亦曾修习巫术,难道不知巫族用药的法子?”

  子娆心头一跳,抬眸看他。歧师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不过别怪我没提醒,那法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住的。”

  子娆垂眸未语,过了一会儿,淡淡挑唇一笑,“既如此,子娆便多谢师叔祖了。”

  月夜下歧师与她冷眸对视,哼一声,再不多言,甩手而去。子娆目视他消失在深夜中的背影,转身以手撑石,淡看明月。

  月华千里照江流,幽澜,无波。

  “这一局,你赌扶川吗?”

  翠林影下,泉暖如玉,袅袅薄雾浮过回廊,于满园暮光中若即若离地曼妙在一倾碧波之上。

  有些慵懒的问话自廊下素锦竹椅上淡淡传来,柔若浮云的丝袍仿佛在人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烟纱,合目而卧的人唇边一丝微笑亦在这黄昏的光影下似隐若现。

  “宣王确有在扶川用兵的迹象。”苏陵似是回答,却又未下结论,“究竟如何,还要看烈风骑的动向。”

  “若你是姬沧,难道便坐等皇非占此先机?”东帝的声音在一片浮缦的暗香中,依稀有种幽深的意味。苏陵一怔,道:“无论如何,姬沧总不会无视皇非的布置,贸然行事。”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白袖上金色的丝纹轻轻一拂,竹椅上子昊抬手,空中飞鸟振翼的轻响,一只细小的青鸟穿掠雾岚落上他袖端,如一片翠羽飘入了洁白流云,脚环上镀银小筒,依稀带着漠北的春寒。

  “诡兵奇变,虚实之道。”看过密报,他侧颜一笑,长长凤目中流开温冷的波澜,“宣王姬沧,当得起少原君的对手。”

  苏陵接过密报,一眼扫下,“扶川发现宣国密探,姬沧调左右二军十万余众逼进七城。”

  眼前丝云飘拂,隔了雾气只见淡淡白衣如烟,逆了光阴仿若即将消逝了去。子昊已起身往室中走去,薄雾晚香里丢下一句话,“姬沧的赤焰军主力,现在何处?”

  苏陵心头一凛,转身跟上他的步伐。子昊侧头一瞥,那一瞬间眼底深邃的光芒,惊起天地烽烟急。

  “无余到了哪里?”

  “日前过昱岭,今天已至射阳。”

  “好,比想象的要快。”冰帘清光在身后溅落满地,子昊拂帘而入,停步案前,“传令墨烆,让他与无余会合,兵分两路,一路主力驻军介日峰,一路挑选暗部精英,截杀烈风骑所有靠近大非川的探马。”

  苏陵手中密报一紧,眸心熠光锋亮,“依墨烆的消息,跃马帮已暗中控制七城粮道,所有战船五日内可全部到位,一旦有宣军异动,亦可出兵接应,保证万无一失。”

  子昊指尖沿王舆图一路北上,“以烈风骑的速度,真正过鸣原急行军的话,不过一日便可至丹昼境内,运策得当,两日可下仇池、刑卫,兵逼厌次。只要皇非先拿下这四座城池,便不会一败涂地,届时自有反击的余地。”

  苏陵抬头道:“烈风骑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

  子昊道:“最晚一批战马到楚都之后,你便立即起程回国,调动兵马,等待最后的时机。”

  苏陵微一振袖,肃然领命,瞳心深处波潮浪涌。

  生宣王姬沧此次以《冶子秘录》约战皇非,已是不耐眼前与楚穆抗衡之局面,欲将这棋盘彻底推翻。皇非同帝都达成共识,高调应战,锋芒逼人,双方无不要借此一战,奠定九域霸业。如今姬沧表面上调兵遣将,逼进七城,赤焰军精锐铁骑却在此时不知去向,另有图谋。主上暗中调遣洗马谷中精兵,以策应变,却同时将宣军动向全然隐下,即便是烈风骑探马,在洗马谷暗部的刻意阻挠之下,也必然错过这重要军情。

  五百里大非险川,三谷交纵,险壑深崖,人兽绝踪,飞鸟难渡,就像楚宣西部一道天然屏障,却难不倒姬沧手底百战精兵。

  试想如果楚军发兵七城之时,赤焰军突然横跨大非川逼向上郢,将是何等局面?国都被围,皇非必要回师救援,北方蓄势待发的宣军则可发起突袭,攻城之军掉转兵锋,成两面夹击之势,纵以皇非之能,也可能措手不及,而惨遭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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