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明月残

　　数枝开与短墙平，见雪萼红跗相映，引起谁人边塞情。帘外欲三更，吹断离愁月正明，空听隔江声。

　　——《望梅花》·孙光宪

　　“爱妃……苦了你了……是本王……哦，不、不，是我，是我害了你……”

　　平阳是在深夜时分来到青丝的卧室的，来的时候，满怀歉意。这是他与青丝夫妻一场这么久以来，从没有过的。

　　平阳的到来，让青丝突然有些不安。不止青丝，连同云丽、玉鸾以及紫宸殿众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地猜测着平阳的来意。

　　“都已经大难临头了，这个时候还来说什么呢？平日不知道咱们主子的好，现在才想起来后悔？”

　　云丽站在门外候着，不满地嘀咕着。她的心里格外忐忑，想着昔日曾与寒煦有过的过节，如今寒煦突然成为了太子，又奉旨彻查平阳府，她怕自己与他的老本会被翻了出来。若是这样，这一次，就再没有谁能将她救走了。思量至此，她心里本来就格外烦闷，便暗自将满腔怨气发泄在平阳的身上了。

　　事到如今，平阳还要来找穆青丝干什么呢？云丽突然觉得好奇，她想知道这个时候，平阳到来究竟所为何事。于是，她悄悄地附上身去，贴着门板，努力地听着房间里的声音。

　　房间之中鸦雀无声，极不寻常的平静。

　　在平阳的连声道歉之后，青丝一直是静默的，根本没有半点声音。

　　仿佛有种山雨欲来前的宁静，让这个紫宸殿的气氛更为压抑。

　　忽然传来一声瓷器破碎的凄厉响声，划破了原先的宁静。

　　“你！你竟然为了自保，不惜将我送给你的亲弟弟！”

　　房间之中，青丝打碎了手中的茶杯，泪水终于奔涌地滑落。她用一种凄厉的语调高喊着，责问着自己的丈夫。

　　她与平阳无情，这已是铁一般的事实，但是没有感情，至少仍有牵挂吧，毕竟他曾与她同床共枕，所谓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贪生如此的平阳，为求自保竟然想用自己的妻子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亲弟弟，以求他放过自己一命！

　　大难当前，青丝仍然牵挂着平阳的安危，却没有想到，到头来平阳却将她作为交换自己性命的筹码！

　　“你真无耻！”

　　青丝清脆的一巴掌扇在平阳的脸上，平阳的脸色立即泛起耻辱的红光。

　　“青丝，你也不想想，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

　　他伸手捂住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却继续奴颜地劝说着，“其实，你不知道，我那个弟弟寒煦……哦，不！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直以来就对你有意思的！这个，我一早就知道了，可是，没有办法，谁叫老头子一早就把你许配给了我呢？于是，太子殿下他多年以来一直对你都念念不忘，今儿个也是个好机会，他已经答应了，只要我将你送给他，他不但会放我一命，让我远走高飞，还要给你无限的荣华富贵！只要你好生地伺候着他，让他开心、满意，说不定，将来的皇后仍然是你！何乐而不为呢？”

　　平阳喝了许多酒，醉醺醺地将心中盘算全部托出。

　　听完平阳的话，青丝愣住了，突然之间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的诧异。

　　平阳醉意正浓，一把上前将浑身冰冷的青丝紧紧抱住，满口酒气地在她脸上喷洒。

　　“你以为，我真的舍得把你送给别人吗？错了，美人，错了！可我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那五百套兵器就这么严严实实地从我的府邸中被搜了出来，左儿、右儿已经向老皇帝抖出了我私养女子的事情，又诬陷我私藏兵器、意图谋反。而那五百套兵器啊，物证确凿，我是百口莫辩啊！如今落入寒煦之手，我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可是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要留着这条命，我就不信我不能东山再起！对！东山再起……东山……再起……”

　　平阳的神志渐渐模糊了，说着说着，终于失去了知觉，沉沉睡去。

　　青丝望着平阳，心冷了下来，如同万年的寒冰一般。她已不信所谓的真情。她突然迷惑，这样的人生，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

　　平阳要将自己送给寒煦当礼物，这样的结局是穆青丝怎么都无法想到的。原本以为今生也就只能发配为奴，或者在掖庭之中孤寂老去。柳玉坤一直在安慰她吉人自有天相，可没有想到峰回路转竟成了这样荒唐的结局。

