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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恨不能一夜白头(1)

  1.

  郑凯志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好觉了,没有噩梦,也没有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不是满眼的黑暗,而是满目的天光。

  他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下有细碎的声音,渐渐清醒过来后,眼前是空无一物的天花板,90°全景玻璃落地窗外是披着红霞的天空。虽然窗外有树叶沙沙作响,但室内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他闭了闭眼睛,忽然有种还是在家的错觉,清晨醒来听得到厨房里做菜的声音……做菜?谁在厨房?

  他猛地坐了起来,伤口的疼痛感将一切迅速拉回现实,抬起缠满纱布的左臂,渐渐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警局前混乱的一幕,伤口剧烈的疼痛,她忧心忡忡的表情……他记得丧斌送来药和注射剂,他给自己注射了一针镇定剂后才睡下,这时候已经是……窗外的天色晨暮难分,他穿了衣服下楼,走到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却忽然站住了。

  半开放式的厨房里站着一道瘦弱的身影,她穿着粉红色的围裙,握着菜刀在砧板上念念有词地剁着肉馅:“真是的,送几块肉和青菜过来就以为没事了吗?我自己不会去买啊,我现在肯接受你给的肉不代表我原谅你,我让你进门也不表示我要跟你妥协。乔伟业!”

  菜刀嘟嘟的声音忽然加快,他听着听着便忍不住笑了。那叨叨的抱怨声不断,可脸上分明不是生气的表情。倒像是一个埋怨的主妇在念叨着家长里短。

  “自己做了那么多的坏事,结果倒要我替他来还!乔伟业的女儿?乔伟业的女儿怎么了,我得过他什么好处……”

  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池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吓得芷珊跌落了手里的菜刀,她呀地大喊一声,往后跳了一步,脚底打滑险些跌倒,幸而有人从背后扶住她,握住她的手说:“我看看,有没有伤着?”

  芷珊呆了一下,转身看向郑凯志,说:“你怎么下来了?”

  “现在几点了?”

  她看了下时钟,说:“五点半啊。”

  “早晨还是傍晚?”

  “……”芷珊忍不住说道,“当然是傍晚啊,你没看到天在一点点地暗下去啊?”

  “所以,我还不该起来。”郑凯志淡淡地笑了一下以示回应。他转身去捡掉在地上的菜刀,又把从池子里扑腾出来的鱼捡起来丢回池子里,这一系列的动作虽然都只是由没有受伤的右手完成,却做得极流畅熟练。

  芷珊看得有些呆了,这才想起来他还是病号,忙拉着他到沙发旁说:“你坐着就好,不要你动手。我包馄饨给你吃,桂姐说你不适合大鱼大肉,馄饨最好了。”

  他忽然拉住她,忍着笑说:“剁肉陷还要念经吗?”

  芷珊睁大眼睛抿着嘴,脑筋一转,说:“念经超度一下嘛,吃了才安心。”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后,才转身走到灶台前继续剁肉馅。

  “你去过超市了?”

  “没有啊。”芷珊仍然埋头剁着肉馅。

  “那冰箱会自己长出肉来啊?”

  芷珊放慢了剁肉馅的速度,想了一下,说:“他刚才是送过东西来,不过我没理他。”说着又砰砰砰地剁起肉馅来。

  郑凯志摇头道:“这是他送来的肉,不是他的肉,你用得着这样千刀万剐吗?”

  “谁让他当年抛弃我跟妈妈啊!妈妈临终的时候,他都没有赶回来。亏得妈妈那么爱他!他就只知道在外面玩女人,我恨他恨他恨他!”

  郑凯志握住她握刀的手,说:“可是,你却答应替他还债给我,可见你还不是那么恨他。”

  “没有,我恨他。”

  “你恨他?”

  “恨他。”芷珊执拗地转过脸去,忽然又回头看着他说,“你干吗帮他说好话啊?”

  “因为我想吃肉啊。”他指了指砧板上的肉说,“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我不光吃了他的,还住了他的房子,还霸占了他的女儿。”

  芷珊面颊微微一红,低头咬着嘴唇。

  “而且一码归一码,昨天晚上他救了我弟弟是事实。”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说:“那是因为我说如果他不帮忙,我可以用自己把你换回来。我没想到他会真的答应,我有点没想到……他那么在意我。”她无声地扬了扬嘴角,说,“这大概就是人家所说的血浓于水吧。”

  “那你还把他千刀万剐了?”

  芷珊砰地一刀剁了下去,说:“不千刀万剐的肉馅不好吃。”

  酱油馄饨端上桌,像模像样的还有几根葱花。郑凯志仔细端详了一阵,犹疑地看着芷珊。她趴在桌上像观察小白鼠一样地看着他说:“怎么不吃啊?”

