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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死战

  君府众将皆曾领教归离剑厉害,不给众人任何喘息机会,一声令下,数支长矛破空疾刺,当先攻至。

  后方破风声起,钢索软鞭同时击来。

  夜玄殇此时只要略作躲闪,便可避开长矛应付身后鞭索,但也只要一瞬,长矛手便会将殿门完全封死,使他们失去闯出殿外的唯一机会。

  倘若被困殿中,必是有死无生之局!

  夜玄殇纵声长啸,身形疾闪,手中长剑暴起凛冽寒芒,仿似人剑合一,速度激增,闪电般射往殿门口长矛手之间,对背后钢鞭视若无睹。

  他的目标是骁陆沉!

  动手一刻,且兰便已明白他的用意——拼上一人受伤,趁敌人尚未完成合围之势,在其最弱之处杀开一条血路,今夜众人方有保命离开的可能。骁陆沉方才受他两人联手一击,气息未复,正是稍纵即逝的时机!

  当下侧身横移,清吟声中浮翾剑现,如雪虹芒卷向夜玄殇背后鞭索。离司在洗马谷时曾奉东帝之命与且兰切磋剑法,行动格外默契,同时出剑相助。

  双剑横空,结为剑阵,半空鞭索震飞,对手喷血后跌。两人齐声娇喝,疾往后退,剑光电闪,左右挡下攻向夜玄殇的两名敌人。剑劲吞吐,对手胸前溅血,惨叫毙命。方飞白等人亦纵身出手,却是攻向已然受伤的宿英与十娘。这一刻敌我双方皆已做出最佳的战略判断,刹那胜负分判!

  数支长矛咔嚓齐断,归离剑异芒电掣,骁陆沉声低喝,挺枪迎击,但闻一声嘶哑闷响,剑芒中迸开血光,骁陆沉虎口震裂,链枪脱手,眼见剑气直指眉心,顾不得胸口气血狂翻,全力向后飞退。

  归离剑势如奔雷,直射敌阵!

  蓦地一刀一剑,自前方两侧呼啸拦截。娇叱声中,易青青彩衣飘飘出现半空,身侧南楚高手蜂拥而至。

  夜玄殇心念电闪,已知绝不可能在刀枪触体之前,同时挡下两方凌厉的攻势,而若移身化解杀招,背后离司与且兰必有一人遭殃。怒哼一声,长剑闪电上挑,左肩却使出卸劲,一缩一挺。

  “锵!”剑气贯空,易青青长剑骤颤,闷哼声中,被剑上传来的狂猛真气震得凌空飞出。夜玄殇同时肩头溅血,那持刀之人亦给他猛地向侧震去,喷血毙命。

  夜玄殇纵啸前冲,竟在骁陆沉退入长矛守护的瞬间破入敌阵!矛光潮涌,剑掌相交,骁陆沉一声惨哼,跌出殿外,口中鲜血狂喷而出!

  夜玄殇趁此机会冲向殿门,且兰、离司随后跟上,宿英借与展刑硬拼的反震之力疾退,左手翻旋,右手拍击,生生震开如林刀剑,喝道:“十娘快走!”

  十娘处境最是危险,就地翻滚,架下方飞白当头一击,握住近旁刺来的长矛,挥手送入一名敌人腹中,正欲发出金针,一摸之下,却发现袋囊已空。

  就这交睫一瞬,方飞白双钩再至!十娘猛一咬牙,施展轻功腾空而起,足尖点上钩梢,身下无数长矛骤然落空,而她借势上翻,手中丝网飞旋散开,当空罩向方飞白。

  方飞白倏地后撤,足尖挑起一支长矛,大喝一声,“去!”长矛破空激啸,直冲丝网中心!

  强劲无匹的真气贯透千丝万缕,其势之快,迅逾闪电,十娘甚至来不及收网阻挡,矛光直射胸前。半空中一双羽箭急啸而至,却已不及,长矛穿破网影,一蓬血光于刀枪剑阵中急速坠向殿外。

