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请恨我直到可以忘记为止(1)

　　1.

　　他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不会装酷。

　　眉头不会蹙起，嘴角微微扬起，挺拔的鼻梁和俊朗的眼眉都会变得温柔。她总喜欢拿手指在他眉宇间游走，慢慢地，一笔一笔地勾画，然后一点一点地印刻到脑海中：“不装酷你会死啊！”然后还要冲着熟睡中的他扮个鬼脸。

　　而他往往会忽然接口道：“乔芷珊，你不偷看我会死啊！”眼睛也没有睁开，吓得她险些从床上跌下去，却被他拦腰一把捞住，靠得那样近，都能数得清楚他的睫毛。

　　他缓缓地抬起眼睫，鼻尖抵着她的鼻尖，说：“乔芷珊，再敢偷看我，你就死定了。”

　　她刮他的鼻梁：“叶长卿，再敢跟我装酷，你就死定了。”

　　他笑起来，可是笑的时候也只是浅浅的笑，小心翼翼，永远不会像她那样笑得前仰后合，仪态全无。她总以为那是他家教过于良好的副作用，可是后来才知道，他并不是不想开怀大笑，只是无法做到而已。

　　她看着睡梦中的他，眉头还是微微蹙起。她用手指轻轻地帮他抚平，可是，指尖触及他皮肤的时候只是感到一阵灼热。

　　取出体温表，显示的仍然是居高不下的38.5℃，这样下去会不会烧坏脑子呢？

　　“傻瓜。”她暗暗地说，“明知道不能再回去了，干吗还要等呢？”

　　“芷珊……”他忽然喊她的名字。吓得她猛然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不经意撞翻了背后的椅子，茶几上的杯子落在地毯上，水撒了一片。整个人跌倒在地板上，脚上受伤的地方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感觉。

　　然而并没有下一句，原来只是梦中的呓语。

　　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忽然心头涌上一阵酸涩，他在迷蒙中仍在喊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可是，即使近在眼前，却再也无法拥抱他了。

　　叶长卿，你一定很恨我吧？

　　那你就恨我吧，直到你可以将我忘记。

　　叶长卿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窗外的阳光十分刺眼。隔着厚厚的窗帘有一条细细的光影，像是锋利的刀锋，划破了室内的黑暗。他抬起手背遮住眼睛，断断续续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他忽然惊醒，大声喊道：“芷珊！”

　　然而，室内只剩一片空寂。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条件反射般地反手将其握住，然而看到靠近的脸孔，心却猛然一沉。

　　叶佳佳定定地看了看他，说：“哥，你没事吧？”

　　他松开手，整个人也瞬间虚脱了。

　　这是哪里？不是那个房间……他环视四周，熟悉的千篇一律的摆设……是酒店的房间。一股强大的落寞袭上心头，几乎将他压垮。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虚脱地向后靠在床枕上，闭上眼睛道：“我怎么了？”

　　“你高烧不退，已经一天一夜了。我们又不敢送你去医院，怕闹出什么新闻来。总之醒了就好。”叶佳佳在茶柜上倒了一杯温热的红茶，端到床边说，“先喝点水，想吃什么？我让酒店厨房做一些来。”

　　叶长卿喝了一口温热的茶，只觉得喉咙火辣辣地烧着。

　　昏睡了一天一夜？

　　整整一天一夜……

　　乔芷珊，这一天一夜里，你又逃到哪里去了呢？

　　“佳佳……”他看着站在床边的妹妹，“你怎么来了？”

　　“助理通知我说你病了，我能不来吗？”叶佳佳放下杯子道，“我可就剩下你这么一个哥哥了。”

　　“助理通知你的？”

　　叶佳佳笑了一下，在窗边的沙发凳上坐下，说：“不然还有谁？”

　　那笑容俨然已经成了墨守成规的公式，却掩不住一瞬间慌张的神色。

　　他转过脸去，看着右手边柜子上的青瓷花瓶，冷冷地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说，那个是我高烧不退的幻觉，其实，乔芷珊这个人根本没有出现过？”

　　“哥……”叶佳佳担忧地道，“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他仍然看着她，说，“我想吃东西，你让厨房去做些吧。”

　　叶佳佳点点头，退出卧室走到客厅里。助理和几名公司要员都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叶佳佳略一点头，道：“总经理已经没事了，你们不用待在这里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这几天公司的事还要多麻烦各位多费心了。”

　　助理不禁担忧地道：“叶总真的没事吗？”