  “我不吃葱的。”

  “还真挑食。”她用筷子夹去葱花,又催促他快吃。郑凯志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馄饨端详起来。芷珊嘟着嘴说:“又没有下毒,你怕什么啊?”

  “我是在看,这馄饨哪里像你爸爸……”

  “你就当这个馄饨是那个浑蛋,一口吞下去吧。”她伸手一推,馄饨就送入了他口中。她关切地看着他近乎被噎住的扭曲表情,似乎好久好缓过劲来。

  “怎么样?好不好吃?”芷珊趴在桌子上,整个人几乎都要扑到上面去了。

  郑凯志苦笑道:“你说了那么让人倒胃口的话,还问我好不好吃。你自己尝尝。”他指着碗里的馄饨说。她正要拿起勺子,他忽然抬起她的下巴吻了过来。她吓了一跳,本来就有一条腿跪在椅子上,这下显然跌下去了。

  他伸手按住她的手,慢慢地稳住她,这才笑了一下:“好吃吗?”

  “嗯……”她认真地舔了一下嘴唇说,“蛮好吃的啊。”

  他坏笑起来,芷珊才恍然大悟,指着他说:“郑凯志,你居然敢给我设套!”

  “乔芷珊,你还可以再笨一点。”

  老宅的冬天有些荒凉,因为偌大的房子里只住了两个人,所以桂姐逢周三、周六都会过来。偶尔乔伟业也会跟着桂姐一起过来,不过每次他来,芷珊都拉着郑凯志躲在楼上不肯下来。没几天,乔伟业令人搬来几株梅花种在了院子里,其实香港的冬天不是很冷,也许根本看不到花开。她却还是常常在客厅的窗前盯着那几株梅花发呆。

  郑凯志的左手复原得很快,从一开始不能端拿,到后来慢慢地能握住筷子。她一直很担心他的手无法复原到原来的样子,他倒要反过来安慰她说没事。

  “要是不能拿手术刀了怎么办?”

  “那就改行做黑社会啊。”

  芷珊皱了皱鼻子,说:“你一点都不像。”

  “那就可以去做无间道嘛。”

  日子不知不觉地就那样飞快地溜走了。

  人都说快活不知时日过,芷珊过得真的很快活。她一直渴望这样安宁祥和的生活,真希望就这样瞬间老去,正如歌里唱的,恨不能一夜白头。只可惜好多事情都像印着保鲜期的罐头一样,过了保质期就会变质。

  她也没有想到他们平静的生活维持了几天后,一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天下午,她正和桂姐在超市买东西,她正在挑一些罐头,桂姐拿了一堆牛蒡过来放在推车里。芷珊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于是便好奇道:“桂姐,你拿这个干什么?”

  “先生最近血压一直很高,拿这个煮茶喝了会好。”

  芷珊愣了一下,说:“他血压高吗?”

  “到这个年纪什么毛病都会沾一点。”桂姐看见芷珊呆了一下,又说,“太太临终前叮嘱过要好好照顾先生,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日后见了太太她一定会怪我的。”

  芷珊拿着一个罐头看了很久,才说:“桂姐,你是跟着妈妈过来的吧。”

  “我以前是在老太爷家做长工的,太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以前啊都是叫小姐姑爷的,可是后来你出生了,太太就说不能再叫她小姐了,我就改口叫她太太,叫你小姐了。”

  “怎么,外公家里也很有钱吗?”

  “你不知道吧。”桂姐边呵呵地笑着,边在购物架上拿着东西,“你外公在国外的华人街可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啊,那时候连黑手党都很给他面子。你妈妈在法国的时候读的是油画专业,本来,她可能是个油画家的。人又漂亮又温柔,家世又好,许多老外天天都盯着她,简直像苍蝇一样。”

  芷珊微微一皱眉,道:“那她……为什么会嫁给那个人呢?”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了。”桂姐推着推车慢慢地走着,“那时候太太跟老爷还住在法国。先生是个留学生,和太太一所学校。先生因为打一场官司招惹了那里的黑手党,被人追杀,差点丧命。是太太求老爷出手相救,老爷起先不肯,可是你知道你外婆早逝,老爷很宠太太,老爷拗不过太太,只能救了先生。先生捡回一条命,小姐怕他再有危险,就一直把他留在家里养伤。”

  芷珊忽然停了下来,桂姐看了她一眼,笑道:“很像吧。那天你带郑先生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是历史重演了一样。当时我看先生的表情,真是……当年老太爷也是这样的表情。”

  是啊,简直就像历史重演,难怪他那时候显得那样心疼……

  “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先生好了,老爷知道之后很生气。但他舍不得小姐啊,所以老爷就逼先生答应为他效力……你也知道,老爷那时候也是做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免不了需要些法律上的帮手。先生虽然年轻,却在业界很有名气。可是他却没有答应,老爷差点就一枪打死他了。幸好小姐站出来救了先生。那天晚上,小姐就收拾了东西跟着先生走了。他们去了很多地方,辗转了不少城市。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芷珊默默地听完了,按捺住不安地心跳加速。她缓缓地道:“那桂姐你呢?”