  宿英狂吼一声,掌风扫出,敌人如潮纷退,且兰凰羽箭再至,连珠疾射,阻挡方飞白追击。

  十娘满身染血坠落宿英怀中,众人终于杀出殿外,来到空阔的广场之上。

  层层火把将衡元殿照得内外通明,密密麻麻的弓箭手,锋利的箭镞在火光映照之下,散发着令人心寒的杀气。

  重重围困,天罗地网,封死所有退路。

  夜玄殇等人在包围圈中背对而立,几乎人人衣衫染血,火光不断闪烁在眼前,激战之后的疲惫令得形势更加严峻。

  离司迅速为十娘封穴止血,却发现长矛虽受丝网阻碍,并未伤中要害,但方飞白犀利的真气已侵入十娘经脉,几乎断绝了她体内所有生机。

  不远处,被夜玄殇一剑重伤的骁陆沉盘膝静坐,周围地上鲜血刺目,而他面无人色,甚至看不出是生是死。

  且兰手中凰羽箭遥遥指向殿门,夜玄殇面对数以千计的敌人,剑锋寒利,今晚的衡元殿显然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不但针对夜玄殇,更将九夷族算计在内。

  没有人能在少原君手中撼动大楚分毫。

  方飞白率众将来到殿外,冷冷道:“三公子若是肯弃剑就缚,我们便不必再浪费时间,你的同伙也少受些折磨。”

  夜玄殇唇锋一挑,浑然不顾伤口鲜血淋淋,归离剑斜搭肩上,转过身来,“这倒是个好主意,不如方将军先示范一下,让在下开开眼界?”

  方飞白怒哼一声,眼中闪过寒芒。

  且兰在与夜玄殇错身时突然低声道:“东南方山石后有一个密道出口,直通那日你和彦翎走过的地宫,带他们先走。”

  夜玄殇目光一闪。且兰再道:“你留,我们便无一人能生离此地,我有办法应付方飞白,至少他还不敢杀我。”

  火光绰绰,将箭矢锋芒映入且兰冷静的眸心,一如她话中无法辩驳的事实。

  由此处到密道入口看去不过数丈距离,却如隔万水千山般遥远,若无夜玄殇相护,单凭离司和宿英要带重伤的十娘离开,无异于痴人说梦。情势决定必有一人断后,没有什么比凰羽箭更具威慑,亦没有人比身为九夷族女王的且兰更加合适。

  面前优美而冷利的身姿,雪衣银箭,透露出千军万马凛冽无匹的气势。

  夜玄殇在火把环伺中深深看了且兰一眼,忽将归离剑向前一指,喝道:“方飞白,你可敢与我单打独斗!”

  方飞白抬手一挥,四周弓箭手后撤数步,冷笑道:“以众欺寡非英雄,我也正想见识一下归离剑法,否则今晚过后,便再无机会了。”

  夜玄殇亦笑道:“我夜玄殇若要走,你这区区千人,怕还拦不住。”

  方飞白道:“但你身边几人,必然没命回去。”

  夜玄殇目露精芒,“那我保证这里所有人都得陪葬!”

  刀剑未动,言语交锋,两人皆欲在彼此心理上造成必败的破绽,压制对方气势,语毕时,不约而同向前跨出。

  一步落地,四周气氛顿时变得肃杀沉重,随着两人第二步踏出,烈风骑战士缓缓退开,让出更加空阔的场地。离司等人也似受不住这凛冽的气势,随之向外退去,离密道入口逐渐接近。

  且兰只是轻轻侧身,外移少许,仿佛为了护持众人,手中炎凤弓仍旧直指决战场中。

  迈出第二步时,夜玄殇身形忽然轻微一顿,气机牵引之下,方飞白攻势骤发,暴喝一声,双钩疾驰电掣,映着四周刺目火光,流星般划向夜玄殇受伤的肩头。

  方飞白身为君府众将之首,武功之高堪与皇非一较长短,战术上更是无懈可击,觑准夜玄殇力战之后负伤在身,雷霆之击,攻其必救。

  夜玄殇长剑电出,一道剑光破入双钩之间,快得无人能够看清。

  “当!”

  钩剑双交!夜玄殇倏地闪近方飞白,归离剑以排山倒海之势迎空劈下,每一剑都迫得场中砂石狂飞、火光急闪,周围众人不得已再次后退,以免被剑气误伤。

  这种打法最耗真力,除非在数招之内毙敌,否则此消彼长,优劣之势必然逆转。

  方飞白霍地疾退一步,双钩横架,仿若两道闪电封上剑势,变招之快,亦是令人惊叹。

  月下频频爆起精光,人影剑影翻腾闪烁,两人近身相搏,瞬间生死可判,惊险万分。

  场外近千人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一片静无声息,唯闻火把迎风噼啪作响。

  此时夜玄殇忽然攻势一滞,低哼一声向侧横闪。方飞白岂会放过此等良机,手中寒芒暴涨,漫天钩影如潮狂涌,卷向对手。

  “锵锵”激响,夜玄殇伤口溅血,凌空疾退,落往东南方山石林立的御苑。

  眼下宿英等人一退再退,已离密道入口不过数步之遥。

  方飞白长声而啸,纵身追击。就在此时,炎凤弓金芒闪现,纤纤素手,玉指乍放,三支凰羽箭骤然离弦,带着尖锐犀利的呼啸,惊电般射向场中!

