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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想见你

  苏陵抬头,光帘垂影,仿佛金殿高处君王庄严的旒冕,隐藏之后的面容讳莫如深,一种平静至无情的漠然。显然,主上就是要楚军错过情报,要少原君临阵一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姬沧可以包抄楚军,靳无余和墨烆这两支隐藏在暗处的劲旅,也可以在关键时候发兵驰援,配合皇非灭掉宣军主力,助楚军脱困,合军进攻宣国。

  届时宣国东、北两方,将有柔然族精兵和昔国军队同时出现,跃马帮釜底抽薪断其粮道,四面受敌之下,姬沧纵有通天之能,亦难反败为胜。如此毕其功于一役,宣国灭亡,烈风骑气焰遭挫,王威震于九域,一举数得,则大局可定!

  纵横兵锋,一算谋尽天下。如此险棋,如此胆略,纵见惯东帝深谋远虑,苏陵仍觉心神震动。无论帝都王城九华殿上,还是竹林雅舍谈笑之间,眼前素衣清容的男子永远有着掌控一切的力量,万千风华莫可学。

  一盏夔龙金盏灯照亮连绵不绝的王舆江山图,点点细微的布置在这灯火之下渐渐渗入四海山川,每一寸疆土大地。夜幕已至,窗外新月初上,黛青色的天际忽有烟花冲起,映亮了夜色薄风,子昊微微抬头,向外看去,大战将至必祭鬼神,何况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玄元夜呢。

  廊外林下,离司手托灯烛,刚刚将阶前几盏碧玉琉璃灯点燃,却一回身,意外见得九公主人在廊下,衣袂沾露,似乎已来了有些时候。

  “公主。”离司低身一福,见她目光落向屋内,眼角一分温柔,依稀略带迟疑,少顷,她回身问道:“他……在吗?”

  离司愣了一刹,这些日子公主对主人始终避而不见,倒还是第一次这样问起,不由有些期冀,“苏公子方才过来,主人想必尚未歇息,公主要见主人吗?”

  碧光影里,子娆眸光幽幽一漾,似乎低声叹了口气,未待离司听得真切,便又一笑,“也没什么事,莫要扰他了。”说罢轻轻拂袖,就这么转身去了。

  今年玄元之夜,恰逢烈风骑出战在即,少原君将代楚王在玄女神祠祭天封神,举行盛大的军典,楚都内外自比往年更加热闹。

  入夜之后,千里清江倒映万般星火,玄女神祠烟云缭绕,恍若仙界异境,由此绵延而至楚江两岸,宝马香车,川流不息,灯火光焰,照夜如昼。

  子娆随步人群之中,原本出来是想寻夜玄殇喝酒,但一到这繁华炫目的楚都,忽然没了那份兴致,一时间却也不想折回山庄,就这样独自一人,于这熙熙攘攘的人流,烟云纷扰的红尘之中,不知该去何处,又该往何方。

  一道焰火在身边绽放,火树银花星如雨,流落玄衣云袖,寂寂消散了去。临岸江畔,不少妙龄女子正结伴放灯,典丽华美的楚服衬着轻纱娴静,隐隐笑语不断飘出,融入这晶光明焰喧哗之中。子娆驻足观看,细细凝思。依稀很久以前,王城之中也曾有过这样热闹的景象,但太久了,久得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天上人间灿灿的轻光,千万盏明灯逐水随波,一直照亮三千御苑、九重龙阁,瑶池琼宇如仙境,看得人目不转睛。

  亦曾有白衣的少年,清淡的笑眸,倒映在碧水幽波的光影下,伴她放那一盏小小银灯,温润神情,如同世间最美的光焰。

  此情此景常入梦,漫漫七年无光无声的梦境,回首时有一个人在那里,有一双稳定的手,指尖点燃轻盈的灯火,抬眸一笑,星辉如许,月如波。

  度仙桥畔,心焰盈盈,携了世间女子最为虔诚的祈愿,流转千生,流入每一次宿命的轮回。子娆微微噙笑,目送江流远去,一轮清月独照天边,在这半世繁华的边缘投下淡寂幽丽的身影。

