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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大言不惭!

  子娆后退数步稳住身形,一口鲜血呛出。夜玄殇察觉她体内真气若断若续,大异平常,却绝非与人交手所致,而是元气早伤未曾恢复,否则即便是姬沧的血鸾剑,也不至令她重伤至此。

  眼见街心人魔般的宣王,彦翎暗咒怕鬼遇上鬼,微一耸肩,翻身落至夜玄殇身旁。

  姬沧黑魅的眸心倏地一缩,显是认出了这曾为烈风骑提供重要军情,害得宣国兵败少冲山的头号金媒,“很好,该来的都来了。”

  彦翎嬉皮笑脸地道:“听说宣王对我这颗脑袋很感兴趣,我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好价钱。不过宣王这时候偷偷摸进楚都,不知这消息在少原君那里又值金几何?”边说边迅速打量周围形势,发现天宗之人早已将长街四面封锁,再加上看似置身局外的夜玄涧和一众宣国高手,这下当真插翅难飞。

  姬沧眼底蓦地闪过怒意,瞬间却恢复骇人的平静,移目锁定夜玄涧,“天宗千云枪。”

  夜玄涧于月下负手静立,气定神闲,微笑点头道:“宣王姬沧。”

  姬沧手中血鸾剑红光隐泛,长眸徐徐眯起,“当得我血鸾全力一击,尚有余力反攻,不愧为穆国上品高手。”

  夜玄涧尚未答话,便听子娆挑眸冷笑,“你那夺色琴已毁在我王兄玉箫之下,血鸾剑又有什么了不起,真是大言不惭!”

  姬沧对夺色琴被毁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方才压下的怒意复被挑起,眸色陡然转冷,“找死!”手中寒光一盛,“夜玄殇,你可要陪她送死?倘若立刻弃剑退后,本王尚可饶你性命。”

  夜玄殇剑锋微挑,潇洒笑道:“多承美意,不过玄殇从来怜香惜玉,怕难束手旁观,还请宣王不吝赐教!”

  他说话时扬眉带笑,似乎浑然不把对手放在眼中,姬沧长眸掠出寒光,“夜三公子果真好胆量,名不虚传!”

  夜玄殇含笑的眼底渐生锋利。

  姬沧赤焰般华丽的锦袍忽然无风自起,飞舞张扬,其剑其人,令所有在场者皆感强大的压迫,无不生出华焰冲天,扑面而来的错觉。

  纵横北域的宣王,足以令天下任何高手倾力相对,遑论眼前劲敌环伺,虎视眈眈。今晚若想脱身,怕将面临一场血战,夜玄殇看去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在对方如此逼人的气势中,归离剑斜指一隅,似静似动,深藏莫测,但目光却生出变化,鲜见地透出威凛肃穆。

  忽见他与白日杀出重围、方才避不应战判若两人的表情,夜玄涧心头微微一动,突然之间,放声笑道:“三弟年轻气盛,无意开罪宣王,不知可否由我这兄长代为领教高明?”手腕一翻,碧袖飘旋之下,千云枪倏地倒转。

  银枪闪电般坠落,恰好击在姬沧与夜玄殇剑气对峙的巅峰之处,就像撞上一堵无形的气墙,枪身微弯,骤然向上弹起。

  夜玄涧身影闪现半空,千云枪落回手中,银光御风,行云流水般罩向姬沧。漫天星河飞流直下!姬沧眸光陡盛,长啸一声纵身凌空,血鸾剑激射而至。

  “锵!”

  夜空爆开赤白两色耀目光雨,将两人完全笼罩。

  在场唯有眼力高明如夜玄殇或子娆者,方才看清千云枪与血鸾剑交击于半空刹那凝定的光阴。仿若星空静止,万物灿烂的一幕。

  夜玄殇眸光一亮,复又恢复冷静,反手将子娆送离身边,对彦翎喝道:“带她走!”

  尖啸声起,如光、花月二使联手攻来,一对弯刀,一双圆环,双双封向去路。夜玄殇旋风般转身,归离剑锋芒闪动,如潮暴涨,罩向拦路之人。剑芒当空,二使同时生出错觉,皆感到夜玄殇一人一剑全力向自己攻来。

  花月使圆环眼见击中夜玄殇的一刻,忽然身子一颤,一声闷哼仓皇飞退,未曾交手便被凌空劈来的惊人剑气所伤。归离剑倏地加速,同时劈中两柄弯刀。如光使大骇之下运足真气,抵挡归离剑上传过来一波更胜一波、一浪更急一浪的层层剑气,连如花月使一般抽身退走的可能都没有,一口鲜血喷出。

  与宣国部属不同,四周天宗弟子并未联手攻来,只是分布各处封死了夜玄殇所有退路。

  此时玄影一闪,子娆在彦翎身边轻笑道:“还不去将这消息卖给少原君!”说罢素手如玉穿击,破入挺剑攻来的两名紫衣剑童之间,同时飞袂一旋,击上彦翎肩头,借力将他送出,“快走!”

