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梦已杳

　　有客经巫峡，停桡向水湄。楚王曾此梦瑶姬，一梦杳无期。尘暗珠帘卷，香消翠帷垂。西风回首不胜悲，暮雨洒空祠。

　　——《巫山一段云》·李

　　青丝焦灼地等待着。

　　信中相约的时刻已到了，可为何仍不见柳玉坤到来？她在芳华门外来回徘徊，望眼欲穿。

　　寒风刮过她的脸颊，极度的疼。

　　“娘娘，歇息一下吧。我想柳公子可能路上耽搁了，就快要来了。”

　　云丽上前，轻声劝道。

　　虽然此刻穆青丝已非昔日平阳太子妃，但是云丽却仍然改不了旧日的称呼。

　　“云丽，你确信那锦囊真的到了柳公子之手吗？”

　　青丝问道，生怕这一路上柳玉坤出了什么差错。

　　“回娘娘话，娘娘放心，云丽是将锦囊交到玉鸾手中的，玉鸾姐姐一向谨慎，肯定会将锦囊交到柳公子手里，出不了差错的。”

　　云丽笑道。提起玉鸾，云丽便有一万个安心。

　　玉鸾，是的。

　　青丝想起玉鸾，轻轻一笑。不错，自己怎能怀疑玉鸾呢？这一路以来，玉鸾陪着自己，受了不少委屈，作为柳玉坤的妻子，她却没有一天真正得到过他的爱，而如今，连唯一的骨肉又被梅缳儿狠心打掉了。青丝对她，有无限的歉意。她在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今日出逃成功了，来日一定将玉鸾当亲姐妹看待，要柳玉坤好好地爱惜自己这个可怜的妹妹。

　　时间点滴地过去，极度漫长。青丝在芳华门外不知等了多久，不知不觉间，薄薄的暮色竟然缓慢但执着地包围上来。远方的玉宇琼楼已经不复清晰了，而近处的垂柳、亭台坡地变得格外明亮。如血的残阳仿佛是无边苍穹上的一个巨大的创口，温热而黏稠的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自高天倾泻而下，渗入到芳华门孤寂的境界之中。

　　青丝等待着，希望在一点一点地黯淡，不过，还没有完全断绝，她仍有希望，她仍然相信柳玉坤终究会微笑着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仍然相信柳玉坤会无怨无悔地紧握她的双手，远走高飞，从此天高地远，只有深情永相随。所以，她还有勇气忍受时光漫长而又飞快的流逝着的一分一秒，柳玉坤的爱情、柳玉坤的影像给了她莫大的力量。她终于支撑下去了，她完全不曾想到过其他的种种。

　　可是，暮色已经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了，堆满着晚霞的天空也渐渐平淡，没了色彩了。几颗凋零的星星伴着一轮孤月，在茫无涯际的天空中徘徊着，好似也在等待着什么。

　　“娘娘。亥时了，柳公子不会来了……”

　　云丽不忍，却又无可奈何地提醒着。

　　她未曾看见青丝痛苦地歪着头，苦楚的痉挛掠过她的唇瓣，像两丝苦涩的微笑。她颦着眉梢，两眼无神地凝视着那些无力的耷拉在池畔的枯柳。一种麻木的感觉袭来，无泪，却是极度地痛彻心扉。

　　“云丽，他终究没有来！”

　　青丝气若游丝地说着。

　　“到头来，他还是没有来。我知道了，从一开始到此刻，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和我远走高飞，我知道了，一切只是青丝的痴念，一切只是我在自以为是……”

　　终于，青丝无力地靠在云丽的肩头，泪雨滂沱。除了泪，她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任由着云丽搀扶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回紫宸殿，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终于，柳玉坤还是放弃了远走高飞的机会，他宁愿自保，也不愿与她双宿双飞。她看清了，她总算看清了，她用自己的痴情，狠狠地粉碎了一场曾以为真挚的情感，如今梦已碎、情已远，她已经彻底失去依靠，只是任由着云丽的牵引向前走着，走一步、一牵引，便是沉入心肠之中的隐隐作痛。

　　接到平阳赠妻保命的传言之时，已是隔日深夜。柳玉坤在书房之中，痛苦得彻夜难眠。

　　他不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他不知道一切是命中注定还是命运对他无情地摆弄。

　　本以为平阳一众在老皇帝面前倒了，青丝能因此而解脱，从此自己能与她苦尽甘来，双宿双栖，天涯比翼。可谁知，又一个消息传来，平阳为了自保，竟然无耻地将她作为礼物，送给了弟弟——新太子寒煦！

　　柳玉坤的心，如同被尖针猛刺一般，他甚至感觉自己的浑身都已麻木，他将英挺的双眉紧皱，迸出了几个字来：

　　“为……什么？……为什么青儿愿意答应这场交易？”