  风吹落,星如雪。

  笑语欢声邀天舞,却一刻,思念如潮,涌上心头。

  她不由在桥上停步,便这时,心中忽有所觉,蓦然回首,隔了那纷纭人潮,隔了万树千星,骤然坠入一双熟悉的眼睛。

  灯火深处,有人静静独立,亦正含笑望来。

  雪衣如玉,清眸淡淡,却夺星月之华,漫天光雨、尘世喧嚣都似与他无关,他只看向白玉桥上独立众生之间的女子,用一种安静而清宁的目光,带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

  芸芸众生,红尘千丈,她转身,便寻到了他。

  子娆不能转开目光,亦不能思考,只是怔怔地回望,明眸凝诧,于那寂静中光亮的一隅。直到他轻轻合眸,轻轻一笑,她才从那奇异的情绪中回过神来,逆了人流向他而去。

  流光阑珊,飘落她的衣袂,沉没他清雅的眸底,点染微亮的柔光。

  子娆被那轻柔的注视笼住,眼中惊讶未褪,却又泛着丝丝欢喜,“你……不是在山庄吗,怎么突然出来了?”

  子昊低头,淡淡道:“想见你,便来了。”

  子娆轻抬眉睫,细细看他,他眉宇间清逸含笑的神情,似是透出些许罕见的轻松与闲暇。

  她贪恋他这样的笑容。记忆中很小的时候,她便喜欢在那金碧辉煌的宫宴之上寻找他的眼睛,越过父王风流倜傥的笑语,越过母妃冷丽的姿容,千人万众间他总会在她目光停留的刹那抬眸,无心一笑。那短暂的瞬间仿佛一副完美的表情破开了轻微裂痕,露出冷淡与文雅之下掩藏的一丝真实。那感觉总令她奇异而欣喜,便像怀揣了一个珍贵的小小的秘密,深宫重殿间,只属于他和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千回百转,深浅心事,折进瞳心只是温柔,“夜里风寒,若有事我回去便是,你又何必特地入一趟楚都?”

  子昊看着她,淡笑道:“若你回去,有些东西就看不到了。”

  “是什么?”子娆抬眸询问。子昊笑而不语,眼中一点神秘,更加勾起她的好奇。

  突然,她听到后面人群发出惊讶的声音,诧异回头,但见遥遥楚江上游,隐约有一片灿烂夺目的亮光,正顺流而下,盈盈闪闪,渐渐展开在这无边的夜色中。

  比起寻常之人,子娆眼力自然要好上许多,此时已看清那竟是无数盏明亮的灯焰,轻轻“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向前迈去几步。

  子昊微笑随她前行,见她又愣愣停步,便牵了她的手,带她往桥上高处走去。

  江中万灯逐流,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映那水色如织,波光若玉,将这天上人间静静照亮,一直流向云霄,流入月华星辉。

  无尽星光,照此无垠灯海,无瑕清焰,照此无际红尘。

  此时此刻灿烁的美景似入云梦幻境,子娆移不开眼,做不得声,任那流光美焰铺展天地,映亮了脸眸。而身旁一人,正静静凝视着她,万千灯火,在他漆黑的眸心轻轻浮泛,幽幽荡漾。

  一天一夜明亮的温暖,似乎要将此生此世的美好、灿烂与缠绵都燃尽在这相伴的一刻,那炫目光亮,竟刺得人不能再这样看下去。

  子娆闭目,只紧紧握住他的手,幽浓墨睫深处,莹澈的微光悄藏闪烁。

  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九公主更加了解东帝子昊。他一向并不喜喧闹,少年时便对父王那无休无止的射猎和游宴不以为是,常常借病避席;称帝后更是清静素简,就连长明宫侍奉之人都比先朝减半,若非逢遇大典,鲜有亲自参加。

  襄帝、凤后二十载,早已耗尽了八百年辉煌王朝最后的元气,传至如今东帝,他一肩担起的天下,只余灾荒战乱、满目疮痍。他的性情别人不懂,她懂;他的艰难天地不知,她知。而他却替她在这玄元之夜,在这千里清江之上燃放万盏明灯,纵此一夕风流,点亮她所厌倦的黑暗,照暖这清冷人间。

  或许只因,多年之前凤池畔,她曾无心笑言,当无数光亮驱散黑暗的一刻,是人世最美最美的景致。

  子娆怔怔扭头,想要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他柔声问道:“回去是否可惜?”