  彦翎经这一提醒,猛地想到若令皇非知道宣王行踪,必定出烈风骑全力追杀,就连暗中入楚的天宗众人亦不能幸免。凭夜玄殇与子娆联手之力,纵不能同时胜过血鸾剑和千云枪,支持到救兵赶至却并非难事,大赞一声,“妙计!”话音未落身形拔起,借子娆一袖之助蹿出数丈,直落屋脊,轻功展到极致,不等把守在前的天宗弟子有所反应,人已闪过重檐,踪迹顿无。

  两道人影冲天而起,破出光雨落向夜空。

  千云枪矫若惊龙,乍现即隐,于目眩神夺的光影中倏忽消失在夜玄涧背后,踪迹全无。血鸾之光,如同赤峰山巅曼殊花盛放飘绽,姬沧迎风落至半丈之外的屋脊,漫天剑气迫得夜玄涧衣袂狂飞。

  无枪之势,谁也不知道卓立月下的夜玄涧下一招会从何处而来,就像谁也不知姬沧下一剑,将会是如何惊世骇俗的一击。目光迎空交撞,夜玄涧唇畔渐渐挑出笑意。姬沧眸中异芒隐盛,映衬华衣赤锦,泛出令人难以抗拒的妖艳诡异,狂魅之色愈浓愈烈。一种迫人的寂静自这两大高手间向四周蔓延。

  子娆与夜玄殇分别从战局中抽身退回,便在此时,双双感觉到大地轻微的震动。

  对峙中两人亦同时转头。

  似是千军万马奔驰而来,从初时震动到听见马蹄声不过瞬息,竟觉肃杀之气浩然漫至!天下唯有一支军队有如此骇人的气势,唯有一支军队有如此之神速。

  火光点点,刹那遍布街巷,四面八方向鼓楼方向逼近。

  姬沧眼中魅光骤闪,心知烈风骑将至,今晚辣手摧花、断绝楚国与帝都联盟的打算已然无望,纵不甘心也不得不放弃计划,当即纵声而啸,召唤部属撤退,亦是遥遥致信皇非,态度狂傲至极。

  啸声震动半个楚都,惊得天宗弟子个个面无人色。子娆亦被这啸声震得气血翻腾,却将眸一挑,纵身阻向姬沧退路。

  烈风骑出现巷口。

  若要截杀姬沧,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千丝魅影流光,血鸾剑杀气大盛!

  夜玄殇暗叫不妙,扑向屋脊之处。千云枪亦在此时破空而至,虚虚实实,点向剑光。光华迎上血剑,毫无花巧的一记硬拼,整个鼓楼瓦石四溅,被剑上传来的真气震个粉碎。归离剑对上千云枪,锐光飞绞迸射,夜玄殇趁隙靠近夜玄涧,低声急道:“二哥快走!莫让皇非宰了姬沧,否则穆国麻烦!”说着剑劲送出,反身杀向姬沧。

  夜玄涧飘然退出战圈,一笑发出号令,天宗弟子不再恋战,向城西方向退去。

  子娆指尖绽开幽光,周身衣袂飘动,丝华飞舞,异芒如莲隐现。夜玄殇加快速度,抢在“莲华”发动之前往血鸾剑撞去。

  忽然,夜色下剑华大盛,仿若十日当空,纵夺万物之色,皇非威震九域的逐日剑横空出世,与夜玄殇同时截向姬沧!

  整座鼓楼轰然震摇,黑夜耀作白昼。

  剑刃相交的激鸣中,姬沧凌空倒飞出去,竟在两大高手夹击之间从容脱身,长笑声遥遥传来,“改日再与君上切磋高下,今晚恕不奉陪了!”

  日芒散落,一身云锦白衣的皇非现身屋脊,冷冷挥手,“追!”

  楚军铁骑旋风般卷过街巷,往宣王消失的方向追击而去。

  四周火把将鼓楼上下照得光如明日。

  皇非顺着火光看了夜玄殇一眼,来到子娆身旁,柔声问道:“没事吧?”