　　不！不能这样！青丝突然为之一振。是的，不能这样。今生今世她根本不爱平阳，却又因为皇命难为而嫁给了他，今天，她又怎能荒唐地再次嫁给自己的小叔子为妻呢？她忽然想起了柳玉坤，心头的暖流又再次流转着。只有坤，才是她最终的依归。她爱他，她愿意天涯海角地追随他而去。她的今生今世，只愿意被柳玉坤爱着，永远如是。既然如此，何不趁乱，与他私奔呢？混乱之中，谁又有什么闲工夫去理会她的下落呢？最终人们若能当她已死那便是最好的了。如此一来，远在边陲的老父也就不会因此而受到牵连了……

　　青丝满心欢喜地盘算着，心头又充满了希望。主意已定，她决意不再拖拉，以防夜长梦多。于是，她快速地研墨，用娟秀的字体在纸上写上几行细字，小心折好，藏在锦囊之中。

　　她将锦囊紧紧地贴在怀中，这是她最后的希望，这也是她最大的希望，她希望当这个锦囊传到柳玉坤的手中之后，一切痛苦的缠绵终能有个圆满的结局。她终能与他从此远走高飞，再不怕因为自己的执着，会导致身后九族无端受累。

　　她推开门，却迎上门外一脸苍白的云丽。

　　“娘娘……”

　　云丽关切地看着穆青丝，顿时无语。

　　平阳与穆青丝的对话，云丽在门外全都听得清楚。这样荒唐的意外让她震惊，更让她在瞬息之间失去了主意。她想安慰主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想问主子下一步的打算，却只能以眼光默默地关切着……

　　“我没事。云丽，你帮我把这个锦囊交给柳玉坤柳公子吧。无论如何一定要小心，万不能出差错的。”

　　青丝浅笑，并不向她多作言辞，只是谨慎地将锦囊塞进云丽的手中，叮咛交代着。

　　“是……主子，云丽……这就去办。”

　　看着主子的样子，云丽心知这个锦囊的重要，于是飞快地将它收入怀中，藏好，转身快步往柳玉坤居住的方向走去。

　　望着云丽走去的方向，青丝心中的希冀在渐渐升起。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希望。这一次，她感觉自己终于极度接近多年来的梦想了。

　　她转身，微笑，在菱花镜中细致地打扮自己，重新将头上的金步摇轻轻扶正。展露在镜中的，是早已久违的甜蜜笑容，甜蜜、妩媚，甚至连当初大婚之时都从没有见过。

　　父亲……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爹爹来，她突然想起自己即将离开，会不会让年迈的父亲担忧挂虑呢？但是，很快地，她又释然了，因为她相信父亲终是能原谅她的。若果真她能寻得自己真正的幸福，父亲又怎么可能因此而责怪自己的爱女呢？

　　想着想着，青丝又再次对着镜子，妩媚一笑……

　　夜凉如水，偶尔几声乌鸦的叫声，更显此刻的幽静。云丽一路头也不抬，脚步匆忙。

　　她的怀中紧紧藏着主子穆青丝要她交给柳玉坤的锦囊。云丽知道这个锦囊对于主子和柳玉坤有多么的重要，所以此刻也不敢耽搁，恨不得自己腋下能生出双翼来，如此凌空一飞，便能飞到柳玉坤的住所，完成自己的使命。

　　云丽分不清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一开始她以为柳玉坤是主子穆青丝的救命恩人，并因此成为玉鸾的丈夫。可如今，她知道得太多太多了。原来一切并没有她想象的这么简单，原来，柳玉坤爱的，竟不是自己的妻子玉鸾，而是妻子玉鸾的主子，自己当日亲手救下的穆青丝！

　　云丽不禁摇头，这样的情感有多么危险，她是知道的，这样的情感，一朝为人所知，真相大白，谁都只有死路一条。云丽有些痛恨柳玉坤与穆青丝，痛恨他们为何如此糊涂，甚至她还曾为玉鸾感到不平过。

　　可是，这就是爱情，这就是世间所谓的爱情。云丽又不得不为之而折服。在未入皇宫之前，她也曾是半点朱唇吻千个的烟花女子，烟花巷中，又怎么不知人间爱情的厉害呢？她曾见过自己的姐妹因为所托非人，将自己一生以肉体换来的家当全部交给了负心情郎，而负心之人见利忘义，带着她的家当一去不回，徒留女子悲戚感叹，最后竟一病不起、一命呜呼。