  她留恋他眼中含笑的暖,轻声道:“是。不回去,一直这样多好呢。”

  子昊突然伸出手指,在她唇间轻轻一压,“若有心愿,今晚不是应该到玄女神祠去许吗?”

  子娆越发地愣愕,睁大了眼睛,半晌才懂得问他:“你,相信许愿?”

  子昊见她惊讶的模样,只觉得有趣,天地鬼神,信与不信,似乎并不影响在这样一个夜晚,他陪她去做一件令她欢喜的事。

  轻轻扬眉,问她要不要去,子娆慵媚弯眸,牵了他的手便雀跃举步。

  “快走,玄女神祠那边的祭祀就要开始了,我们去看看!”

  就在此时,所有人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巨响,万众仰首,正见天际一道金光冲起,华焰如雨,在夜空正中绽开炫烈的光芒,猝不及防,耀得眼目欲花。

  紧接着四面八方无数焰光直冲天宇,一朵朵华美辉煌的烟花漫天盛开,惊人心魂而夺人神魄,霎时间整个上郢城亮如白昼,流光溢彩,倾照天地。

  如此霞彩盛焰,直逼星辉月色。灿金烂银炫如火,不断地冲起、绽放,若烈日之光,布满整个天空,一次比一次炫耀,一次比一次夺目。

  楚宫龙檐金顶、君府琉璃碧瓦,倾宇连城的尊贵,皆在这无尽华焰之中相映争辉,恍若一片金宫天阙,万千气象煌耀。玄女神祠那边祀典已然开始,楚都万人空城,皆来参加这一年一度,集家国戎祀于一体的重大活动。这气势逼天的焰火使得人潮如沸,便有一人之名,自庆典之始从千万人口中欢呼而出。

  少原君皇非,大楚之战神,九域无可匹敌之英雄,以强有力的姿态,执掌楚国军政大权的年轻元帅。

  当他亲自登上祭台主持大典,当烈风骑震烁军威展现于眼前,就像每一次出征,每一次凯旋,几乎所有的楚人都以无比崇敬之态,高呼其名。只因每个楚人都知道,并坚定地相信,只要有少原君在,楚国便为九域之强国;只要有少原君在,楚国便将如这争天华焰一般,长盛而不衰!

  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目光追随着祭台高处风神夺人的身影,这一夜玄女祠前,亦不知许下了多少女子如梦的心愿。

  “是皇非呢。”人群聚向玄女神祠,桥上相对安静下来,子娆遥望那片近乎狂热的场面,略有感慨地道,“威震天下的烈风骑,大楚战神之名震耳欲聋呢!你说……如果有朝一日当面对上他,你有几分胜算?”

  子昊正注目于祭台前面那一片赤甲亮剑,不知是因焰光灯火,还是因这漫天星月,眼底不为人知的深静之处有着锋亮熠动的微光。

  展如鹰翼,聚如剑锋,万众如一,声威震天,百战之中磨砺而出的杀气,出生入死浴血激扬的豪情,足以沸腾任何男儿之血——这样一支军队,将大楚国威推向鼎盛,令所有国人都以冠上它的名号为荣,令人一见之下,便会心生纵剑傲啸、放手一战的快意!见她如此问来,子昊略略扬眉,“双方有备而战,列阵一决雌雄,胜负之数五五。”

  “哦?”子娆奇道,“你的意思是,并无胜算的把握?”

  子昊一笑,淡淡再道:“但若奇兵突袭,立分生死,他没有任何胜出的机会。”

  子娆越发讶然,“皇非用兵可是以奇谋险算著称,难道比这个反而胜算多些?”

  子昊但笑不语,修眸如海,揽尽从容。子娆侧头,借了天际焰光,欣赏他不经意流露而出的傲岸锋芒,“我知道你花了很多时间,几乎研究过皇非所有的战役。你最终选定他,是不是认为楚宣之战,他必胜无疑?”