  易青青、展刑齐声怒叱,飞身而起。正在后退的夜玄殇突然奇迹般旋身射回,归离剑气贯长虹,迎面罩至,其势之快,竟比先前更盛三分,哪有半点伤势复发的模样。三人此时方知上当。

  方飞白也算了得,箭芒及体的刹那,双钩左右急掠,准确无误地击飞两箭,同时猛提一口真气腾空后翻,第三支凰羽箭避开要害,带出一道血光擦着他身侧飞过。

  归离剑与银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交击,展刑踉跄跌开。易青青大惊之时,归离剑倏地闪至眼前,剑气袭体,竟让她连撤剑后退亦难做到。

  方飞白落地后急运真气化解侵入体内的箭劲,猛然怒喝,“给我杀!”

  火光刀锋,蜂拥而起。且兰凰羽箭再出,连珠箭闪,烈风骑战士鲜血频溅。而周围弓箭手却顾忌易青青被困在阵内,一时不敢放箭射杀。

  这为五人提供了极好的机会,夜玄殇与且兰动手一刻,离司三人同时杀往密道入口。此时由离司单独负起保护十娘的责任,宿英着手破解密道机关,不过瞬息,但听咔嚓一声,密道洞开。

  且兰频频发箭,对夜玄殇喝道:“带他们走!”

  夜玄殇纵声长啸,归离剑锋芒暴涨,易青青银牙猛咬,挥剑上迎,嘭的闷响声中,半空中剑光彩衣,乍现飘散,易青青勉强提一口真气凌空飞退,未及落地,一口鲜血喷满襟袖。

  夜玄殇同时后撤,身后离司始终一言不发,道道剑影吞吐闪现,不断有敌人在她剑下溅血后退,但这连场恶战,真力消耗甚巨,剑势逐渐不复先前之利。此刻夜玄殇退到入口,剑光所至,挡者毙命,顿时接过四周攻势,一掌将离司送出战圈,“走!”

  烈风骑战士如潮涌上,离司连斩两名对手,顾不得血溅满身,回肘将从侧面冲上的一人击得吐血跌出,在夜玄殇护持之下,同宿英扶起十娘率先闪入密道。便在这时,烈风骑军中传出异样的号令,众战士攻势转弱,紧接着,竟似有条不紊地向外退去。阵阵机括声传来,且兰神色微变,闪见夜玄殇也已退至密道,最后一轮凰羽箭射出,功聚左手,隔空击向石门。密道石门轰然闭合,且兰则清啸一声,雪衣飞旋,借掌力反劲冲天而起!

  漫天利箭呼啸而至,但见半空中白色身影炫出一道夺目的亮光,仿若凤舞流雪,星耀长空,箭矢纷折,飞落如雨。

  浮翾剑乍现即逝,且兰衣袂急扬,扫尽箭锋,落地的同时足下横闪,地上落箭双双飞起,炎凤弓金弦光烁。

  “方飞白住手!”面纱飘落,玉容尽现。

  方飞白一惊喝令停手,所有弓箭手张箭在弦,对准来人引而不发。

  月华之下,白衣胜雪,九夷族天下无双的神弓,绝色无匹的风姿。炎凤凰羽,方才那一招“鸟尽弓藏”早令方飞白心中生疑,此时证实猜测,眼中疑惑慢慢转为冷静,叹道:“飞白现在方知君上言中之意,殿下今夜出手相助夜玄殇,必定令君上失望了。殿下难道不明白,以我少原君府之力,纵有整个九夷族相助,夜玄殇也绝无可能自楚都逃生。”

  面对重兵围困,箭锋重重,且兰却将炎凤弓一收,优雅挑唇,看了那密道一眼,道:“方将军莫要胡猜,师兄欲杀夜玄殇不错,但并非急在此时。如今东帝虽与君府缔结婚盟,暗中却多有布置,师兄要确定九公主心意,试探帝都真正的意图,夜玄殇乃是最好的人选。我今晚出手助他,不过为了最后斩草除根,此事皆在计划之中。”

  方飞白一愣,想起皇非先前之言,若说是试探九公主,倒似更加合理,皱眉道:“君上从未提过此事,我等只是奉命,绝不令夜玄殇生离衡元殿。”

  且兰道:“假戏真做,才更容易相信。我九夷族与少原君府是何等关系,难道会反助外人,与师兄作对不成?你也不想想,若非师兄首肯,密道中守卫岂会这么轻易便放我们到这衡元殿?”