  微笑中瞬间绝然冷酷与温柔的交替,竟令人产生目眩之感。子娆此时心神乍松,方觉一阵虚弱袭来,身子已落入皇非强劲的护持中。

  “怪我来迟一步。”无懈可击的潇洒与体贴,唯有眼底锋冷透出对姬沧此行极度的不满,皇非含笑转向夜玄殇,“承蒙三公子援手,今晚才未铸成大错,皇非感激不尽,先代子娆谢过。”

  “君上言重。”夜玄殇看向子娆,被刚落在身后的彦翎暗中捅了一拳,不由苦笑。

  皇非低头对子娆道:“我送你回乐瑶宫。”

  子娆自远处收回目光,暗恨若非真元受损,今夜便可为帝都除掉一心腹大患,眉眼轻轻掠去,撞上他如星似玉的眸,流光微转,淡笑颔首。侍卫立刻让出马匹,子娆扬袂上马,忽然回头深深看向夜玄殇,复又一笑,随即提缰纵马,在烈风骑拥护下绝尘而去。

  夜玄殇亦未停留,归离剑搭上肩头,转身往长街尽头走去。

  彦翎翻身跟上,“我知道家通宵营业的酒铺,陪你喝到天亮如何?”

  两人同时大笑,攀肩搂臂地去了。

  夜色将明未明,乐瑶宫连绵不绝的灯火倒映在十里清湖宁静的波光中,仙殿琼台,芳华琳琅,透出离尘绝世的华美。高高在上的宫殿前,东帝凭栏而立,负手静看烟波云生,平湖风起,身后不远处商容垂眉默立,这一站,便是一夜。

  宫门之外,子娆向矗立在烟云深处的大殿望去,方要下马,眼前伸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皇非俊眸含笑,翩翩相待。男子夺目的笑容逆了夜光,衣袍随风微扬,重楼深殿无尽的背景下,丝云缭绕,仿若朦胧。子娆不觉眯起星眸,眼尾轻微上挑,带出迷媚的莹光,轻轻伸手,触上他的指尖。皇非扶她下马,顺势将人握住,再未松开。

  天阶寂寂,浮云漫生。玄袂云衣错层交叠,缠绵飘摇,宛如神仙中人。子昊遥望两人穿廊过殿,茜纱盈波,照不尽灯下清容似水,转身举步。

  商容几疑是错觉,见那寂静的眸中掠过一丝低柔叹息,便听他淡淡吩咐,“传少原君凭澜殿见驾。”

  子娆恰在此时停住阶前,转身对皇非道:“我还有事,不陪你去见王兄了。”

  皇非五指收拢,手底流过碧玺灵石温冷的触觉,柔声问道:“我与王上要谈之事,可是和你有关,不想听听看吗?”

  子娆在一片灿灿的灯火湖波下微笑,“子娆之事,唯王兄之命是从,生死祸福皆如是,听与不听,也没甚要紧。”一笑撤袖,翩然去了。

  皇非目送她离开,直到那清魅玄衣消失在云波深处,方轻声笑叹,转身往迎上前来的商容走去。

  凭澜殿下临深湖,瑶台飞檐,清绝入云,乃是乐瑶宫最高之处,比起万花竞艳的渐芳台,别有一番景致。

  皇非要比商容更加熟悉这座宫殿,悠然迈步玉阶之上,整个乐瑶宫逐渐呈现眼底,无论何时何地,这种登高俯瞰的感觉,永远令人心醉神驰。

  飞云浮绕,东帝颀长的背影出现在前方。皇非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子昊却在他驻足一刻回过头来,清湛无底的目光落至身上。

  皇非微笑,“王上一点都不惊讶,似乎早便料到我会来。”

  子昊淡淡扬唇,“若非仇池守军开城献降,厌次城破该在明日才对,你总能令人出乎意料。”

  皇非上前站至雕栏近旁,和他一并欣赏遥现于眼前万丈云湖美景,稍后叹道:“王上每每洞彻先机,叫人虽有不甘,却又偏觉痛快,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侧头一笑,“我此次归国之意,想必也无须多言了。”

  漫漫风起,子昊负手转身,“我在想你究竟会如何说服我。”

  皇非哑然失笑,“王上所想,正是我一直十分头疼之事。”

  子昊静待他继续说下去,天际破晓的光亮隐在重云之后,风满殿台,黎明前的雨意渐渐漫布开来。

  皇非抬首仰望苍穹,一身白衣风吹若雪,飞拂不止,明亮的双眸在这风云之下透出难以言说的英气,终于含笑开口,“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直到先前一刻还横绕心中没有答案,直到今晚子娆遇刺,我突然发现其实根本什么都不必说。”

