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断乌丝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话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辛弃疾

　　当穆青丝在佛光寺一众僧人中发现柳玉坤的时候，玉鸾站在青丝的身后，也为之深深一震。

　　两个女人同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望着城楼下剃着光头、身着袈裟的柳玉坤，刹那间，热泪涌了上来。

　　这就是自己深爱了这么久的男子吗？玉鸾哭了。原来，连日来寻他不见，只道是他去了何处回避这令人尴尬的一刻，却何曾料到，今日再见之时，他已不知为何故剃去了整头乌发，身着袈裟，俨然已是一个皈依佛门之人。

　　这就是自己深爱了这么久的男子吗？玉鸾哭了，尽管她的心早已死去，可是此刻见了他的模样，却又忍不住怜惜了起来。他瘦了，她在城楼上端详着，而后心疼不已。多日不见，他显然清瘦了，原先的神采奕奕此刻全然不见，唯有的，只是饱经沧桑般的憔悴。

　　柳玉坤，我恨你！

　　玉鸾悄悄地抹去眼泪，双眼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从柳玉坤的身上移开。

　　城楼之下守候着的民众因为穆青丝的出现而显得震惊异常。人们纷纷争先仰望，想看清楚一代皇后的风采。在他们心目中，新皇后是充满传奇的，是极度美艳的，不然，怎么可能从一个废太子的身边再次被另一个新太子纳为宠妃，又被新太子不计前嫌地册封为皇后呢？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而来，在京城的上空阵阵滚过。就在这阵阵声浪中，袈裟披身的柳玉坤突然从人群中扬起了头……

　　终于他看到了她。

　　终于穆青丝的目光与他紧紧胶着，哪怕隔着甚远的距离。

　　终于，她看到他微笑着，伸手举过头顶。以一个缓慢的动作，摸了摸自己已被剃得光溜溜的头。他看着她，然后再次微笑，竟是满满的深情款款。

　　青丝的热泪，在柳玉坤这一干动作之后，终于再也没有办法忍耐了。热热的泪涌了上来，她几乎泣不成声，眼泪流落，冲淡了脸上艳丽的红妆。

　　原来，他的心一直都没有变的！

　　而她应该知道的，她早该知道的！他的心没有变，一直没有变！

　　从他一个轻轻的动作之中，她已经读出了太多的语言。她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什么，她知道了，她终于知道了他忽然出家落发的真正原因了。

　　“满头乌丝，只为青丝留。”

　　她终于想起了当日里他的这句誓言。当初，她只道他是一时冲动，聊聊几语以作敷衍，却何曾料到今日里，他竟然真的为她剃去了满头乌丝！

　　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是多好？

　　若，今生只遇上柳玉坤，该是多好？

　　若，际遇可以重新来过，该是多好？

　　若，天能见怜，就让穆青丝能守住柳玉坤“满头乌丝，只为青丝留”的美好誓言。

　　可是，一切都错过了，不管是昨日抑或是明朝。

　　新皇帝寒煦走了过来，一伸手将他的新皇后揽在了怀中。他并不知道他的皇后突然在册封大典上泪落涟涟的真正原因，但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他只道是她见了场面如此宏大，一时感动，竟忘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于是，他将她揽在了怀中，接受万民的朝拜。扬扬得意间，他根本看不见城楼下，柳玉坤失落、悲戚而又无奈的目光。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拥在怀中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的。

　　玉鸾依旧站在那里，冷冷的、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冻结成冰。她看着城楼上的变化以及城楼下柳玉坤失落、悲伤的眼神。心中突然有无法控制的快感在迅速萌生。

　　这就是报复！她狠狠地说道。

　　“这就是报复，这就是柳玉坤不爱玉鸾的报复！这就是你们害死了我孩儿的报复！”

　　玉鸾在心里恶狠狠地将这两句话说了成千上万遍。她突然感谢皇天有眼，让穆青丝与柳玉坤这对爱侣落得今日天各一方的下场，她盼望着这种报应继续，她盼望着更甚的报应快点发生。她的恨意盎然，她咬牙切齿地在心中暗暗发誓：