　　叶佳佳的眉毛微微一抬，她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助理忙道：“我是觉得叶总最近有点反常。他会忽然丢下工作说走就走，一点都不像他的风格。而且他的行踪也很奇怪，除了在时间表上安排的时间之外，我们几乎找不到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些你不用操心，你只要做好公司安排的事就行了。”叶佳佳拿起桌上的一沓文件道，“内地的几个项目，还有和寰宇地产合作的事情，都需要进一步跟进。麻烦林经理先和寰宇的郑总经理沟通一下，就说叶总最近身体微恙，但计划不变，稍后我会亲自跟他联络。”

　　林风眠点点头，接过叶佳佳递过来的文件夹，向助理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才退了出去。

　　叶佳佳从厨房回来的时候，看到叶长卿正在穿外套。

　　“哥，你要出去？”她放下手里的电话，急忙过去阻止他，“你还没有完全退烧，医生说你现在很虚弱，你怎么能出去呢？”

　　“佳佳，放开我。”他看着叶佳佳抓着自己的手，不动声色地又说了一次，“放开我。”

　　“不放！”叶佳佳倔犟地看着叶长卿，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哥哥了，如果你也有个什么好歹，我要怎么办啊？”

　　“那么，你告诉我，”叶长卿反手握住叶佳佳的胳膊道，“她在哪里？”

　　“什……什么？”

　　“别装傻了。”叶长卿无力地笑了一下，说，“不是她给你打电话让你来接我的吗？不是你告诉她我会找到她，让她不要回公寓的吗？这些年来，你处处精心布局，就是怕我找到她，你敢说，你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叶佳佳本就无辜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她定定地看着叶长卿，而后慢慢地咬住了嘴唇。

　　“我知道你不会说的，所以，我从来不问你，我会自己去找。”他松开手，转身向门外走去。

　　“哥！”叶佳佳忽然大声喊道，“你就这么放不下她吗？都四年了，人家可能都已经忘了你了，人家可能都爱上别人了，你干吗还要对她念念不忘？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乔芷珊一个女人，你何苦要这样折磨你自己呢？”

　　叶长卿默默地低下头，四年了，是啊，一转眼已经四年了。

　　可是他竟然觉得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已。他总是觉得，她才刚刚离开，只要他追出去，还是能够找得到她的。就像那天在医院门口的那场磅礴大雨中，他就是那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的。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中了魔咒。

　　一个非要找到她便能破解的魔咒。

　　“佳佳，你不会懂的。”他扶着门把手，转身看着妹妹。

　　日光照着他单薄的侧影，黑色外套显得他的脸色越加苍白。

　　“这不是四年或者十年的问题，而是因为那不是别人，而是乔芷珊。只要找不到她，我就会一直这样找下去，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哪怕是头发都白了，牙齿掉光了，我也会一直地找下去。”

　　“哥……”叶佳佳蹙眉，心头酸楚，不禁落下泪来，“你别这样，求求你……”

　　“我不相信她会爱上别人。”然而也许这种坚信是盲目而没有依据的。她还不是当着他的面上了别人的车？而那个人看起来并非路人甲，他们确实认识。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说，“即使她真的爱上了别人，我也还是会继续找的。”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办法像她一样……爱上别人。”

　　他转过身，拉开房门便走了出去。

　　2.

　　芷珊一瘸一拐地回到郑凯志公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几乎是摸索着告诉司机在哪个路口转弯，哪个路口掉头，哪个路口上高架桥，最后才在司机的GPRS的引导下找了那幢公寓楼。门卫似乎还记得她，虽然没有通行证，还是抬手为她放行了。

　　她走出电梯的时候，只觉全身虚脱，恨不能立刻找到一块平地就那样平躺下去。

　　然而门一开，她就怔在那里了。郑凯志正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旅行袋。看见她进门，他似乎也愣了一下，而后淡淡地笑了笑，说：“我以为你没这么早回来，所以来收拾点东西。”

　　她这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公寓，开门的那一刹那一定是时空错乱了，所以才会那样惊讶地看到他出现在这里。

　　“没事。”

　　这本来就是你的家嘛。

　　她扶着门走进房间：“其实你不用搬了，我找到新的地方很快就……”

　　“你……”郑凯志忽然放下手里的旅行袋，走过去扶着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肿起的脚踝道，“你的脚怎么了？”

　　“不小心在工地扭伤了。”

　　她在他的搀扶下一蹦一跳地来到沙发旁坐了下来。他替她脱了鞋子，查看伤处。

　　“疼不疼？”他按着伤处，抬头看她。

　　她木讷地摇了摇头，已经肿得完全没有感觉了。

　　“这样不行，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他说着就要扶她起来。

　　“不，不，不……”她拉着他，一副赖皮的样子说，“我不去医院，这只是穿高跟鞋不小心扭到的，休息一下就好了。我以前也扭伤过，医生说会有点习惯性扭伤，所以肯定没有伤到骨头，不要紧的，真的。”