  子昊眼中掠过一道异彩,仿若天际电光乍现。

  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睥睨天下的少原君会倾大楚全国之力冲锋陷阵攻下宣国,跪奉帝都之前等候九公主垂青下嫁。且不说姬沧这样的对手,席卷两国的大战,生死成败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断言结果,哪怕深沉如东帝,哪怕骄傲如皇非。

  何况即便楚国最终获胜,也必定在这场大战中消耗不少元气,而帝都却可借此机会重树威望休养生息,穆国也将获得足够的时间,解决储位之争,与战事方息的楚国相比,双双有了一争长短之力。

  届时,原为九域霸主的楚国亦无法与这两方势力同时抗衡,再加上与九公主关系微妙的夜三公子这一变数,倘若他获得帝都支持,在穆国王位之争中最终胜出,势必形成两大侯国拱卫帝都之势,则楚穆两国存亡将全然落入身份超然的九公主抉择之中。

  一怒一笑,可倾其国。

  陈兵北域,皇非是要在灭宣之战正式开始前迫九公主下嫁,断绝穆国所有可乘之机,令帝都与楚国之盟固若金汤。但姬沧却绝不会坐看此事发生,试问当今世上还有何人,能在宣王剑下保得子娆平安?

  “臣今日夜访乐瑶宫,只是想与王上再下一盘棋,上次那局沧海余生借了含夕之手,总觉意犹未尽,不知王上可有雅兴?”

  长风飘摇,子昊放眼殿下风波无际,一重重惊涛不断拍打着湖岸,溅起汹涌澎湃的浪花,只见他唇锋微微一挑,“化有迹于无形,少原君这一步棋,着实妙哉。”

  皇非道:“有的而发,故有迹可寻,倘若心无他念,何有痕迹可言?”

  子昊徐徐道:“来无迹,去无踪,但来的毕竟来了,去的毕竟要去。”

  皇非一愣,哈哈笑道:“王上此言甚妙,痛快痛快!”

  子昊从容侧眸,鲜见地对某人某事流露出极大的兴趣,“彼此。”

  皇非扬眉,“日前王上曾令师父问我,是要做这乱世枭雄,抑或英雄圣贤。殊不知千古功名、枭雄圣贤皇非从未放在眼中,不过放手而为,但求尽兴罢了!”

  子昊仰首而笑,“好个但求尽兴!朕此刻才确定,果真没有看错人,皇非毕竟是皇非!”

  一句句机锋暗藏的话语,半空中目光相对,两人竟不约而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皇非看了看天气,欠身道:“风雨将至,恰是闲谈对弈的好时候,王上请!”

  子昊颔首举步,先行往殿中走去,身后雨帘层层落下,将大殿雄伟的轮廓冲刷模糊,渐渐融入无尽天地之中……

  子娆回到住处沐浴更衣,随意换了件云丝白袍,便往乐瑶宫偏殿而去。

  一溜茜纱银灯照上回廊,勾勒出雕梁画栋精美的轮廓,明明灭灭,直入雨幕深处。

  她独自穿行在曲折幽深的回廊,衣袂轻盈而舞,如一缕缥缈的云烟。细雨自两侧密密垂泻,如帘如注,清冷碧色层层遮挡了雨意,药香的气息渐渐浓郁,纠荡在碧纱浮缦的光影里,幽冶缠绵。

  察觉有人前来,离司自药炉前抬头。一盏清丽灯火映着女子苍白如玉的秀颜,略略带出几分柔媚的倦意,离司吃了一惊,“公主怎么受伤了?”

  子娆温软一笑,想这丫头医道是越发高明了,察言观色便知一二,这些年也不知暗暗下了多少工夫。侧膝半跪席前,任离司拉了手腕去诊看,微微闭目,汤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炉中药草浮浮滚滚,不休不止,雨声淅沥。

  离司眉梢越蹙越紧,“好厉害的剑气,如此犀利霸道,直摧心脉,是谁人这么大胆,敢和公主动手?”

  子娆漫然抬睫,“可有影响?”