  方飞白想她言之有理,顿了一顿,低头沉吟不语。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上阳宫方向隐有火光窜起,接连不断,浓烟滚滚,直冲夜空。

  君府众将无不色变,含夕公主与楚王后皆在上阳宫,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且兰急行几步,蹙眉道:“不好,莫非叛军突袭上阳宫?”转向方飞白,“王后与公主危险!你速带兵前去增援,夜玄殇交我对付。”

  “启禀主上,上阳宫突然起火,宫中所有人都被困火海,君府那边未见九公主回应!”

  凭澜殿中,斜倚云榻的东帝听完今夜第十三道回报,忽然睁开眼睛,雪裘清光,在那修长的眸中闪过澈冷如玉的微芒。伴着一声低低咳嗽,侧立近旁的商容听到他淡声吩咐,“再探。传令下去,冥衣楼所有部属齐集候命。”

  卧在他手底的雪战一跃跳开,商容心头一震,但也只是顿了顿,便要遵命行事,见他拂袖起身,继续道:“即刻通知苏陵、靳无余,命他二人调兵入楚,着手应变。”

  一袭雪裘迎面扫过,子昊已往殿外而去,商容这才真正吃惊,跟上他脚步,不由多问了一句:“主上,当真调兵入楚?”

  夜宫长焰,陷入子昊眼中无底的深渊,莫名透出凝重的意味,他在殿外微微抬头,“上阳宫不出事便罢,若有意外,便是难以控制的大事。”倒负袖中的双手,握住冰凉的灵石串珠,心中那股无法压抑的异样,一种莫名的直觉,阵阵掀起不安的波澜。

  望着商容迅速离去的身影,子昊眉心紧起,低声道:“子娆,你究竟在做什么?”

  滴滴鲜血,绽落黑暗。四周通天华丽的幔帐飘散缭绕,一身雍媚玄服的女子端指如兰,眉心那抹朱莲印记越来越艳,幽光影里渐渐变得妖冶清晰。

  药性逐渐散去,子娆敛袖调息许久,才将那鲜血装入一个密封玉瓶,收入掌心。

  除了两名陪嫁侍女,君府所有侍从守卫皆被遣退在外,无人知道九公主为何一直留在寝殿。这是最后一次,过了今夜,成为少原君夫人的九公主,将再也无法以这种方法化血入药。

  那一日漫天碧雨,他拥她在怀,他转身平静离去,他亲口将她许配皇非……五日嫁期,那样绝然而迅速,她总不是他的对手,就像那盘下了七年的棋,她知道,其实她根本赢不了他。

  大殿中幔帘随风,飞舞恍若烟云,凤鬟间,云鬓中,血色玉簪珑玲剔透,每一丝雕琢,都带着他指间清冷的温度。

  今日他亲手替她绾起长发,淡淡微笑如光流离,辉煌华殿之上,他是雍朝第二十七代君主,她的王兄……

  子娆轻叹一声,眼波微敛,站起身来。子时将至,宫中大局当定,楚军先锋也应在此时攻入云间,进逼符离。明日宣楚边境战火再起,若他的计划一切顺利,百日之内,胜负将定,这段时间亦是帝都装备王军、增强战力的最好时机。

  天下乱世,没有什么比手握强大的军队更加有力,而将士手中的兵器正是决定一支军队战斗力的关键,所以今夜营救宿英至关重要,得此人才,如得千军。

  子娆将药血收好,移步前行,忽然间停下脚步,向金榻后的屏风瞥去。

  雕云嵌玉的连绵屏风,金灯照不见的暗影,无声浮漫弥散。

  血腥的滋味,轻微几不可闻的声息,以及,属于刀剑锋利的寒意。

  这绝非应自密道归来的离司或者十娘,子娆眉梢一挑,身形倏地后退,玉掌凝光,一道寒芒穿破帷帐,径直击向屏风!