  子昊低头微笑,轻轻咳道:“我选他,是因他并非楚王。”

  子娆一愣,随即眸光一转。他凝视她片刻,神情恢复那种寂然无波的平静,“而他,也会更加需要帝都。”

  四目相对,映此明光飞焰,子娆看到无数烟花在他幽深的眼底无声绽放,轻轻凋谢,一片明明暗暗,起起落落。那眉目深处莫名的情绪,如这一瞬灿烂的消逝,而他的目光却染上了烟花的光与暖,仿佛永不凋零,在她展颜相望的一笑。

  那一笑,妩媚而多情……

  子娆仍是牵着他的手,在他的注视中抬头看那焰火璀璨,那些明与暗、冷与暖,再不曾染透那双琉璃清眸,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道:“子昊,我们不去玄女神祠了吧。”

  子昊微觉诧异,“怎么?”

  子娆转身,风吹衣发飘扬,“那里是楚国的玄女,管不了我的七情六欲,我的祈愿,在这里。”

  晶莹的指尖轻轻指向自己的心口,她便这样,对他展开明媚更胜烟花的笑容,美得不似人间应有,而另一只手,却覆上他雪色清冷的衣衫。子昊目光似被凝住,就在她指尖触到胸口的刹那,仿佛漫天焰光绽落心中,绽开心花无涯,是那样灿暖而炽热的深痛。

  万灯照江,焰火飞扬不绝,当此夜色之下,楚江上游忽然一亮,一艘巨大的楼船拐过弯道,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

  雕牙层阁,琼檐玉砌,船身两侧各有数十盏金灯层层高悬,明光四射,将这巨舟内外照映通明,如同一座豪华的水上宫殿,自灯火辉煌的江面徐徐驶向度仙桥。

  一见那船头徽识,江中其他画舫船只主动让开航道,显示出这巨舟非同寻常的地位。

  子娆驻足看去,遥见船头巨大的扇形望台上人影绰绰,分布有序,无论男女皆是锦衣华服,气宇不凡,然她抬眼只见一人,眉目轻轻一漾。

  那人含笑卓立众人之前,有若岳出群山,峻然拔萃,一身大红缣金飞云袍,外罩明玉软丝甲,身佩三尺剑,发束瑞金冠,正是如今九域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楚人崇敬如神的少原君。

  明焰耀空,衬此剑眉星目,映此高傲容华,红色本就夺目,穿在他身上更是烈烈逼人,然那份自然而然的风流潇洒,却亦无人能及。

  随着这巨舟靠近度仙桥畔,船头桥上原本不多的楚人皆恭然避行,一时间十里长桥,人声阒然,只余子昊两人衣袂迎风,从容安立。

  自巨舟出现江中,子昊目光便锁定皇非,再无他人,正如皇非注视于他,倜傥笑眸,异彩涟涟。

  一个是四海之主,白龙鱼服;一个是凤翔长空,翱啸九天。未谋面而神交久矣,君臣敌友,于此注目之间,作这九域万丈风云,激流跌宕。

  巨舟尚未泊稳,皇非身旁早有一人抢先叫道:“子昊哥哥,子娆姐姐!”

  子昊这才移目看向红妆绯衣的含夕。子娆亦转头,恰一双飞焰如花,当空闪闪绽落,光华盛放的刹那她冷不防与皇非灼亮的目光相交,心头不由一跳,便听皇非扬声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不知臣可有荣幸,得请王上与公主一同泛舟游江,共赏此良夜美景?”说着振袖拱手,翩翩一揖成礼,笑目耀人。

  他若无其事参拜东帝,话语传出,前后众人无不大吃一惊,无人料想眼前这文质清瘦的白衣男子竟是当今天子。明日东帝在楚的消息,必将迅速传遍九域,当此宣楚兵锋隐动、形势错综之际,帝都的态度将给诸国带来何等震动可想而知。

  两排翡翠宫灯迤逦排开,直至金碧辉煌的三层主舱,珠幔晶帘,错落生辉,玉髓美酒,香飘四溢。

  皇非侧身礼让,“王上请!”