　　她罗列了一大堆的理由，就是不想去医院。

　　如果她瘸了，这次真的瘸了，就再也没有一个叶长卿来养她一辈子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他看见她忽然落泪，也不禁呆了一下，略微垂了垂眼睫，略作沉思地道：“一定要去。”

　　神色严厉，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

　　芷珊被唬住了，怔了怔，暗暗地咬着下嘴唇，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却又不敢哭出声那样轻声地抽泣着。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缓和了语气道：“拍个X光片，只要确定骨头没有问题，我就放你回家休息。”说着，他便已经把她扶起来，看她一脸的不情愿，又补充道，“你要是再不同意，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医院去。”

　　芷珊投降了。

　　结果到了医院，门诊部的护士小姐无比热情地为她推来轮椅。她看着那轮椅，扶着门廊的柱子看着他说：“我可不可以不要坐啊？”坐上去，立刻就会有老弱病残的感觉，她能不能假装一下坚强而健康呢？

　　他扶着轮椅，淡定地竖起一根手指，说：“二选一。要么你坐上去，我推你去骨科拍片子；要么，你可以不坐轮椅……”她扬起眉毛，微微点头，略显欣喜地看着他。他竖起第二根手指说：“我背你过去。”

　　她泄气地看着轮椅，两害相权还是取其轻，丢人也选个比较不引人注目的方式。

　　不然，她会在到达骨科之前就被这里的小护士万箭穿心的。

　　然后，郑凯志推着她一路穿过大堂到了二楼的骨科，一路都有小护士向她投来灼灼的目光。她应当拿个麻袋将脑袋套住的，以防万一。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一路笑着向那些投来目光的好奇者点头示意，感觉自己像是动物园被展出的大熊猫一样。

　　“那个就是郑医生的女朋友啊？”

　　“很一般嘛。”

　　“听说是个设计师……”

　　“我见过她啊，上次毕业聚会的时候。”

　　“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在电梯口等教授的人啊。”

　　“人家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原来是真的哦。”

　　“乱讲，那你怎么没有追到教授呢？”

　　而后是小女生们欢快的笑声。

　　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反正猪死了，是红烧还是清蒸都无所谓了。

　　心死了，是被嘲笑还是被羡慕，她也都不在乎了。

　　X片很快就出来了，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可见“朝里有人好办事”这句话是真的。她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等，看到郑凯志和骨科的医生在窃窃私语，他偶尔点头，偶尔蹙眉，神情严肃的样子很像个学者。

　　她看着看着竟然觉得十分有趣，有点像看电视剧一样。

　　郑凯志走出来，带上门，对她说：“没有伤到骨头，但是扭伤很严重，要绑绷带静养。”

　　“不会瘸就好了。”芷珊粲然一笑，接过片子放在手边。

　　“但是……”他略顿了顿，说，“住院会比较好。”

　　“住院？”她微微地睁大眼睛，“有那么严重？”

　　“比你想的要稍微严重一点，但是比严重要稍微不严重一点。”

　　什么逻辑嘛，她皱眉。

　　他看她发呆的样子，笑了一下，说：“因为你的脚以前扭伤过，如果不好好调养的话，以后会落下病根，造成习惯性扭伤，刮风下雨会有风湿痛，像老婆婆那样，就再也不能穿高跟鞋了。”

　　“那么严重？”她真给吓了一跳。

　　“嗯……”他沉吟道，“如果以后婚礼上，新娘子不能穿高跟鞋而穿白球鞋的话，的确蛮严重的。”

　　她又好气又好笑，挥拳捶了他一拳，他也不禁笑了。

　　这时正好有两个小护士经过，看见坐在长凳上的郑凯志，不禁停下脚步道：“郑医生？”

　　他抬起头来，那小护士不禁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啊，七点钟不是有台手术吗？”

　　他低头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半，他说：“我马上过去。”

　　小护士微微点头笑着，目光轻轻从芷珊身上带过，却像是没看到一样地只是对郑凯志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准备了，郑医生你先去吃点东西吧，手术一做起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呢。”

　　芷珊看着那两位小护士走远，她们还一路上频频回首观望。

　　“你晚上有手术？”她拿起X光片说，“那我自己回去好了，你忙吧。”

　　他忽然就抓住她，说：“不行，你等我，这台手术时间不是很长，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她拿着X光片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显然还是很勉强。

　　“既然有时间，你先去做个理疗。”扶着她走到电梯口，他按下电梯按钮说，“那样会好得快一点。”

　　他既没有听她的抗议，也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就那样把她带到了理疗室。理疗室内正有一个护士在为做理疗的病人挂点滴，她年纪看来略大一些，貌似是护士长。看见郑凯志进来，护士长停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说：“郑医生，有病人要做理疗吗？”

　　他看了看身旁的芷珊说：“她的脚扭了一下，韧带拉伤。”

　　护士长点点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