  惊芒爆开,屏风后剑影一闪击中千丝,子娆不及转身,手腕便被一人扣住,将她向前一带,制在怀中,“是我!”

  子娆掌风以毫厘之差停在他颈畔,陡然侧眸,指尖焰蝶之光隐隐跳动,照见夜玄殇俊冷的脸庞。几乎与此同时,她发现他揽住她的手臂上不断有鲜血流下,左肩上一道伤口赫然见骨。

  夜玄殇深邃的目光探入她眼中,也只一停,手掌离开她唇畔,“皇非在衡元殿设下伏兵,十娘受了重伤,要马上送她和宿英离开君府,否则皇非很快会怀疑帝都。”

  他在子娆耳边三言两语说明情况,随即反身接应宿英等人,触到十娘的身子时突然一顿,随即低声道:“放下她吧。”

  宿英连运真气送入十娘体内,最后离开密道的离司匆忙抢上一步,却在十娘身边颓然落手,眼中顿有泪光闪现。十娘先前硬受方飞白一击,早已心脉俱断,仅靠夜玄殇与宿英轮流输入她体内的真气勉强维持,一路撑到现在,终究回天乏力。宿英发出一声近乎悲号的低咽,十指渐渐扣入屏风碎裂的木石,猛地起身,“皇非!”

  “带他走!”近旁一道袖风夺面扫过,子娆伸手扣住他肩头,将人向后甩去。

  迎袂转身,黑暗中惊鸿一瞥,凤眸冷艳如霜似雪,漠然近乎无情。

  宿英不顾夜玄殇阻止,瞠目恨道:“十娘是因我而死,皇非本该杀的是我!”

  “十娘是我帝都的人,生为帝都,死为帝都。”子娆看他片刻,回身轻轻抚过十娘眼帘,手指在那犹自温软的肩头缓慢收紧,“这笔账,自有我与皇非清算。莫要让十娘白白送命,你马上与夜玄殇离开君府,一切等见到王兄再说。”她侧头看向身边之人,他袖口滴落的血迹仿佛渐渐漫入她魅冶的眸心,噬人心魂的色相于那暗处翻涌欲出,然玉容端媚静若止水,“你这人不但胆大,而且命大,若皇非在楚国都杀不了你,我还真有些替王族担心。”

  夜玄殇剑还背上,眉目间仍是往日散漫模样,仿佛这一夜激战,生死流血皆不经心,“皇非杀不了的人,未必九公主也不能。”他随手处理了肩头伤口,暗自返神内视,以便尽快恢复体力,“至少现在最多和你打个平手。”

  子娆眉梢微挑,唇畔突然绽开笑意,“那我是不是该趁这机会杀了你,否则以后难保不平添麻烦?”

  夜玄殇微一凝目,道:“子娆,现在我才觉得,原来你真的已是少原君夫人了。”

  子娆淡淡道:“无论何时,少原君夫人首先是王族之主。”

  夜玄殇唇锋带笑,深深看她,忽然叹道:“东帝何幸!”

  子娆眸光一掠,方要说话,殿外忽然传来人声,“君府少将岳言求见夫人!”

  子娆倏地看向殿门,夜玄殇抬手示意一下,迅速俯身抱起十娘,与宿英离司闪向屏风深处。子娆转身扬袖,身后重重华幔如云遮下,缠枝金灯连绵闪烁,一片明明暗暗,渐无声息。

  一时不见回应,殿外岳言声音转急,“方才密道中传讯示警,有刺客闯入府中,请问公主是否平安?”刚要抬手再叩殿门,殿门忽然大开,九公主玄服凤妆,独自从那幽深的寝殿中徐徐走出,抬眼一扫,冷冷道:“未曾传唤你们,何事擅自喧哗?”

  那目光冰刃一般直刺人心,竟看得这君府大将陡然一惊,倒退两步,“夫人恕罪……”身后马蹄声响,突然传来一个冷静动听的声音,“是我让他们求见夫人的。上阳宫突生变故,烈风骑主力追击叛军无暇顾及,师兄命我传信夫人,请调府中守军速速入宫增援。”