  子昊亦不客气,径至主席拂衣入座。玉盏玲珑水晶杯,殿前灯辉流射,三十六朱衣美姬引丝竹,转弦歌,长袖善舞以助兴。

  江上美焰炫彩,楼中轻歌妙舞,舟行繁华地,月照十三桥。少原君殷勤举樽劝酒,东帝来者不拒,谈笑饮之,含夕虽与子娆共坐一席,却不时用眼角偷偷看向席前衣容清雅的男子,胭脂俏面,娇丽如画。子娆把盏在手,低酌浅饮,目光徘徊于面前两人之间,金灯玉影下,点漆般的黑眸深滟如泉,浮动幽澈莫名的光泽。

  耐心相待,果然不出所料,酒过三巡,皇非双掌一击遣退舞姬,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子昊把玩杯盏,修眸略抬,扫视殿前按剑侍立,歌舞喧天而面无声色的两排赤衣武将,悠然笑说:“观其营而知其军,查其兵而知其将,方才隔桥遥望,烈风骑雄兵虎将,士气震天,不日伐宣之战,已是胜券在握了吧?”

  此言此语,可见对今晚“偶遇”早已了然于胸。皇非欲名正言顺灭掉宣国,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对这番清明洞察的透彻,只觉痛快,“王上亲赴敝国,运筹帷幄,非又怎敢负此苦心?日前一局沧海余生,王上算无遗策,想必如今也能推知我烈风骑用兵动向,可有指教?”举杯扬眉,眸光奕奕夺人。

  子昊微笑道:“扶川初遭重灾,百姓流离,内外空防,烈风骑乘虚而入,指日可下其城,何言指教?”

  “哦?”皇非笑问,“王上何以断定我会在扶川用兵,而非丹昼?”

  子昊迎上他目光,那一刹那,仿若烈日照上海面,折射出万里如金的波澜。

  宣楚之战,必争七城,东部扶川卧踞沫水之滨,横交沩江,背依深峡,西接险川,实为七城中第一易守难攻之地,且夺城后唯有旁边云间小城可为呼应,要回师再攻丹昼,需跨沩水深流,并不利于骑兵进攻。

  而丹昼面向广阔的鸣原之地,乃是其后仇池、刑卫、厌次等地的关口屏障,倘若攻陷此城,烈风骑便可长驱直入,径逼宣境。有此数城为据,后方军需补给畅通无阻,则进可攻退可守,可谓万无一失。

  无论姬沧还是皇非,想要站稳阵脚,进图胜局,丹昼都是必取之地,此乃兵家常道。但,姬沧世之枭雄,横扫北域东海,向无敌手;皇非称神九域,抗衡宣穆二强,战无败绩。此二人皆非寻常将帅,如以常理推之,必有失算。

  皇非如今掌握了楚国水军六部大权,如虎添翼,以骑兵取扶川虽非上策,但若暗调水军发起进攻,夺城而下,便等于打通沫、沩两江航道,战船由此北上,可直夺厌次,与后方骑兵配合呼应,七城尽入其手,则宣国边境危矣!

  王师暗部精英不但隐匿了跃马帮战船行踪,保证洗马谷精兵粮草无忧,更助皇非封锁了楚国水军的消息,帝都欲借楚国靖北域、肃宣国,收掌扶川势在必行,但却并非此时,只见东帝笑容微微落下,淡淡道:“你在扶川用兵,不过因昔日皇域鬼师曾惨败其地,不得善终,你欲替父雪耻,成其未竟之业。更何况,丹昼此次受灾极轻,城坚粮足,非一日可下,一旦耽搁在此,纵失先机,烈风骑不败之名怕要毁在姬沧手上。”

  皇非眼梢微挑,睨视席前,“王上莫非认为,我并无把握攻下丹昼,因此舍之而取扶川?”

  子昊挑唇道:“姬沧兵强马壮,着实不易对付,此不失为稳妥之计。”

  两人笑语言欢,话中却机锋毕现。子娆不由暗蹙了眉,夜色灯火,太过明亮反而漫开丝丝迷离,将座上清冷的面容不露声色地隐匿。

  他的心思,千丘万壑不知处,他究竟,要一场什么样的战局?

  正诧异间,耳边听得皇非一声长笑,傲然道:“区区姬沧,何足为患?王上不妨拭目以待,十日内,烈风骑必下丹昼四城,届时,臣愿请王上一道圣旨。”

  “哦?”子昊淡淡笑问,“所为何事?”

  皇非振袖举杯,容颜一正,“臣,请以七城之地、两千里宣国沃土,求娶王族九公主!”

