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无情诀

　　伤怀离抱。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意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扁舟岸侧。枫叶荻花秋索索。细想前欢。须著人间比梦间。

　　——《减字木兰花》·欧阳修

　　“坤，你怎么了？”

　　柳玉坤对着天边孤月长叹，秋风伴随着胭语池水波寒意阵阵袭来。

　　玉鸾紧随着追了上来，紧紧地从背后将他抱住。

　　这是她与他之间第二次如此亲密地接触。她依旧记得，她初次将他抱住的那晚，他在书房中独自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一头栽倒在前来为他掌灯的她的怀中。

　　当柳玉坤漫不经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玉鸾身上一扫而过，和她惊慌羞涩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玉鸾心中那种震撼无比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正是那一次，她终于知道投入在一个男人、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的怀抱之中，原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当时的玉鸾被这种曼妙的感觉折磨着，周身颤抖。月白色的丝衣将她颤抖的青春的胴体悄悄地、半遮半掩地展露了出来。还有少女蜿蜒的曲线、如凝脂般光滑的肌肤在酒气缭绕的房间中，在明灭却又温暖的烛光下闪着玫瑰的光泽。

　　这一切的一切，让半醒半醉、神志迷离的柳玉坤心动了。恍惚之间，他有了错觉。恍惚之间，他竟把眼前激动而柔弱的少女当成了自己最爱的穆青丝！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脏狂跳不已。

　　一阵夜风吹过，吹熄了书案上那盏摇曳不定的灯。

　　“坤……抱着我。”

　　月光流泻了进来，玉鸾轻轻地呓语，竟被柳玉坤听成青丝贯有的娇吟。

　　骤然之间，柳玉坤将玉鸾紧紧地抱了起来，放倒在地上，借着醉意，他的激情像奔泻的洪水。他用尽全力上下抚摸着玉鸾的青春肌肤。他已无法自控，他已完完全全将玉鸾当成了自己此生最爱的穆青丝。他抱着她，他亲吻着她。

　　她与他一起喘息着，颤抖着。玉鸾在柳玉坤的怀抱之中变得酥软，仿佛进入了天堂。

　　在温暖的月光下，玉鸾跨越了一个人生的阶梯。她伸出光滑而细长的臂膀，紧紧抱着柳玉坤，哭了。

　　柳玉坤却不知在何时已经疲倦不堪地沉沉睡去……

　　“请你将手放开。”

　　柳玉坤冷冷的声音打断了玉鸾的回忆，将她从那个良宵静夜拉回了寒冷幽清的胭语池畔。

　　寒风之中，池畔的紫牡丹近乎凋零。

　　他挣脱了她的怀抱。

　　“这个时候，你还是回去小心照料青丝吧。”

　　他告诫。

　　“玉鸾送夫君回去就寝，然后就回去照料王妃娘娘。”

　　玉鸾依旧浅笑，笑容之中有一丝惨淡。

　　“柳某自知罪恶，耽误了姑娘的青春，但请姑娘原谅。当日应太子殿下所赐，不得已与姑娘结下这段姻缘，全是出于无奈。姑娘应知柳玉坤此生此世只对青丝情有独钟！”

　　柳玉坤想着病榻上昏睡的青丝，顿感心痛不已，混乱了自己的思绪。他突然觉得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愤与情感。他必须让玉鸾知道，他必须让自己坚定。甚至他觉得有可能的话，他还要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今生今世他柳玉坤只对青丝许之情深！

　　“柳公子……玉鸾自知身份低贱，不可高攀……只是……人在宫中身不由己，宫中耳目众多，你我又是太子殿下亲自赐的婚，人前人后，也只能以夫君相称……但是玉鸾不是愚昧之人，又怎会不知公子对王妃娘娘的心意呢？”

　　玉鸾强做冷静地说着，眼中有冰冷的泪滴流落，落在腮上，落在唇上，落在胸前，落在衣襟，落在她那只紧紧抚摸着下腹的手上。

　　事到如今，仍有人顽强着不肯面对事实。

　　柳玉坤如何也想不到，此时此刻正有一个属于他的小小的生命在玉鸾的腹中孕育着，做着一个甜蜜的梦想，期待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可是，我真的不懂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玉鸾忽然感到腹中有些微微的响动，生命的气息更为浓重，仿佛这个小小的生命给了她很大的勇气。为了这个小小的生命，她瞬息之间变得格外执着。

