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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芳草远

  古台平,芳草远,馆娃宫外春深。翠黛空留千载恨,教人何处相寻。绮罗无复当时事,露花点滴香泪。惆怅遥天横绿水,鸳鸯对对飞起。

  ——《思越人》·孙光宪

  玉鸾回到紫宸殿当晚,突然腹痛不已,流红不止,当御医赶至诊断,却被告知腹中胎儿已经流产了。

  消息传开,紫宸殿中之人无不感到惊讶。

  首先是云丽,她真不知道这个人间到底是怎么了?从一开始就知道深宫险恶,但是她总是极度天真地认为险恶的也就只是主子与主子之间的争风吃醋而已,做下人奴婢的,只要勤勤恳恳做好自己的本分,伺候好自己的主子,不出差错,是断然没有什么罪过的。入宫不久,玉鸾对自己照顾有加,她对玉鸾格外感激,听说她怀上了柳玉坤的孩子,自幼失去双亲的云丽被牵扯起心头的旧伤,自然也就跟着十分兴奋起来,甚至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着玉鸾腹中的胎儿能够茁壮成长,瓜熟蒂落。

  虽然云丽最近才看出柳玉坤与主子穆青丝之间微妙的暧昧,但她相信只要有爱,便能弥补一切的缺陷。但如今仅仅一夜之间,玉鸾腹中的胎儿突然不保,这个意外,让她十分惊讶。记得先前她还在和自己商量着怎么为孩子做裹衣,如今,一切都成为了虚无。她突然感到悲戚,虽然玉鸾在悲戚之余只是简单地对人说是自己一时不慎跌下楼梯摔坏了孩子,但潜意识里,云丽总认为玉鸾这件事情绝不简单。前车可鉴,她不敢在这件事上多做揣测,她忽然觉得,想方设法把自己隐藏起来,才是最安全的策略之一。

  第二个为玉鸾感到惊讶的人,是刚刚苏醒不久的穆青丝。听云丽说完玉鸾的遭遇,青丝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她知道玉鸾腹中的胎儿,不是无缘无故就流产的,至少,她知道和自己与梅缳儿之间的斗争有着莫大的关系。她突然同情起玉鸾来了。当初在唐城县中被平阳发现,用盛大的仪仗重新迎进宫来,青丝知道一切都与玉鸾有莫大的关系。她知道玉鸾与自己在绿波渡口被强徒冲散,下落不明,又突然出现在迎接自己的仪仗之中,其间必然有微妙所在。她本来是恨玉鸾的,平阳将玉鸾许配给了自己深爱的柳玉坤,她的心里多少对玉鸾有恨。谁又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心头所爱呢?可穆青丝也无奈,无论如何,她都摆脱不了头上这顶“太子妃”的头衔,而这顶头衔,同时也压迫着她、限制着她,无法去公然无忌地爱着柳玉坤。于是,暗地里,她一直孤立着玉鸾,不再与玉鸾交心,不再差遣玉鸾去为自己做事,只当玉鸾是个普通的丫鬟下人,曾经那带着玉鸾夜游深宫的日子,已不复存在。

  可如今,玉鸾逝去的胎儿,让青丝感到悲戚,她突然发现,也许是她自己太苛刻,是她自己对玉鸾有着偏见和误解。仔细想想,这偌大红尘之中,谁不是时时刻刻被自己的私心左右着?谁又能真真正正地做到无私待人呢?面对玉鸾,青丝顿时怜惜无比,怜惜之中更多夹杂着的是愧疚与歉意。若有一天能得老天垂怜,青丝发誓,一定好好地回报玉鸾。

  最感到惊讶的是柳玉坤。不管如何,玉鸾都是他名分上的妻子,他这阵子顾着照顾受了伤的穆青丝,对妻子始终不闻不问,但如今才听说她腹中有了自己的骨肉,而这骨肉又突然地流了产,刚刚在人世间冒了头便又重新湮没在漫漫黄泉之中。人非草木,更何况那是属于他自己的血肉。他想起她三番五次为自己与穆青丝传话,却因此三番五次地被自己冷言奚落,他想起自己昨天在胭语池畔还厉声地告诫她不要对彼此的婚姻心存希望,他永生永世都只爱穆青丝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容下她玉鸾的影子。也许,她是真心爱着自己的,突然之间,他为自己一直以来对玉鸾的冷漠感到无限内疚。

  他想去安慰她,安慰这个可怜无辜的女人,他想陪她一起悲伤,为他们早夭的孩子,尽管他至今不明白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与她有的这个孩子。

  “玉鸾,苦了你了。可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轻轻地走上去,想将玉鸾揽在怀中,可谁知玉鸾却闪开了。