  离司一怔,方知她指什么,急道:“绝对不可以!以公主现在的状况,真元再次受损的话,会十分危险……”话未说完,手底一紧,被子娆轻轻按住,她若有若无的笑中有着魅人的慵懒,同是女子,亦被那清柔笑容迷惑,“离司,我相信你。”

  层层风雨,倾上雄伟的殿顶,溅起一层细密水雾,复又随风急散。天空重云密布,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雨,不断敲打着琉璃金瓦,龙柱云阶,发出促密的响声。

  一重闷雷滚滚而过,殿内两人浑然不闻这雷霆之威,碧竹微香玄缈的轻烟中,青衫覆了白裘,飘逸雍容,雪衣散开云光,高华俊雅。

  一声声落子轻响,时快时慢,偶有笑语轻闻,间或低低两声淡咳,更衬得满殿静极。

  “嗒。”皇非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一隅落下白子,子昊手把茶盏,眼见那棋局变化丛生,心中一赞。

  目光沿那如龙腾云的白子掠去,似见烈风骑横扫九域凌云之势,一股荡人心胸的霸气扑面而来。子昊眼梢微微一眯,挑出抹笑痕,似极为享受这难得的对弈。

  广袖微飘,修削的手指拈起黑子。

  雷声隐隐震动天宇。

  皇非那双令多少女子心醉神迷的俊美星目满是悠闲,却又兴致盎然地看着即将落下的棋子,仿佛这颗普通的棋子比之千娇百媚更加引人,如同在赤峰山巅,面对艳光盛放的血鸾剑。

  一种棋逢对手的痛快。

  黑子眼见落上棋盘。忽然间,子昊心中一阵猝不及防的利痛急闪而过,仿若惊电击破平湖,凭空震起波澜,却又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绝非药毒发作时的状况,心境如此异常的波动,即便平素极擅掩饰情绪,子昊亦难以避免地现出一丝惊容。

  指尖棋子仍旧轻轻落上纹枰,不偏不倚,静若止水。

  皇非眼力何其锐利,自然察觉到他突然一瞬的异样,但不必出言询问,子昊腕上的黑曜石蓦地清芒大作,颗颗灵石流光闪绕,于棋盘上方烟香缭绕的空间变幻不休。

  一道电光当空而至,隔着幽深的大殿,在子昊抬头时划破他平静的眼底,雷声轰鸣而起。

  如同映照奇异的天星,无数清光隐而不散,如晶似水,穿掠在灵石深处,清净中透出幽冥之色。子昊终于无视皇非在前,微微阖眸,灵石光芒一盛,随即恢复平常。

  几声低咳掩入殿外急促的风雨声中。

  皇非目露思忖,“王上还好吧?”

  子昊压下心中异样,先前一丝动容早已无波无痕,淡淡道:“无妨。”

  皇非自棋盒处收回手,中断了棋局的进行,“今日见王上的气色似乎比上次好了很多,不知是否歧师用药确有效果?”

  子昊深邃双眸看入皇非眼中。

  借歧师走的这一步棋,让皇非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从而决定了他对帝都的态度,现在的治疗亦令人以为可以通过歧师控制东帝,殊不知东帝的生死,却是这局棋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一步好棋,但若置之局外,便可能是一步彻底的废棋。

  子昊微微淡笑,道:“说起此事,还要多谢少原君所赠的一双白凤,否则也难凑得三灵之血为药引。”

  皇非眼中却闪过诧异,“我所赠的白凤?”虽未多言,疑问之情显而易见。

  目光骤然相对,不必再说再问,两人也知道此事什么地方出了岔漏。子昊忽有所觉,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袖底手掌握住了冰凉的灵石。

  一点晶艳鲜血,自白玉般的指尖渗出,饱满,滴落。

  寒冰玉盏,令这聚集了生命精华的浓烈的鲜血仿佛有着晶莹剔透的色泽,每一滴无声无息地落下,都在艳红深处触放美丽的涟漪。

  碧玺灵石幽光清烁,笼罩在碧纱风雨飘荡的空间。

  子娆盘膝静坐榻上,一手轻扣灵诀,一手空悬玉盏上方,平日魅冶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心一点赤影却愈浓愈艳,层叠铺展的白衣间若有妙莲万朵,半隐半现,清幻如虚,随着每一滴鲜血的滴落,绽开清美宁静的光彩。

  一生一灭,莲华之本。灭之莲华,可寂万物,生之莲华,可成天地。

  唯有源自巫族正统血脉之传承,方能将这莲华之术发挥到极致,通过独特的内功心法激发代表着女子先天精气的处子元阴,复以自身气血为引,将蕴藏在纯阴之体中的一点真阳引导而出,配合巫医之方,促成最终的灵药。

  如此化血入药的做法,药性危害由施术者全然承担,取而代之的则是生于女子丹元真气中,始终以元阴蓄养守护,无比宝贵的真阳精气,对于服药者的裨益不言而喻。

  但世间万物,无不是阴中藏阳,阳中含阴,阴阳交融,方有天地乾坤,生死两极。所谓孤阳不长,独阴难盛,无论阴中真阳受损,或是阳中真阴枯竭,都意味着自身精气的损耗甚至消亡。