　　是啊，是啊，青丝为什么愿意答应这场交易？他不知道她曾在芳华门外苦苦守候了他整日，他不知道她曾因为他最终没有出现而痛彻心扉，他不知道她因此而心死，他不知道她是含恨默许了这场耻辱的交易。他更不知道的是，她以为，他不再爱她了，关键一刻，他宁要荣华富贵也不要一世真情，为此她的心已死，死得彻底之后，也就不再在意自己最终何等下场了。

　　可惜，这些痛，柳玉坤统统都不知道。他只道是连日来，她骤然音讯全无是因为她已经决意忘却彼此之间的这段情意，一心想再嫁于寒煦为妃。他不知道，她赠予他的锦囊以及相约私奔的真诚誓言，已在某个星月迷蒙的深宵，被玉鸾撕得粉碎，化作纸蝶片片遗落在永不为人所知的黄泉之中。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路以来的痴情似乎都是一厢情愿的。原来，她始终放不开的，还是“太子妃”这个风光无比的名号。他叹了口气，从心里感到了一种茫然。他举目，看到窗外的明月，他更加地失落，他不知道自己所要寻找的一世真情，究竟隐藏在何方，甚至他不知道今生今世，他是否还能再对另外一个人付出对青丝般执着的眷恋。

　　“娘娘主意已定，公子还是为自己多作打算吧。”

　　玉鸾在一旁冷言相劝。自从失去腹中胎儿之后，玉鸾的态度一直分外冷淡，柳玉坤只道她是心中悲戚，一时难以平复，却不知道玉鸾的心已被仇恨之火焚毁，此刻全是报复的快意。

　　“她真的这么说吗？”

　　柳玉坤回头，痛苦地看着玉鸾，他希望在她眼里看到一丝希冀，他希望她的眼神意外地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青丝心中依然只爱柳玉坤。他依旧将她当作青丝身边最忠诚的婢女、青丝与他之间最贴心的信使。

　　“是的，娘娘要玉鸾转告柳公子你，当日情已远，从此以后，天高海阔各飞翔。”

　　玉鸾继续用冰冷的语调，掩饰心中复仇的快感，甚至，她不再称呼他“柳郎”，甚至她不再认为她与他之间还有场所谓的姻缘。她只道自己的一切眷恋，已随腹中的孩儿一道逝去，天长地久、万劫不复！

　　“她……没有再说什么吗？”

　　玉坤苦笑，却是满嘴的苦涩。

　　玉鸾摇头，尽是满心的快意。

　　然后，柳玉坤的眼中，突然有热热的泪流落。他伸手轻抚着自己的乌发，决绝地点了点头。唐城县里缠绵夜中，那个“春郎断发”的传说，再次显现在柳玉坤的记忆中。

　　柳玉坤又想起自己曾对青丝说过的那句誓言：

　　“如果自断俗发可以换得见你一眼的机会，我决不会有一分迟疑的！当知满头乌发，只为青丝留……”

　　平阳太子一案，牵动朝野的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老皇帝那颗衰老的心脏。他已经那样的脆弱，经不起任何一丝的折磨，他终于在日日夜夜无数个痛苦、疑问、气愤之后，油尽灯枯，永远地合上双眼，离开了那个他用尽毕生精力打下的江山以及那个高高在上、万人瞩目的龙廷宝座。

　　老皇帝带着遗憾与世长辞之后，寒煦以东宫太子的身份，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龙座，成为万众敬仰的当朝皇帝。

　　大典在即，他以“百事孝为先”的理由，赦免平阳的死罪，贬为庶人，永世不得进入皇宫。贪生的平阳感恩不尽，竟然厚颜无耻地大呼“圣上英明”！

　　当然，这样的结局是有代价的。这代价便是曾是“平阳东宫太子妃”的穆青丝，在平阳的悉心安排下，成为了新皇帝寒煦怀中宠爱的妃子。

　　这似乎是个荒唐的闹剧，但在寒煦的眼里，他并不这么认为。他渴望穆青丝已经太久太久了。为了一亲芳泽，他不惜用尽一切手段，甚至他不惜虐杀与青丝长得相像的女子以发泄欲望。

　　如今，这个日夜思念的女人就在他的怀中，他又怎能不心花怒放呢？

　　结果，就在他将穆青丝接入宫中的那一个晚上，他在一种飘然欲飞的状态下，开始疯狂地撕开穆青丝的衣服，不停地亲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他说：“你是朕的，是朕的了，是朕的皇后了！”