　　“难道公子真不知道玉鸾待公子也是一片真诚吗？难道公子不知道您与娘娘之间是永远没有结果的吗？”

　　强烈的母爱让她将心中压抑着的闷气一吐而出。为了维护腹中生命的完整，她终于无法让自己沉默下去了。

　　“娘娘就是娘娘，今日是太子府里艳压群芳的太子妃，明朝便是母仪天下的六宫之首。娘娘今生今世只能有一个夫君，那就是平阳太子殿下！谁若是对娘娘心存幻想，到头来非但落得一身罪责，更甚者将会累得娘娘与之一同蒙难！”

　　小生命的动作让玉鸾激动不已，她几乎失去自制。谁知此刻，柳玉坤被她的话语激怒了，冷不防一巴掌挥落，扇在玉鸾的脸上。

　　他不许任何人说青丝的不是，更何况此时此刻，他更不容任何人诅咒青丝即将蒙难的话语。

　　一个巴掌犀利无情地打落，玉鸾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公子打我？就为了玉鸾一句话？”

　　她的心在无由滴血。

　　突然之间她感觉，尚是深秋，自己却早已陷落寒冬……

　　毓秀殿里不知从何时开始，时不时便有几只硕大的乌鸦飞过，在黑夜里偶尔发出几声断断续续却又分外凄厉的叫声。宫女内侍们走动在这样略带几分诡异的宫闱里，免不了总会多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惊怕。

　　有些喜欢私底下说长道短、相互猜疑的人便开始悄悄地议论，许是最近戾气太盛，冤魂索命而来。

　　然而，这些窃窃私语传到了梅缳儿耳中，她却只是充耳不闻。

　　都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她梅缳儿费劲心机、周折才算重新将平阳的宠幸夺了回来，犹如枯木逢春，容光焕发，又怎会去理这些无端虚有的闲言碎语呢？她只信凭借自己的一双利爪、一条妙计换来自己的一片辉煌，偏不理尘寰尚有冤魂飘飞。

　　“王妃娘娘，玉鸾自今儿一早就在毓秀殿门外候着，说是有要事与王妃娘娘您商谈，您看这……”

　　桂兰小心翼翼地禀报，诚惶诚恐，唯恐不小心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上次“绮情香”一事之后，她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桂兰突然心寒，一直以来，以为自己竭尽所能地伺候梅缳儿，指望主子知道自己的一片忠心，图得一朝云开月明，能从主子处得到些荣华富贵，但谁知到头来，却差点在梅缳儿手中失了女子最珍贵的贞节……

　　“玉鸾？什么风把她给吹了过来？”

　　梅缳儿娇俏地抚摸着长长的、涂着血红丹寇的长指甲，打量着桂兰。

　　“怎么今儿个的风全转了方向了？太子殿下才来我这毓秀殿里睡了几个晚上而已，那些一直不当本宫是一回事的人就都坐不住了？”

　　她有些得意地说，膨胀的满足感渗透全身。

　　“王妃娘娘英明，加上天姿国色，当然深得太子殿下宠爱了。这个事实太子府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们是理所当然要顺应天意的！”

　　桂兰赶紧应声附上。

　　“理所当然？顺应天意？哼哼，别人来巴结本王妃是理所当然，可这玉鸾呢？你难道忘了，当日在菊苑那里，本宫重金收买她时，她那番正义凛然、维护她主子的话语？”

　　梅缳儿一边说着，一边将殷红的指甲在烛光下来回晃动。乘着烛光，殷红的指甲显得格外妖冶。

　　“那……桂兰这就去把玉鸾打发走。”

　　“不！你赶紧去把她给我请进来！”

　　梅缳儿突然站起来，话锋一转对桂兰说道。

　　俗话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难得对手的贴身奴婢自己找上门来，她梅缳儿倒是乐意看看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不消一会儿工夫，玉鸾便被带到了梅缳儿的面前。