  纵然此前离司已用金针之法培元固本,助子娆尽量减轻损伤,但这药性强横并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子娆如此催发莲华心法,自身真元日渐受损暂且不说,单是药血相融时穿经过脉的剧痛便无法形容万一。

  然她甘之如饴。

  子娆脸上隐有笑意浮现,一种深艳之美,淡淡流露徐开的凤眸。不是亲身试药,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如何日日夜夜自这样的痛楚中熬过。

  二十年不长,数千光阴。那样若无其事的微笑,轻描淡写的话语,是以怎样的刚强与坚韧去承担?那般清寂平静的眼神,日益难掩的倦意,是怎样生命与意志的消耗?那些翻手运筹深谋远虑,那些淡然杀伐风云暗流,又是怎样的隐忍,怎样的代价,怎样的倾心之血?

  没有亲身经历过,便没有资格说知道。

  重伤之后再耗真元,一阵无法抗拒的虚弱自心底深处狂涌而至,子娆紧紧咬唇,淡魅的笑容却愈盛,恍惚间似有奇异而迫人的光彩,明丽不可方物。

  一生一世冷眼凡尘,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谢苍天赋予的生命。以此生命之暖,触摸他最深最痛之伤。从今以后他的骨肉合了她的血,心魄神魂永难再分,从此以后这世间唯有她,可以与他一起,生,死,与共。

  细雨潇潇,染透古木回廊,四下微风如幕,碧影如烟。

  离司小心地捧着药盏,低头而行,心事重重,这已是第三盏药。对主人谎称借《大周经》古法,以白凤、白猿、白鹿三灵之血为引缓冲药力,真正却是九公主用莲华奇术化血入药,如此行事,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歧师开出的方子乃是以数种罕见的药物封锁人体奇经八脉,浸透气血,借此药力强行摧散九幽玄通由毒素而生的真气,从而化解主人体内多年来积累的剧毒。但此种方法无异于彻底废人武功,毁伤经脉,使其永无机会真正痊愈,亦将因新的药物种下更为可怕的祸根。

  所以歧师列出的药中,有一些离司之前也并非未曾想到,但关心求全,绝不敢用这样摧毁性的法子去解那剧毒。歧师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再清楚不过,但恐怕就连这老怪物都未曾想到,九公主竟当真敢用血影莲华化解他的阴谋。

  无声的步伐不惊动一丝微雨,离司眉心微锁,不由轻声叹气,刚刚步出药舍,抬起头来,她忽然猛地刹住脚步。

  重重碧纱之外,一道修长的身影独立雨前,青衫飘摇仿佛融入杳无尽头的冷雨中,朦胧间看不清容颜,但离司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谁,一泓丹艳在指间微微颤抖。

  直到子昊来到她面前,离司不由自主双膝一跪,煞白着脸轻轻叫道:“主人……”

  清冷的衣摆静垂在眼前,离司不知他已来了多久,他若不想让人发现,可以瞒过这宫中任何一人,他若想知道一件事情,这世上任何一人都莫想隐瞒。

  离司能感觉他有若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又仿佛根本未曾看她一眼,那种无形的压力令人心魂俱慑,然而只是一瞬,离司听见一声极低的叹息,子昊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看向苍茫的雨幕,然后伸手,接过了药盏。

  如玉似翡的鲜血,带着属于生命的温热,将无比鲜红的色泽映入那双深邃的眸中。

  离司从未想过主人的眼中会有如此深刻的感情,仿若落日沉入了沧海,烧得人心口阵阵发痛,仿若晚霞燃尽了西山,那一刻无止的沉没。

  她看到有清淡的笑容,自主人削薄的唇角飘逝,那笑容,令人想起九公主昏睡前静美的容颜。

  子昊微微扬袖,将手中之药一饮而尽,转身往药舍中走去。

  坚逾硬石的寒玉药盏化作一片细密的粉屑散入雨中……

  穿过重重纱幕步入药舍深处,低榻上沉睡的女子丝毫不知他的到来,白衣流雪,柔弱的容颜如同湖心宁静的白莲。他轻轻抬手拂过她的发丝,她却没有像以前般睁开眼睛,对他露出动人的微笑。她从来不会感觉不到他,子昊借了雨光细细凝眸,忽然知道原来曾有无数个夜晚,她便是这样陪伴自己入睡,用她温柔的指尖,抚平睡梦中微蹙的眉心。