  “公子自重。玉鸾知道自己的分量。玉鸾懂分寸的,不管如何,玉鸾都会陪公子演完这场戏的,公子大可不必此时才来关注玉鸾。”

  她冷冷地说着,眼中一片空泛,毫无半点生机。仿佛她的心已经随着死去的孩子一起被葬落黄泉,此际在柳玉坤眼前的,仿佛只是一副充满恨意、无法瞑目的尸体。

  “玉鸾,你不要这样。告诉我,我们的孩子好端端的怎么……”

  柳玉坤知道她心里怨恨,这样的怨恨同样刺痛着他的内心,想起自己本来已经拥有却又突然夭折的孩子,他也同样地痛彻心扉。

  “孩子,是我不小心摔倒在地上死掉的!”

  可惜玉鸾已经不给他任何机会关切了。在她的心里,只有怨恨,她怨恨他对青丝的痴情,她怨恨他对自己的无情,她怨恨他不该明知她的深情还仍然熟视无睹,将她伤了个透彻。

  曾几何时,孩子的出现温暖了玉鸾那颗失落悲伤的心情,曾几何时孩子的出现让玉鸾近乎安心地认为人生至此,至少有个自己爱的人,哪怕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至少她可以为这个自己深深爱着的人产下一儿半女,好生养育着,安度这一生。甚至,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她几乎想放弃这么久以来自己苦心追求着的关于荣华富贵的梦想,她几乎想请辞出宫,在京城找处安身之所,手工女红,专心养大自己的孩子……

  但如今一切都太迟了,从身体中不由分说涌出的鲜血无情地粉碎了她的美梦,不管自己怎么哭泣、怎么呻吟、怎么求救、怎么死死拉着御医的手,请求他帮自己保住这个无辜的胎儿,都无济于事了。本不该走的还是走了,干净利落得连玉鸾这个亲生母亲都措手不及、欲救不能。

  她知道孩子是怎么而死的。她知道若不是梅缳儿在那碗参茶中做了手脚,如今她的孩子还依然好好地在自己的身体中茁壮着。她知道孩子的死是梅缳儿对自己长久以来对穆青丝忠心耿耿的一种惩罚。她知道她的孩子是间接为了穆青丝而死的!

  痛苦扭曲了她的灵魂,扭曲了她的表情,扭曲了她美丽的容颜,扭曲了她的心房。当她竭力着挣扎却又无济于事之后,当她几乎哭破了嗓子之后,当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随着鲜红色的血水流尽而永不存在之后,玉鸾的头发终于凌乱了,玉鸾的心终于变硬了。满满的恨意不由分说地涌了上来。

  梅缳儿啊梅缳儿,如今一切都如你所愿了,是不是未来的日子,你真的能成为玉鸾最终的依靠呢?但愿你能,不然这个无辜死去的孩子就真的太冤枉、太无辜、太可怜了!

  玉鸾思量着,突然止住了泪水,平静地发出一声冷笑。

  “王妃娘娘醒了,公子还是回去陪着她吧。玉鸾梳洗一番之后,就会过去好生伺候着的……”

  她岔开话题,不再给柳玉坤留任何余地,决绝地说道。与此同时,她的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在凄厉地疾呼:“孩子,娘答应你,不会让你就这么白白地走的!娘要用最好的东西来祭奠你!”

  穆青丝!

  玉鸾忽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强忍着疼痛从床上站了起来……

  马车一路颠簸,车上躲着的一群少女的心也随之摇摇晃晃,飘摇不定。她们好不容易才在穆青丝的帮助下,从太子府逃出来,如今分外迷惑,不知道这条没有尽头的长路,最终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但是,路已无法回头,只有向前走,才有生的契机。

  马车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只知一路蜿蜒不息,迂回曲折。一群少女就这么在马车里惶恐着,一直到某一刻,突然发现一列明亮刺眼的灯笼,一众兵士提着它们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嗯,八王爷说过了,只要捉住领头的左儿、右儿就重重有赏,其他的嘛……杀无赦!”

  领头的兵士说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兵士大喝一声冲了上去,向少女们毫不留情地挥刀便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他们面对的,只是一群手无寸铁,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们?

  少女们哆嗦着、后退着,死亡的恐惧挤压着她们。扭曲的面容,让她们明白此刻再没有任何退路了。再没有王妃娘娘的翩然而至,再次将她们从鬼门关前救走了。这一次很快地,她们几乎来不及躲避和挣扎,便纷纷倒在了钢刀之下。青春的尸体四处散落。她们几乎无法瞑目,兴许在临死之前,她们还仍然在期待再次遇到端丽飘逸的王妃娘娘,她们还仍然在期待着王妃娘娘将她们永远带离这个满是血污的境界。

  “老大,左儿和右儿抓到了,其他的就统统……”

  兵士们押着左儿和右儿向带头的首领说道。边说着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们眼睛里散发着凶猛的蓝光还在意犹未尽地闪烁着。

  “嗯,带走!”