  子娆早已将目光移开,殿外广场上一队人马上前,当先一人白衣战袍,明眸若雪,正是且兰女王。

  隔着漫空烽烟,夜色火光,两人目光于半空中交撞,明暗间一丝微妙的闪烁。

  火光陡盛,冲映夜空,子娆没有多说一句话,微微细起凤眸,抬头看向已被大火淹没的上阳宫。

  不到半刻时分,两列明亮的火把自君府大门驰出,直奔西苑上阳宫,稍后又是两列,整齐迅疾的马蹄声惊破长街,令这浪潮汹涌的楚都更添紧张。

  子娆接连将君府中留守的两名大将调出,夜玄殇与宿英趁机改变装束混入九夷族战士当中,其他侍卫自是无人注意他们。且兰此次带来楚国的虽只有百名近卫,但皆是曾受东帝亲手调教的精锐战士,更有叔孙亦、司空域、褚让等数名高手随行,若无意外,不需半个时辰便能顺利护送两人出城。

  君府外,叔孙亦率兵迎上前来,微锁的眉宇下,这九夷族头号智囊人物神色间带着一丝难言的慎重。子娆在火光重影下驻足,正好站在他身边,目视九夷族战士上马,忽以轻不可闻的声音淡淡道:“叔孙先生,有些话你知我知,九夷族千万莫要走错任何一步,否则你当明白后果的严重。”

  玉容半隐暗光,媚若流水的声音带着一股清澈寒意冷冷淌过耳边,仿若冰玉交击入心。叔孙亦身子一震,稍后微微低头,“公主放心,叔孙亦可以性命担保,九夷族绝不会背叛东帝。”

  子娆眸光一睨,无声笑道:“先生果然是聪明人,请。”

  叔孙亦侧身抱拳,方要上马,突然停下动作。便是此时,所有人都感觉到脚下震动,长街尽头火光一闪,叔孙亦霍然色变,“快走!”

  四面八方,风卷暗尘杀气荡,激得发袂衣袍一片飞扬,但无论且兰还是子娆,都只望向那片汹涌而来的赤潮,火光骤暗复明,且兰单手缓缓握上炎凤弓,眼神冷静如雪,“已经迟了。”

  话音方落,烈风骑名震天下的战旗席卷长街,两列骑兵迅速中分,战马微鸣,铁蹄声落,骤然间降临四周的安静凝住所有目光。

  三军之前,白袍赤甲的少原君徐徐纵马前行,目若寒玉,冷冷锁定众人。

  宽阔街衢,煌煌宫府,万重火把映得黑夜如同白昼,唯闻一人马蹄声落,刀剑如林,亮光反射在他绛红若血的披风之上,几乎叫人不能正视。

  少原君完美无缺的微笑,可令天下女子怦然心动,可令冰峰融为春水,然此时皇非唇角冷冽的锋芒,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有种彻骨的寒意。

  斩杀万军,屠城灭国,且兰亦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但皇非并没有看向九夷族任何一人,甚至包括夜玄殇与宿英,千人万众,他只在一片刀枪剑影中冷眼注目君府前华服飘舞的女子。

  “子娆姐姐!”烈风骑中突然传来一声悲叫,秀发凌乱的含夕越马上前,喊道,“你……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皇非身后众将,方飞白面色阴沉,马前靠着气息奄奄的召玉;老将邝天横鞭在侧,一步之外随有三名灰衣老者,低眉垂目貌不惊人,不知是何身份;展刑、易青青夫妇皆是怒视众人,骁陆沉略微坠后,半阖双目自行调息,看情形虽保住了性命,但没有数月时间也绝不可能恢复功力。

  方飞白等人赶到上阳宫时,皇非已先一步将含夕与召玉救出。整个上阳宫毁于火海,含夕幸而无恙,召玉却受伤甚重,几乎送命,此时全赖方飞白从旁护持,她挣扎抬手指向子娆,“你这妖女……枉君上如此信任你……竟然下此毒手……”子娆对她视若无睹,但看向方飞白时,眸心倏地一收,一点墨色如光暗放。

  方飞白面无表情地回望子娆,以及其后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宿英,但他知道,今晚衡元殿的变故已根本算不了什么。

  上阳宫中王后与小王子横遭意外,令得君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楚王死于乱军之手,赫连残部败退西山,含回在混战中失踪,含夕公主纵与少原君青梅竹马,却对东帝芳心暗许,东帝若要将楚王之死归咎于君府,可谓易如反掌,甚至略施手段控制含夕,便能间接左右楚国政局。今晚宿英越狱潜逃,夜三公子暗入宫中,九夷族倾力相助,皆与帝都脱不开关系,而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个宣王姬沧。

  宣楚之战,双方倾尽国力在此一举,姬沧与冥衣楼背后的帝都,是否早已暗中达成了某种合作?东帝真正想要扶植的,究竟是楚国还是穆国?九公主更改婚约五日而嫁,究竟是怎样一步棋?这一切,是否是各方势力针对楚国的一场阴谋?