　　那时的她便下了决心，今生今世决不为任何男人动情，既已不幸身陷烟花之地，就让她从此朱颜只为钱财而笑，一生一世，只有钱财珠宝才是自己最好的依归。

　　而如今，云丽又禁不住为自己的主子担心起来，她觉得主子这一生真的太可怜了，嫁了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为夫，却又爱上了一个根本无法保护她的男人，现在，又要被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小叔……云丽不知道命运对自己的主子到底是怎么了，但是，此刻她是极度清楚的，怀中这个锦囊对主子穆青丝与柳玉坤这对苦命情人来说有多么的重要，所以，她暗中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将它亲手交到柳玉坤的手中。

　　想到这里，她顿时又来了精神，迈开步子，准备向前。就在此时，前方暗处，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妹妹，这是往哪里去？”

　　一个暗藏在夜幕中的身影缓缓走了过来，云丽定睛一看，来的正是柳玉坤的妻子玉鸾。

　　“姐姐，来得正好，王妃娘娘叫我将这个锦囊亲手交给柳公子，既然在这里遇到姐姐，云丽就把这个锦囊交给姐姐吧，毕竟姐姐比云丽更清楚柳公子此刻身在何方，兴许能更快一点把它交给柳公子。”

　　云丽一见是玉鸾来了，只知是遇见了自己人，心头一激动，也没有细想，一伸手便将穆青丝的锦囊交给了玉鸾。

　　“锦囊？”

　　玉鸾接过云丽的锦囊，反复地琢磨着。

　　“娘娘要你将这个锦囊交给柳玉坤？”

　　她幽幽地问。

　　云丽有些大意，不曾发现玉鸾脸上复杂的神色。

　　“是的，云丽临出门前，娘娘还反复地交代，这个锦囊事关重要，一定要亲手交给柳公子的。”

　　云丽全盘托出，却不知道玉鸾心头此刻纷繁杂乱得一塌糊涂。

　　“我想，这个锦囊对娘娘和柳公子来说一定是十分重要的。玉鸾姐姐，你可要快点帮我交给柳公子啊！”

　　云丽只顾着左一句“娘娘与柳公子”、右一句“娘娘和柳公子”让玉鸾心中感到格外的痛苦。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不幸？非但最终连最想要的荣华富贵都保不住，就连自己最爱的柳玉坤、自己的丈夫，都从不将自己放在心中。

　　顷刻之间，所有的怨恨一触即发。

　　“好了！既然这么重要，你还在这里耽搁什么啊？我这就把锦囊送去，现在情势复杂，你还是回到娘娘身边好生伺候着，可千万不能再有任何差错了！”

　　玉鸾强忍着愤怒，换了一副表情对云丽说道，并将青丝的锦囊藏进了自己的怀中。

　　云丽见玉鸾收好锦囊，也没有多想，转身便走。其实她的心里，也真的一直记挂着穆青丝，唯恐在自己走开的这个档子里，主子出了什么差错。

　　临走之前，她仍不忘细声叮咛：

　　“玉鸾姐你可要快点给柳公子送过去！”

　　给柳公子送过去？看着云丽渐渐远去的背影，玉鸾忍不住一个苦笑。

　　她突然有种想法，她倒要看看，都这个时候了，穆青丝还想对柳玉坤说些什么！

　　于是，她隐在回廊的柱子后，借着手中灯笼的微弱光线，轻轻拆开锦囊中藏着的小纸条。

　　“明日午时芳华门外相候，从此海阔天空任飞翔。”

　　玉鸾认得那是青丝的字迹。

　　原来如此！

　　看着这些字迹，她感觉自己快要气炸了。

　　到头来，自己还是扮演了一个被人遗弃的棋子？到头来，他们想到的还是双宿双栖远走高飞！

　　玉鸾突然笑了，笑得凄然，笑着流泪。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为自己的主子祝福，还是该为自己的夫君感到气愤。她感觉自己陷在两者之间哭笑不得！

　　换了以前，她会笑着流泪，为自己的主子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幸福而高兴。不过，今日不同了。

　　玉鸾笑着，不觉脸颊有冷冷的泪流落，伸手将青丝的纸条撕得粉碎。夜风吹来，将她手中的纸屑扬起，如同片片的蝴蝶飘飞，消逝在黑暗的夜空之中。

　　就让某些秘密成为永恒吧。玉鸾暗暗地想着，回身冷漠一笑。

　　她转身，如鬼魅般离去，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