　　谁都无法体会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的复杂、混乱。

　　在毓秀殿外候着的时间对玉鸾来说长如万年，在似乎静止的时光中，却有多不胜数的记忆在翻涌着。

　　她看到瘦弱的自己被刘管家用五两银子买回穆将军府，悉心调教成为穆府千金穆青丝的贴身婢女……

　　她看到一袭红装呈来，一顶花轿、一行仪仗威严万分地立在将军府外，小姐披红挂彩地坐上花轿，成为高高在上的平阳太子妃。那时的她是如何的雀跃，虽然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是小姐，但她相信自己紧跟着小姐，纵然当不了凤凰，也将会是一只高贵的云雀……

　　她看到宫中岁月绵长幽暗，当身为王妃的穆青丝面对着钩心斗角的桩桩事实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却又不合时宜地心怀梦想，渴望平凡朴实的情感时，她是何等地焦急。她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因为主子而受到牵连。她看不下桂兰处处针对自己，不可一世的那副嘴脸。她暗暗发誓绝不让浣衣房中娟儿的命运应验在自己的身上……

　　她看到穆青丝在绿波渡被刺，流落民间，是自己意外地发现了主子的行踪，告知平阳太子，迎回主子，自己受了赏赐，还因此得到了柳玉坤这个英俊夫君……

　　柳玉坤、柳玉坤，想起柳玉坤，玉鸾的心突然死死地纠结了起来。

　　是的，她的欢喜因为柳玉坤，她的悲哀因为柳玉坤，她的无奈因为柳玉坤，她的仇恨更因为柳玉坤！

　　若不是他对自己置若罔闻，若不是他一心痴恋穆青丝，玉鸾又何须被逼上今日之路？

　　玉鸾再次伸手抚摸着自己的下腹，在心里悄悄地对腹中孩子许诺，无论如何，她都将竭尽所能地为孩子谋条出路，让他日后一身富贵，绝不让他重蹈母亲的前路！

　　“怎么？本王妃可是挺纳闷的，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来着？居然把咱们穆王妃身边的红人玉鸾给吹到我这毓秀殿里来了？”

　　梅缳儿得意的话语传来，打断了玉鸾的沉思。

　　“怎么？今儿个又是受了你主子的什么指使来的？本王妃我倒是乐意倾听的。”

　　今非昔比，梅缳儿比原先的气焰更盛了。

　　“玉鸾今儿个来，并不是受了主子的差遣，是玉鸾自个儿想来拜见王妃的。”

　　玉鸾暗自一声叹息。

　　枉她自认聪明伶俐，今日的结局却是她怎么都想不到的。想不到她此时拜倒在自己主子的死对头面前，竟然是为了狠狠地报复腹中孩儿的父亲柳玉坤！

　　“拜见我？我想玉鸾你应该还记得那日清晨菊苑之中你对我说的一番肺腑之言吧？自那日起本王妃就很清楚，玉鸾你与本王妃之间是南辕北辙，永远都不同方向的。”

　　梅缳儿幽幽地说着，冰冷的脸上掠过一丝不为人知的恨意。

　　“本王妃向来是个干净利落之人，本王妃向来都讲究什么东西属于我、什么东西不属于我的。属于本王妃的，不论是人是事是奴才，便必然得无条件、理所当然地为我所用，而至于不属于我的……”

　　说着说着，梅缳儿又再次取出了“紫血古玉”在手中来回摆弄。

　　“既然都不属于我的，那么本王妃也就顾不了是人是物是奴才了，都统统不加理会。甚至，这些人、事、物、奴才之中，凡是有任何一方挡了本王妃道的，本妃都会……”

　　梅缳儿颇有用意地将目光停留在玉鸾身上，继续说道：“玉鸾你也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本王妃的意思。”

　　玉鸾抬头，正好迎上梅缳儿犀利的目光，目光之中，暗示分明，她怎么会不懂梅缳儿话中之意？她又何尝不明白今日踏进毓秀殿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叛逆”！好一个“叛逆”的词汇，穆青丝因为不肯安于现状，渴望民间平凡而真挚的夫妻之情是种叛逆；梅缳儿因为不甘愿被穆青丝夺了太子妃的名分而不择手段是种叛逆；而玉鸾自己呢，则因为一颗真心托付全盘落空之后，为了报复所爱，这更是种彻彻底底的叛逆！