  话音方落,子昊眼底倏地闪过一道异芒,骤然抬眸;皇非一动不动与之对视,唇畔笑意自若。

  非但子娆,含夕也是出乎意料,“啊”的一声秀眸圆瞪,“皇非!你不是……”她突然在子昊的冷默中顿住了话语,只见他深深打量皇非,眼底威仪渐重,竟隐约泛出迫人心悸的肃冷。

  这是含夕第一次见到面无笑容的子昊,纵然终此一生她也未曾看透,这个男人微笑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天地,这一刻,她因他冷峻的颜色而觉惊诧。

  周围气氛陡然凝重,就连那明灿灿的灯光亦似窒住,显得有些沉闷刺目。却忽然间,一声柔柔轻笑吹破清风,子娆自琉璃灯下妩媚抬头,挑眸睨视皇非,曼声笑道:“君上真是奇怪,你要娶的人就在这儿,难道都不先问一问我是否愿嫁,便去向王兄请旨吗?”

  这般肆意大胆的言语,皇非先是一怔,随即目光陡然转亮,“实不相瞒,非早便对公主倾心不已。公主可知我一片苦心?”

  子娆清魅眼梢勾着他似真似假的笑,流光如莹。

  含夕此时回过神来,攀了她的手臂叫道:“子娆姐姐,你可莫要轻易答应他!他府里娇婢美妾不计其数,刚刚还一本正经地教人家善将军的妹子射箭,每年玄元夜的篝火晚宴,都不知有多少女子对他投怀送抱呢!”

  皇非毫不因她玩笑而尴尬,反而潇洒说道:“此言差矣!我皇非生性风流不假,世间娇颜美色我从不愿辜负,但惊云山巅初见公主,天姿神容惊绝人间,玉台赏月,湖心对饮,少陵城中,笑谈风云,公主是唯一一个令我见之难忘的女子,我身边姬妾虽众,美女如云,但却无人及此一言一笑,更无人有此心魂胆魄,这般相提并论,于我心中,从未想过!”

  说这话时,他飞扬的眉目有着咄咄逼人的光彩,那份无与伦比的傲气竟令人心跳一窒,却又在含笑凝望的刹那,转出动人心肠的真诚。

  子娆不由自主细了凤眸,眼角一抹媚丽弧度,闪映灯火,如刃缠绵。

  含夕悄悄笑着,附耳对子娆说了句什么,子娆长睫忽颤,抬眸扫向子昊。含夕却调皮地冲皇非做了个鬼脸,“侍女姬妾便罢了,那且兰师姐呢?你又怎么向师伯交代?”

  皇非似笑非笑地扫她一眼,“你这丫头尽是捣乱,是不是要我向王上说明你的心思?”

  “皇非,你敢!”含夕顿时面若飞霞,咬牙瞪他。

  子娆凤眸轻扬,终知子昊为何对皇非的要求如此反应,他显然早知王叔的打算,楚国可能联姻九夷,而含夕,亦是大楚尊贵的公主。

  这一步棋,谁的先招,谁的妙算,黑白沙场,乾坤输赢。

  子昊此刻却已恢复如常,只和子娆微一对视,他便转开目光,审视皇非片刻,最终说道:“朕之手足如今只余这一个王妹,自幼聚少离多,倒想留她在身边陪伴些时日。嫁娶一事可从长计议,操之过急难免委屈了她,朕,心里舍不得。”

  他淡淡的话语似深夜中柔和的泉水,潺潺流淌,纵横心间,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一道焰火当空,洒下楼台,照见他纤毫毕现的微笑,映她澈如秋水的眸。

  瞬息相对,刹那芳华。

  忽然,子娆轻轻咬唇一笑,撤袖起身,对着座上君王娉婷拜下,十指交叠,端庄如仪,深墨华衣,盛放在他眸中无底的深渊。

  她低头,青丝婉转如云,一抹娇色点染丹唇,“王兄,年华易逝,子娆终是要嫁人的,总不成王兄要留子娆在身边一生一世?”

  子昊凝视于她,蹙眉道:“子娆。”

  子娆曳眉抬眸,依依看他,“王兄不是说过,要将子娆嫁给喜欢的人吗?为何此时却不由子娆自己选择呢?”说着长眸流笑,熠熠看向皇非,“惊云山上三杯酒,又岂止是君上念念不忘?”