　　于是，青丝任由寒煦牵着自己的手，把自己拖上寝宫的龙床上……

　　反正，她的心已死，再怎么样，都只是一种形式罢了。她仍想残存在这个世上，只是因为她仍想有个机会遇上柳玉坤，她仍想问清楚他对她的，到底是忘却生死的情义，抑或是一场富贵便能被代替的虚假欲望。

　　果然，寒煦与平阳是彻底不同的。新皇上任，便有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严。三日之后，立后的盛典气派非凡。

　　被立为皇后的，不是懦弱怕事的曹王妃，也不是旧时八王府中任一妃嫔，而是被废的曾经的平阳太子妃、当今新皇帝的新宠穆青丝！

　　穆青丝在典礼前的那个夜晚几乎一夜未眠。她要沐浴、梳妆，要穿上那套专门为皇后缝制的豪华而典雅的礼服，然后在万人的簇拥之下，在早朝时分缓缓走向太极宫的大殿。

　　这一切让青丝突然想起当初嫁与平阳为妃的那一刻，想起自己的父亲慈祥地轻抚着她的长长发丝的那一刻。她想起父亲的叮嘱，想起父亲颇有深意的眼光。她此时此刻才算明了，原来父亲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从未对她说起。

　　内侍女官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青丝长长的头发，口里朗声地说着“白发齐眉”之类的吉祥话语。

　　却不料，被穆青丝挥手止住了。

　　什么白发齐眉，什么百年好合？一场荒唐的闹剧！她已不信什么真情，她已不信世上还有谁能陪着她终老一生。倒不如就这样沉溺吧，直到等待死亡的一刻。

　　“云丽，你过来……”

　　青丝抬头，瞥见云丽，便轻声呼唤。

　　“娘娘……”

　　云丽附了上来。

　　“前日着你去找的那个人，你找到了吗？”

　　有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或者一段情的坚持与执着却不是因为失望而能轻易改变的。时至今日，青丝依旧有丝痴念，尽管悲戚，可她仍想寻回柳玉坤，她仍想亲口问他一声，当初的誓言是否只是一时意乱情迷。

　　可是，云丽的答案却一直令她感到失望，她寻他多日，却从不曾听过满意的答复，柳玉坤突然消失了，自从那日寒煦带兵搜查完平阳王府后，传出平阳将青丝赠予寒煦为妾之日开始，柳玉坤便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消息，仿佛人间从不曾有这个人存在一般。她寻不见他，甚至连玉鸾也说不清自己丈夫的去处。

　　兴许他真的是怕了。他怕这样纠缠下去，自己最终得到的，只有死路一条。

　　原来天长地久的誓言，只能如一瞬烟花般灿烂，烟火过处，依旧是永夜漫无止境的黑暗、落寞。

　　人间真情，不过如此。

　　青丝冷笑着，任由女官在脸上施以细腻的白粉，将胭脂点在手心里，调理均匀之后，细心地搽在两颊，再在胭脂上涂一层淡淡的细细的白粉。原本娇艳欲滴的面容更显端丽。

　　青丝在一番妆容后穿上皇后的礼服、戴上镶嵌着无数宝石的皇冠，简直美若天仙。她几乎认不出铜镜中美艳不可方物的自己了。而在她成为皇后的这一刻，她的心中却没有半点因此而产生的欣喜。她有的，只是冷漠、悲戚与隐隐作痛的失落感。

　　早朝的时辰到了，天色变得灰白起来。青丝缓缓地走出后宫，身后十几名侍女小心地托着她长长的裙摆，惊艳四方。

　　寒煦将此次的册封大典办得十分隆重，青丝被一项项辉煌的仪式映衬得格外灿烂，这正是寒煦的本意，这是他登上皇位以后的第一次典礼，他要格外隆重地将自己心中期盼、爱慕了多年的女人一起带上自己的龙座，他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世间一切的美色，皆不如他苦苦眷恋、等待了多年的穆青丝。

　　然而，他看不出青丝脚步的零乱，他不知道青丝心中那欲哭无泪的痛楚，在侍女们前呼后拥中，她没有激动无比的心情，只有一种想逃开的欲望。多少年来，一直希望自己能生出双翼、飞出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皇宫，可谁知，到头来物换星移之后，仍旧难以改变的，依然是身不由己的命运。

　　青丝以迷离无奈的目光扫过城楼下的虔诚朝拜着的文武百官，在此之间，她竟然看到了她年迈的爹爹！

　　父亲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如今她贵为一国之后，父亲也被提升为国丈，然而，从父亲的眼光中，她竟然看出了一丝耻辱！她与父亲一别经年，可又有谁知此际再见，却已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她的心碎了，只是一瞬之间，她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然而就在此时，城楼下一众僧人朗朗的诵经声，吸引了青丝的目光。

　　因为这排僧人之中，竟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让青丝大为吃惊！

　　柳玉坤！青丝惊诧，差点喊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