  就在兵士的喝声中,左儿右儿吓得失去了知觉。她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进八王府的。

  是右儿最先醒来,发现这些变故的。她起身,夺路而逃。但房门、窗门统统已被锁住。房间之中,寒煦正冷冷地坐着,一口一口地泯着香茶,仿佛欣赏一只在笼中逃窜的小鸟一般饶有兴致地看着右儿。

  “想走?在本王爷这里,走是件很难的事情。”

  他笑着说,又泯了一口香茶。

  “不过,想走也不是件很难的事情!”

  右儿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连声求饶。左儿在右儿的哭声中醒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寒煦的面前。

  “请王爷……饶了我妹妹。”

  “王爷?不错,不错,你果然聪明,尚不需多问,便知道本王爷的身份了。”

  寒煦笑着,放开了右儿,又从怀中掏出白色的手帕来回擦拭着自己的手掌。

  “本王爷在想,你们都是聪明的人,不像你们那些个死去的姐妹一样愚笨,所以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并不是件难事啊!”

  寒煦故意提起了其他死去的少女。一想起那些无辜丧命的同伴,右儿又是一个冷战。

  “只要你们肯为本王爷办一件事……”

  “王爷,只要肯放过左儿右儿,我等愿意为王爷肝脑涂地!”

  左儿将右儿紧紧地揽在怀中。此时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是能保住自己的小命,让他做牛做马,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嗯,不错、不错。这样吧,今儿个也晚了,你们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本王爷就会带你们进宫去面见皇上。见了皇上,你们就把你们在平阳太子府时,太子的所作所为一字不漏地向皇上禀明。最后,再加上一句你们发现太子私藏祸心、私造兵器、意图谋反的言辞,你们就算功成身退了。到时候,本王爷少不了给你们好处的!”

  终于,寒煦将自己心中的意图悉数道出。却让左儿、右儿吓了一跳。

  面见皇上?这是她们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更何况面对皇上之时要将自己与平阳太子之间的勾当悉数道出,还要诬陷太子意图谋反?谁不知道这将是死罪难逃啊!

  “那这样一来,皇上不是会很生气?皇上一生气,会不会波及整个太子府?波及太子府,那么王妃娘娘她不就也跟着受难?”

  倒是右儿最先反应了过来,她连声追问。

  “不行,不行,右儿不答应你这么做,右儿宁可死也不要王妃娘娘无端受牵连!”

  她看到左儿眼中近乎默许的神情,急了,推开左儿的怀抱,气得直跺脚来。

  可谁知寒煦突然一巴掌从背后打了过来,正好扇在右儿的脸颊之上。

  “不做?事到如今,你们俩落到了本王爷的手里,你以为不做就不做吗?除非你们真想死!”

  寒煦说完,狠狠拂袖而去。房间中骤然格外冰冷,右儿紧紧靠在左儿的怀中,无助的泪滑落。左儿抱着她,给予她不停的安慰。事已至此,做与不做、说与不说,早已不能为她们两条弱小的性命所左右。

  左儿、右儿在隔天的傍晚,依然回到了八王府那个华丽而冰冷的房间之中。在幽暗的灯光下,寒煦不住地拍打着她们的肩膀,满意地赞赏着她们在老皇帝面前所说的一切。老皇帝的震怒,让寒煦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他知道经此一计之后,他坐上龙椅的梦想,几乎已成定数了。

  然而,当左儿、右儿说出了一切之后,她们觉得自己卑鄙极了。她们心如刀割,心如花瓣般一片片掉落粉碎着。毕竟自己这条命是穆王妃救下的,而今时今日却因为自己的贪生怕死,出卖了平阳,间接地牵连了她。她们怎么能出卖自己的救命恩人呢?但是她们已经出卖了她,她们知道自己将永世不得安宁了。

  “以后的日子,就在八王府里好生待着吧。荣华富贵,只要你们识时务,本王爷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寒煦目的清晰,这个时候,稳住她们是最重要的。只要她们俩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个关键时刻,而不横生事端,等他顺利把平阳请下太子的宝座时,这两颗棋子也就算圆满完成了她们的作用了。

  他冷笑着,等待这一天的来临。他冷笑着,看着眼前这两个无依的少女。他冷笑着,等待明日天亮的那一刻。他冷笑着,等待那个自己已经盼望了多年的时刻,等待着入主东宫,等待着心里对穆青丝的不住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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