  雪袖之下,子昊按在座旁的手骤然一紧,仿佛有惊浪如雪,溅碎在他眼底阒黑无垠的深处,霎时风息云退,再无声息。

  “这天下男儿也唯有少原君,当得起臣妹的夫君。”子娆扬袖起身,宽大的衣袂迎风肆舞,染尽金辉丽影,一夜漫空异彩,光照九天艳华。

  “皇非,你要娶我为妻,从此以后,便只能有我一个女人。你若做得到,宣国破国之日,便是你我成婚之时!”

  云天微晴,碧江如玉带金城,楚都上郢御街广衢,越凌霄长桥直通四方城门,楼关高堞与卧龙般的宫殿遥相呼应,显现出无比宏伟的气势。

  自雍朝立国,分封九域,先代楚王定都上郢,这座雄丽的古城已在风雨中矗立了数百年,没有人可以预见它将以怎样的姿态,迎接九域大地即将到来的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变。

  六月庚申,东帝宣姬沧不臣之罪于天下,降诏夺其王爵。少原君代楚王率文武百官,于乐瑶宫迎天子南巡至楚。

  当晚,楚军夜袭丹昼,未伤一兵一卒,攻城而下。

  翌日,烈风骑再夺仇池,百里奔袭直取刑卫,于沩水迎击宣军,大获全胜,既而进兵厌次。

  连日来楚都捷报频传,临近少原君府的酒楼上无不异常热闹,人们都在猜测烈风骑是否今日便能再夺一城。

  此时离皇非与东帝约定的十天,方才过了一半。

  时值正午,疾快的马蹄声飞驰入城,四名绛袍战士在满城喧哗中纵马直奔君府,不过须臾,府中三声炮鸣,中门大开,两列骑兵展翼而出,虎贲令将持一对金边朱旗在前,驰马入宫而去。

  “烈风骑夺下厌次了!”一见那朱旗出现,高阁上顿时哗然,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已是连下四城,接下来要直攻宣国了吧!少原君此次勤王伐逆,当真势如破竹啊!”

  “宣王目无天子,少原君自不能容他!”

  “此次王族九公主随东帝入楚,听说极有可能下嫁少原君,这丹昼四城,怕是少原君的聘礼呢!”

  “岂止如此,你没看见吗?大王将整片南苑赐给少原君扩修府邸,昨日君府令下,遣散姬妾三百余人,不是迎娶帝姬又是为何?”

  “啧啧,也不知这九公主是什么样的美人,竟叫少原君如此相待。”

  靠窗一张方桌前,彦翎抬手丢了粒花生入口,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饮酒的夜玄殇,低声笑道:“消息是真的了,昨天这大街上热闹得开了锅,叫人大开眼界,也不知皇非从哪里搜罗了这许多美人,莺莺燕燕千娇百媚,通通发送出府,倒真狠得下心呢。喂,你怎么打算?”

  夜玄殇从窗外收回目光,问道:“可有含回的消息?”

  彦翎懒洋洋地靠上椅背,“不确切,如今楚穆两国都在找他,好好一个大活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切!这事八成和冥衣楼有关,否则怎么会连我金媒彦翎都摸不着路子,你干吗不直接去问她?”

  “走吧。”夜玄殇不置可否,抬手饮尽杯中酒,起身离座。彦翎挑了挑眉毛,丢了银子跟出门去。夜玄殇迎风深吸了口气,转头笑道:“我约了人,晚上咱们老地方见。”

  彦翎随手一摆,道声“知道了”,一闪身便没了踪影,夜玄殇则独自往染香湖方向而去。

  天空不知何时漫开层云,不一会儿细雨纷飞,将整座楚都笼入了无边无际的烟色中。

  轻寒隐隐,湖畔游人绝迹,夜玄殇不疾不徐漫步雨中,一身玄衣越发显得俊冷不羁。

  染香湖十里风月烟岚迷蒙,一座长桥横跨湖波,对面山色掩黛,仿若杳无尽头,沿湖两岸密林如织,寂寂无声。夜玄殇踏足桥头,桥上忽然出现一人,微雨下翡翠色宽袖锦袍,腰间丝绦迎风飘飞,沐云生烟,那人目视夜玄殇,负手以待。