　　玉鸾心知今日这一步已经迈出，顾不了是对是错。纵使是错，自己也没有回头的路了。

　　“玉鸾明白王妃娘娘的心意，请王妃娘娘原谅玉鸾当日有眼无珠，枉费了娘娘一番好意。玉鸾知道错了，玉鸾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不敢奢求什么，玉鸾只盼着能跟上一个好主儿，一辈子衣食无忧也就是了。”

　　说至动容，触及心事，玉鸾突然跪了下来，泪珠零落。

　　“如此说来，玉鸾今儿个来，是发自真心来给本王妃请安的了？也是啊，事到如今不食人间烟火的穆青丝垮下来了，太子殿下对她已是恼怒至极，当日宠爱亦复难再。都说树倒猢狲散，你一个聪明之人，当然也该为自己的前程打算了。”

　　梅缳儿笑着说道。

　　“行，本王妃看你是个聪明人，我也决定既往不咎了，你今日请的这个安，本王妃记下了。如今穆青丝虽然成不了气候，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与她毕竟姐妹一场，你请过安便回去，好生给本王妃‘伺候’着你们穆主子去！”

　　说罢，梅缳儿亲手将跪在地上的玉鸾扶了起来。

　　“看你，这么乖巧听话，也难怪你那主子疼你，连我也喜欢得不得了了。听太医院那边的人说，你有喜了？这可是喜事儿，有了身孕的人，可千万不能太累了。”

　　说着，梅缳儿一个招手，招来了桂兰，在她耳旁细声交代了几句。桂兰便匆匆离去，没一会儿工夫便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

　　梅缳儿接过参茶递到了玉鸾面前：

　　“来，玉鸾说了这么多话，口也干了，喝了这碗参茶吧，这可是本王妃专门让桂兰给你泡的。”

　　热气腾腾、色泽金黄的参茶就在眼前，玉鸾却不由得惊恐了起来：

　　“不，王妃娘娘让奴婢折寿了，奴婢怀的只是个极其平凡的种儿，怎受得了这么高的礼遇？奴婢实在不敢僭越。”

　　“怎么？玉鸾你好像又不领本王妃的情了？”

　　梅缳儿看见玉鸾的迟疑，瞬时沉下了脸。

　　“不，王妃娘娘误会了，玉鸾只是受宠若惊，仅此而已。”

　　玉鸾连忙解释道。

　　“玉鸾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刚刚还说真心要向王妃娘娘请安的呢，现在连娘娘这份好意都不肯接受了。要知道，娘娘这样也是给足了你面子的。”

　　梅缳儿暗中向桂兰使了个眼色，桂兰赶紧劝道。

　　玉鸾看着堂上主仆一唱一和，心知此时此刻所有一切已不能为自己左右了，她只道是梅缳儿为了试探自己真心与否，为了心中的盘算能成真，只得拼此一搏了，就算此刻眼前是碗断肠毒药，她也没有办法回避的了，反倒分外庆幸，此刻摆在自己眼前的，只是一杯香气四溢的参茶。

　　于是，她微笑着作揖，道谢，接过参茶一饮而尽。

　　“好了，时候不早了，本王妃想要歇息了，玉鸾你也该回去了，记住本王妃对你说的这番话。”

　　梅缳儿看见玉鸾乖巧地将参茶一饮而尽，不由得欣喜万分，说道。

　　“玉鸾不是一心前来讨好娘娘的吗？怎么娘娘……”

　　玉鸾刚一踏出殿门，桂兰便急不可待地问道。

　　“不！本王妃一开始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不属于我的东西，再好的，本王妃也不要！更何况她曾经是穆青丝最宠爱、最贴身的婢女？哼哼，她想的倒也容易，区区一句请安讨好，就想把自己的眼线安插在本王妃身边？”

　　梅缳儿说着，双眼闪过一阵凶光。

　　“她也太低估我梅缳儿了，玉鸾竟然怀上柳玉坤的野种，当日柳玉坤多事救下了穆青丝，生出这么多的事端，哼哼，天助我也，这笔账就正好算到了他的孩子头上了！哈哈哈哈……”

　　深宵，梅缳儿的笑声响彻整个毓秀殿，伴着笑声，几只乌鸦突然从黑暗的灌木丛中飞起，哇哇叫唤着，向远处匆匆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