  不曾守候,便永远不会知道期盼的滋味,不曾珍惜,便永远不会害怕失去。

  他缓缓闭目,淡淡一笑,轻轻一叹。

  两个人,一个世界,一笑一叹,便是一生。

  子娆醒来的时候,一眼便见子昊熟悉的背影站在碧纱影中,细雨微寒,仿佛已经站了很久。她不料他竟在此,吃惊之下撑起身来,却觉一阵眩晕,子昊已反身将她扶至怀中。子娆竭力调匀呼吸,睁开眼睛时,突然落进他仿若深海般的注视。

  和那双深邃的眸子轻轻一触,她便知道若他开口发问,自己根本无法在这样的目光下说出任何搪塞之辞,她已隐约感觉到他的不虞,雨湿寒阶的凉意,不动声色地沁透开来。

  雨一直下,不停不止。

  他目光掠过她的眉眼,停留在她艳彩寥落的唇畔,注目移时,徐徐问道:“是姬沧伤了你?”

  子娆一愕,随即垂眸,过了会儿,低声应道:“血鸾剑当真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

  一阵沉默之后,她感到子昊手臂缓缓收紧,一点一点,那样紧致的力道,决绝而强劲的力道,终将她完全护在怀中。子娆突然觉得怕,不由自主攥紧了他的衣角,他低沉的声音便自头顶一字字传来,“子娆,朕必让他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每一个伤害你的人。”

  冷酷如冰,胸怀若火,子娆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紧紧靠在他心口,仿佛冷暖两重激流没顶倾来。

  他的笑,他的叹,他的柔,他的狠,他的温存,他的绝情。水火欲孽纵流万象,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五色俱迷,五音俱夺,唯有身畔那深沉的悸动,充斥了整个世界。

  子娆,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风轻雨密,碧纱无垠,仿佛浸染了女子温柔的叹息,静静飘拂,如水如烟。子娆心中一片安宁,轻轻靠在子昊胸前,微笑仿若沉睡,没有说一句话。

  子昊终于放开了她,第一次亲手替她盖上柔暖的丝衾,他起身,慢慢向外走去。幕帘飘起的一刻,脚步声停,平静的声音淡漠响起,“朕已准皇非所奏,大婚之典,定在五日之后。届时,朕会亲自为你们主婚。”

  子娆倏然抬眸,散落的烟幕间,漫天漫地的雨随他清冷的身影渐渐模糊,那一抹青衫决绝无回。

  弯月穿云,一艘画舫驶入夜色沉沉的染香湖,桅上灯光若隐若现地穿行于薄雾,颇有几分神秘的味道。

  夜玄殇出现在临湖而建的一座小楼上,眼见画舫将要驶入湖心,突然拔身而起,半空中衣衫迎风,大鸟般横过湖面近十丈的空间,气定神闲地落上船首。

  转入船舱,彦翎早他一步上船,此时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艳光四射的白姝儿对面,痛饮美酒,一见他进来便笑道:“好消息!姬沧后院起火,当年五王叛乱的余党卷土重来,一夜间策反了扼守宣国西北要塞的郧、邳二城,来势汹汹,姬沧不得不回国处理此事,恐怕连逼至边境的烈风骑都顾不得了。”

  白姝儿极擅察言观色,单凭夜玄殇肯让彦翎知道自己的存在,便知他与这天下第一的灵通人物关系非比寻常,一手支颐半靠香榻,盯了彦翎笑说:“姬沧这一走,可免了你东躲西藏,先前还在想要把你扮成个俊俏丫头藏在半月阁,保管那不近女色的宣王寻不到此处。”

  彦翎险些被酒呛到,对她那荡心动魄的娇艳媚态大感吃不消,举手投降,“此举可免了,不然堂主天天对人这么笑,到时候我连朋友妻不可欺都忘了,那可就大大糟糕了。”忽又想起什么,凑上前去道,“皇非把染香湖抄了个遍,你竟还敢在此布置人手,作为联络之处,当真不得了。”

  白姝儿扑哧一笑,先风情万种地往夜玄殇那儿横了一眼,方对彦翎道:“他们越是料不到我敢回此处,此处便越安全,只要不是少原君亲临,单凭召玉能奈我何?”

  彦翎伸了个懒腰,“可惜皇非忙着迎娶九公主,没空追击姬沧,否则这次宣国内忧外患,可要大难临头。”

  白姝儿轻轻一抹秀发,转身对默不作声的夜玄殇道:“三公子在想什么?”