  夜玄殇仍是步履徐缓,似踏着某种特定的节奏,一步步登上飞桥。

  雨势绵密,将山水烟湖尽皆染入茫茫之色。夜玄殇抵达桥心最高之处,漫然停步,扬唇一笑,“二王兄。”

  “三弟别来无恙?”那人微微点头,审视于他。

  夜玄殇迎着他的目光,叹道:“记得上次见到王兄是在落峰山,转眼竟这么多年了。”

  那人微笑道:“六年前三弟入楚时我正在闭关,是以未能相送,三弟不会怪我吧?”

  “没想到二王兄今天会因我来楚国。”夜玄殇抬手,“当时你派人送来的礼物,我倒一直随身带着。”

  归离剑的剑柄上,几道细纹金丝盘龙一般缠绕上去,穿过顶端垂下一枚造型朴拙的苍龙墨玉,被密密雨水洗得清亮,透露出时常抚弄的痕迹。那人目光停顿片刻,宽大的衣袖在风雨中飘摇不休,“三弟似乎并不想见我。”

  夜玄殇道:“王兄既然来了,也便罢了。”

  两人似是闲叙旧事,话中却有锋芒如雨,无声飞落。

  “看来,你早知我的来意。”那人笑容逐渐隐去,负手望向淡淡雨幕,“六年磨砺,三弟已非当日年少气盛,沉稳得多了。他说得对,如今天下形势变幻莫测,你若回国,穆国必然大乱,难免予他国可乘之机,灭国之祸便不远矣。”

  夜玄殇笑道:“他真要说动王兄出手,本也并非难事,何况搬出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王兄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那人道:“我只答应帮他一次,不过,一次足够。”

  话音落时,他手中白芒一闪,出现一柄雪缨银枪,单手前擎,枪锋遥指数步之外的夜玄殇,左袖广袂翻飞,烟雨缭绕如云。枪锋上刚烈之气与他飘逸的身姿气质截然不同,却又无比完美地融成一体,青山水幕的背景下,其人如峰,其枪如松,仿若一幅浑然天成的绝美画卷,寻不出丝毫破绽。

  穆国天宗嫡传大弟子夜玄涧的“千云枪”,与楚国逐日剑、宣国夺色琴齐名,威震江湖。

  “三弟若能逃过天宗此次追杀,我可保证此后穆国再无人敢对你动手。”

  夜玄殇在枪锋亮出之时,已感觉到隐匿林中的天宗弟子,四面八方织成天罗地网,断绝了所有退路。

  夜玄涧身为穆王次子,复以天宗继承人的身份,自幼便入落峰山跟随宗主潜心习武,二十余年心无旁骛,于武道之上造诣精深。一柄千云枪足以截杀天下任何高手,天宗自来肩负维护穆国正统之责,太子御此次亲登落峰山请夜玄涧出手,可谓势在必得,绝不容夜玄殇生还穆国。

  夜玄涧虽亮出兵器,却不急着抢攻,一手倒负,意态从容,给夜玄殇充分的时间拔剑迎敌。

  纷纷飞雨禁不住枪锋凛冽的劲气,化作一片迷蒙霰雾,激散四方,现出原本清晰的湖林美景。

  对峙中相似的眉目,碧袖随风,如临深渊,玄衣卓立,不动如山。

  夜玄殇拔剑,以一种极缓的姿态,一改往日狂霸之气,背上归离剑寸寸出鞘,任何人都可以看清他的每一分动作,却同时又无从把握他即将出剑的角度。

  千云枪生出变化,尖锋微微震颤,发出“哧哧”劲响。被夜玄殇剑气迫散的雨雾升腾翻涌,如云龙出岫,聚在千云枪畔飞绕不休,蔚为奇观。

  强大无匹的进攻之势,和毫无杀机的出尘气度同时出现,使人产生奇异难言的感觉,可知夜玄涧武功修为实在太子御之上,已臻天人之境。

  夜玄殇突然朗声笑道:“二哥回国莫忘了替我转告太子御,日后我定会寻他算这手足相残的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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