  “我?”桂姐笑着说,“我可是老爷派来的。”

  “外公?”

  “你想老爷多疼太太啊,怎么能舍得让太太一个人流落在外呢?所以他一路都让人跟着太太和先生,不然先生和太太怎么能过得这样风平浪静?后来先生会跟那伙人走在一起,也是因为太太。他说不能一辈子指望老爷照顾他们,他也想要保护太太。”

  芷珊捏着一盒酸奶出神,他是为了保护她们?

  “我啊,从小就看着太太长大,后来又看着你长大,老爷有多疼小姐,先生就有多疼你。当年太太走的时候,老爷说过,走了也好,走了就安全了。后来小姐你跟先生置气,一走了之,先生也说了一句,让她走吧,离开我就安全了。”桂姐苦笑道,“这不知道是不是报应,当年他骗走了小姐,现在你又要跟着郑医生走了……”说到这里,她看着芷珊说,“小姐,你不要走了,先生他……这些年来都是一个人……他很辛苦。”

  他很辛苦?他是为了她们?那为什么妈妈临终之前他不来见她?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小姐,”桂姐低声道,“这些年先生会常常去太太的墓前坐坐,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我有时候看了都很心疼。小姐,先生当年不是不想赶回来,他为了赶回来,飞机都差点都出事故了。”

  芷珊的心咯噔一下,桂姐又说:“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在病房里一个人哭。哭了很久很久,我跟了太太先生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先生哭,可是那天晚上,他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他也很后悔,可是人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这么多年来,先生都是一个人,他那时候还年轻,我就想着……可是先生都没有,他就这样一直一个人。小姐,你要体谅先生……这些年来他处处为你着想,他派人跟着你,又不敢太靠近你,他有多疼你,多爱太太,他就有多恨自己。”

  “桂姐……”芷珊打断了桂姐,桂姐愣了一下,她又想说什么,这时候电话忽然响了,她才接起来就听见丧斌火烧眉毛一般连珠炮似的说道:“大小姐,先生出事了。现在在养和医院,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大小姐你最好马上过来。”

  芷珊的手一松,酸奶就吧嗒一下掉进了购物车里。桂姐捡起那盒酸奶,推了推她说:“大小姐,你怎么了?”

  她这才缓过神来,看了桂姐一眼,缓缓地说道:“丧斌说爸爸进了医院。”

  桂姐是第一次听到过芷珊喊“那个人”为爸爸,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桂姐你留在这里,我先过去。”芷珊忽然丢下手推车穿过拥挤的收银台,飞快地跑了出去,几乎是一路奔跑着冲出大门口。她一边跑一边还拨打着电话,然而电话打到家里始终无人接听。郑凯志自从受伤后一直都在老宅不曾出去,所以也没有配备新的手机,所以她只能不断地打着家里的电话,然而却一直无人接听。

  门口计程车站前排着长队,她只看到一辆计程车停了下来,也不管后面长长的队伍了,拉开门就坐了上去。有肥胖的欧巴桑大拍窗户又叫又骂,司机为难地道:“小姐,排队啊。”她从皮夹里抽出一沓钞票,说:“我给双倍的钱,快开车。”司机看了一眼那沓钞票,顺手接过放进口袋里,说:“去哪里?”

  急诊室前站满了人,看到芷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丧斌急忙跑过去迎住她说:“大小姐你来了。”她急匆匆地喘了两口气,旁边立刻有人说:“你有哮喘怎么还跑那么快啊?真跟你爸爸一样不怕死。”一转身就看到郑凯志站在了身旁。

  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地抓着郑凯志:“你在这里就好了,我打家里电话找不到你,我,我很担心。”

  “丧斌先打来家里找你,我觉得事态严重,所以就先赶过来了。”

  “他怎么样?是不是很严重?”芷珊又看向丧斌,说,“怎么会忽然昏倒呢?”

  “先生正跟齐律师谈公事,忽然就倒下了,我们都手忙脚乱的,还是齐律师镇定地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丧斌说着,看了看坐在一旁长凳上的年轻人。芷珊也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以示谢意。

  郑凯志道:“是突发心脏病,现在医生正在抢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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