  夜玄殇一直把玩着剑上的苍龙玉佩,满目思忖,此时抬手撑在眉心懒洋洋靠向舒适的坐榻中,闭目道:“真是巧啊!”

  白姝儿不得其解,和彦翎对视一眼,跟着美目一转问道:“公子可是觉得宣国的叛乱来得太过巧合?”

  夜玄殇不由挑眸看了看她,显然没想到她这么快便猜中自己言下之意,跟着毫不客气地踢了彦翎一脚,“喂,当初宣国的情况是你说的,可还记得?”

  彦翎被迫从座中直起身来,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继而露出回想的神色,“宣国那场叛乱的实情一直被封锁消息,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不过当然瞒不过我金媒彦翎,我既知道,你自然也就知道,当时助宣王平叛的是,唔……冥衣楼!”

  “若不知冥衣楼和帝都的关系,恐怕任谁也猜不到此处。十年前冥衣楼插手宣国内政,十年后竟使得姬沧数万大军无法妄动半分,难怪他以七日为期,这一步棋,确可牵制姬沧七日,但也最多只有七日。”

  玉榭晶栏,花月满台,皇非随手轻拭逐日宝剑,一天清辉寒光下,眼中透出意醉神迷的满足。

  对面湖光泛月,且兰一身鹅黄丝衣,柔帛缠金,如波飘盈,轻挽斜鬓的发丝随意流泻香肩,衬得人眉目如画冰肌若雪,别有一番自在写意的娇态。伸手轻拨冰弦,她不禁抬头看向皇非,“十年……师兄的意思难道是,十年前东帝便算定了这步棋,刻意而为?”

  皇非笑道:“若非多年布置,单凭五王余孽,区区两城,怎能令姬沧匆忙归国?明日不妨再看军报,宣国定还出了别的事情。”

  且兰道:“可是十年前,东帝也只是个十余岁的孩子,甚至尚未登基。”

  皇非哈哈大笑,俊眸精光骤闪,“十三岁时我便已从军杀敌,十四岁拜将领兵,十五岁父亲兵败扶川,赫连羿人当众逼我母亲自尽,将姐姐强行扣留宫中,我于军前抗旨,率三千将士设计诱敌,突袭宣军,灭敌两万有余,斩俘八千,那是我烈风骑第一场大战!”

  且兰从未听他亲口说过这段往事,但此后之事却尽人皆知。

  烈风骑首战名震天下,十五岁的皇非班师回朝,在赫连侯府威迫重压之下,立下军令状,孤军发兵楚国南境,镇压藩属之乱,一人一剑单挑敌营,斩杀南楚十三高手,携叛王首级全胜而归。

  而后烈风骑连续攻克邻近诸国,数度击退穆、宣大军进犯,三年内楚国版图扩张千里,皇非战功赫赫,远交近攻震慑四海,于朝于军声威渐重,不断收掌大权,官拜上卿时年仅十八,成为楚国最年轻的君侯。

  这彗星般崛起九域的超卓男子,十年一番铁血传奇,十年成就一个神话。

  且兰微微抬头,空中一轮皓月冰莹四射,将这亭台玉湖照得通明雪亮。

  玉璧仙台水晶帘,瑶阶琼栏照夜光。天下最美的玉石,四海最亮的明珠,九域最名贵的香料,人间最动人的女子,这君府水榭的主人,拥有世上一切令人艳羡的珍宝美物。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最快的马,最利的剑,最动心的话语,最英俊的容颜……

  微风满湖,星雨满天,风采绝世的白衣男子含笑看来,温柔的声音如暗香般醉人心神,“且兰,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亦如今夜这般美丽,那时,你也只是个柔弱的小女孩。”

  且兰半跪在席前转身,素手捧一个小盘,盛了一小杯清茶,对皇非回首低眸,“师兄。”

  一阵微苦的淡香随着她安静的动作飘盈月色,仿若轻云出岫,空谷清兰的美意。皇非接过小盏,送到鼻下深深一嗅,陶醉闭目,“且兰可知,当日便是那轻舟之上一盏香茶,令我接受了你的请求。”

  且兰与他正襟对坐,复又举手斟茶,微笑道:“且兰要多谢师兄,因为只有师兄爱这山中野茶的滋味。”

  皇非道:“其茶其心,三年了,且兰为我烹了三年的茶,似乎心境依旧。”

  “其茶其心。”且兰轻声念道,复又一笑,“师兄说得好,今后这便叫做其心茶吧。整整三年,师兄品茶的心境不也一样未曾改变?”

  皇非轻叹一声,“且兰,你太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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