  方飞白能想到的,皇非自然也能。

  重兵环伺下,四周一片肃静,一人驻足阶畔,一人横马长街,幽艳的面容,锋利的注视,两人间只听得见风火衣衫猎猎作响,不断抽击每个人的心间。

  终于,皇非冷冷开口,“上阳宫火起之时,你人在何处?”

  子娆眉梢微动,没有回答。

  皇非目光逐渐转厉,蓦地喝道:“岳言!告诉她!”

  方才被子娆调出君府的两名大将皆在阵中,乃是在去上阳宫的途中遇上了烈风骑,岳言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字字句句道出不容辩驳的事实,“自君上离开后,九公主与两名贴身侍女进入寝殿,直到上阳宫火起,末将才再见到公主。”

  子娆仍旧沉默。

  皇非盯着她,眼中暗潮激涌几如来自地狱的冥焰,仿佛要将眼前这妖娆颜色生生焚为灰烬。含夕颤声道:“子娆姐姐,你嫁给皇非真的是另有目的,是不是?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敢亲口回答吗?”

  夜风下子娆突然轻轻一笑,朱唇微启,道出一字:“是。”挑眸转向含夕,“你说得没错。”

  含夕睁大眼睛,裹在披风中的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若是为了帝都的谋划,为了王族,即便要杀一个无辜的婴儿和手无寸铁的女子,你也在所不惜吗?”

  子娆面若止水,淡淡道:“是。”

  一言激起千层浪,纵然君府方面仍旧阵列森严,无人说话,但那种骤然盛烈的杀气,却令四周空气如深湖冰裂,怒涛汹涌。夜玄殇眼中忽而闪过一道诧色,风云骤起而过。且兰等人不约而同望向独立月下的子娆,无不面露震惊。上阳宫的变故若是帝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这颠倒乾坤的手段将给九域带来如何可怕的震荡,此刻谁也不敢断言,甚至不敢想象。

  听到子娆这样的回答,含夕死死咬住嘴唇,两行泪水潸然而下,“那子昊哥哥……”

  子娆静看她坠落的泪水,丹艳的唇角仿佛有着一丝迷魅奇异的笑痕,“子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若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含夕摇头道:“可是……王兄是我的哥哥,王嫂……王嫂她也是皇非唯一的亲人啊!”

  眼前赤影一闪,皇非猛地抬手,“含夕你退下!”

  含夕被他骇得一震,只见他眼底赤色隐隐,面容冷酷甚是可怕,想起楚王后连同那刚刚出生的婴儿惨死火中,竟是尸骨无存,一时哽咽,再说不出话。

  皇非目中精芒逼人,环视军前,点头冷笑,“你们计划得不错,以联姻为借口推动楚宣之战,一步步令楚国陷入乱局,待我与姬沧两败俱伤,帝都便可坐收渔人之利,再联合穆国、九夷铲除宣王,一统九域。很好!子娆,你不愧是我皇非看上的女人,有这资格胆量与我作对,只可惜你忘了,究竟谁才能真正左右楚国!”逐日剑呛啷出鞘,“今晚你我,再无任何情义可言!”

  剑锋耀目,子娆不由微微眯起眼睛,眸光星色如流纵横,是喜是怒,是悲是欢,竟无人能够说出她此时的神情。僵持片刻,只见她轻幽一笑,抬袖扬手,灿灿凤冠应声坠地,长发迎风散泻,伴着她冷魅动听的声音,“也好,这场戏,反正我也演得腻了,这样倒痛快。”

  乌发玄衣飘若舞,夜风催云暗,火光急急映出两人玉容英姿,绝代风华,一夕夫妻情,凛凛君臣义,皆在这举手投足间灰飞烟灭,子娆睨眸侧首,转向九夷族,“且兰女王意下如何?”

  且兰手中弓箭微紧,徐徐扬眸,竟是一笑,“我早知有一日会与师兄对阵沙场,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你以为东帝真能保全九夷?”皇非冷冷抬手,随着逐日剑渐盛的烈芒,三军潮动,“乐瑶宫如今已被重兵封锁,既然要战,你们就谁也别想生离楚国!”

  子娆与且兰同时呼吸一窒,眼前逐日剑落,烈风骑动,如血杀气扑面而来!

  楚都西城门外,烈火沿途不熄,断剑残兵凌乱地散落在荒草乱石间,处处横尸遍地,夜风不断刮来刺鼻的血腥味,夹杂着阵阵浓烟,以及士兵重伤垂死的哀嚎。

  赫连侯府与烈风骑追兵一路激战,节节败退,待杀出城外,上万叛军唯余不到两千,人人战意全无,马困力疲,眼见败势难回,幸而上阳宫一场大火,令得皇非意外回师,一直控制着外城护军的赫连闻人之子赫连啸率援军及时赶至,会同赫连羿人撤往西山军营。

  急云蔽月,马蹄阵阵,一队赤甲铁骑旋风般驰过战火方休的山野,为首正是君府四将中的善歧。这一路兵马出城向西,至沅水之畔与丰云所率的三千铁卫会合,万千火把如龙,直奔乐瑶宫。与此同时,城防水军沿江出动,战船往来穿梭,一片战云密布。

  不过半炷香时分,通往乐瑶宫水陆道路皆被封锁,就连鸟雀都难飞出。

  便在这时,一队人马出现在乐瑶宫必经之路。

  当先带头之人正是聂七,火光照出车辕上饰有夔龙纹墨玉双玦,再加护卫在旁,面若古井的商容,车内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狭路相逢,疾驰中的烈风骑骤然分开,鹰翼般抄向两侧。

  商容长眉一掀,倏地自前方退回车旁。重重火光自车帘透入,映上子昊清冷的脸庞,袖间微微一动,玉箫落入掌中,断然传令,“擒其主将,全力突围!”

  平日繁华热闹的楚都,眼下一片血雨腥风。

  子娆等人与烈风骑甫一接触,便陷入浴血苦战。威震九域的君府精兵,不但在兵力上占了绝对的优势,战术方略更是无懈可击,单是当先攻来的长矛手配合两翼快刀营,便将所有人逼在君府长街范围之内,外围不利巷战的铁骑按兵不动,隐隐封锁各处街口,却有近千府卫分作两路,左右同时杀至,将隶属帝都的冥衣楼部属和九夷族人生生切成两截,使得他们无法相顾,战力大减。

  此次随子娆进入君府的虽都是冥衣楼数一数二的好手,但在烈风骑战略性的打压下,迅速陷入被动,纵然杀得敌人死伤不绝,惨叫连连,却无法避免被逐渐蚕食的局面。

  子娆这边多是九夷族战士,由且兰统一指挥,但武功以夜玄殇最高,当此连番恶战的紧要关头,他十分清楚若被敌人各个击破,这不过百人的队伍将迅速被铁潮般的烈风骑吞噬,到时哪怕是绝顶高手,亦只有力战而亡的结果。

  少原君府位于上郢城东,左临殿阁连绵的禁宫御苑,右接景秀山奇的楚江天险,眼下王宫已被大火覆没,更有都骑禁卫封锁控制,只有借助贯通楚穆两国的大江水路,众人逃生的机会才能大大增加。

  能否集中力量杀出这不足百米的君府长街,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

  归离剑冷芒激闪,两柄袭面而来的长刀双双断折,血飞骨裂中,扑上前来的十余名战士非死即伤,后跌时复又撞飞外层战士,烈风骑严密的阵脚生出混乱。

  夜玄殇神情冷静,趁此机会率先冲向敌阵。

  且兰眼力高明不在夜玄殇之下,知道突围之机稍纵即逝,凭借浮翾剑之利硬拼敌刃,剑光雪衣之下,几乎无人能挡其一招之击,强行推进到夜玄殇右翼。

  子娆亦在同时跟进夜玄殇身左,千丝之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中形成绝美奇光,道道丝影变幻飞舞,诡异莫测,只要进入其笼罩范围内便绝无生还可能,令夜玄殇全无后顾之忧,归离剑法发挥到极致。

  由这三人组成锋矢一马当先,自虎狼般的敌人中杀开一条血路,离司、宿英紧随其后,九夷族指挥权转到叔孙亦手中,训练有素的银甲战士分别由褚让与司空域两名高手压阵,配合青冥、鸾瑛等武功稍弱的女将,不断向前突进。

  此时被敌兵主力重压围困的冥衣楼一方,正处于全军覆没的险恶绝境。

  夜玄殇放声长啸,归离剑左右疾闪,卷向联手阻来的君府二将。

  当当两声激响震慑全场,以二将合击之力,竟不能挡他一剑,若是退慢一步,难保不血溅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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