　　“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

　　“吾皇万岁万万岁，册封庆典时辰已过，请皇上娘娘摆驾回宫！”

　　一旁的太监礼官抬头望了望天，朗声吟唱道。

　　这一声吟唱，让青丝更感悲戚。

　　就要离别了。此番一别，就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了！

　　穆青丝是何等的不舍。甚至为此，她开始怀念旧日还是平阳太子妃的所有时光，那时候尽管亦是身陷宫中，但柳玉坤仍能以“太子妃救命恩人”的身份自由出入于平阳王府之中，与穆青丝悄悄相会，以慰相思之苦。

　　而今日之后呢？她从此是高高在上，掌管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他却摇身一变，落发为僧。这无疑都摆明着他们是永世不得再相聚的。

　　可如此的结局，对她、对柳玉坤来说，又是何等的残忍？难道真要从此相忘于尘寰之中？难道真要从此忘却前尘事？难道从此真要天各一方，永世难以再相聚？

　　不！不能如此残忍！青丝无声地呐喊着，她祈求上天见怜，赐她一条生路。她不管什么了，只要能再次依偎在柳玉坤的怀中，只要能再次见到他那张俊逸的、深情的脸庞，哪怕天要她用自己仅有的生命去换取，她都愿意！

　　庞大的仪仗开始向后宫缓缓移动。无数的文武大臣、内侍宫女簇拥着新皇帝伉俪，缓缓地走向后宫。

　　就在那一天晚上，皇后突然以少有的娇态向皇帝请旨，求皇帝准许她到佛光寺上香参拜佛祖，以求从此国泰民安、江山稳固。

　　皇后鲜有展露的娇媚让寒煦心神荡漾，丝毫不需多虑，便答应了皇后的要求……

　　三日后的清晨，佛光寺外来了一辆华丽的马车。一位美丽的神秘贵妇人出现在佛寺的正殿之上。她虔诚地烧香磕头，又紧闭着眼睛，长跪不起，口中喃喃地祈祷着什么，没有谁能真正听个清楚。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谁。

　　她的身份，只有寺院里包括主持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不错，她便是当朝皇后穆青丝。

　　穆青丝准备了三天三夜，才出现在佛光寺中。为了更好地掩饰自己的目的，她选择了极为低调的方式出行。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真正目的，她只道自己要在佛寺中虔诚祈祷，为皇帝祈福。然而只有云丽、玉鸾二人知晓其中的真正原因。

　　只有身临佛光寺，青丝才能再次找到靠近已经落发出家的柳玉坤。

　　她烧了一炷又一炷香。她在烧香中耐心地等待着柳玉坤的出现。

　　终于，在香烟缭绕之中，已被剃度的柳玉坤受长老的指派，披着袈裟小心翼翼地托着茶杯来为皇后娘娘献茶。

　　然而，就在柳玉坤走进大殿的那一刻，穆青丝感到不寒而栗。那件袈裟使她感到心冷齿寒。她怕那件袈裟会从此让她和他相距于千里之外。

　　她伸出去接过茶杯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就在这时，柳玉坤抬起了头。透过袅袅的烟雾，看到了穆青丝那张美艳又苍白的脸。这张脸立刻使他怦然心动。

　　是她吗？真的是她吗？他们透过香烟四目相视。甚至不顾身边众多寺院的和尚、青丝身边的一众内侍婢女，唯有彼此。

　　云丽见到两人情不自禁的神情，心中暗暗惊诧。她怕此间耳目众多，若是一个不慎让人察觉此间的微妙，只怕会招致杀身之祸，于是灵机一动，向众人宣布：

　　“皇后娘娘累了，需要好好地休息。无关人等都退下，没有召唤，谁都不能前来打扰！”

　　顷刻之间，殿堂安静了下来，人们纷纷散去，剩下柳玉坤、穆青丝、云丽与玉鸾四人。

　　柳玉坤深深地凝望着穆青丝，已经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他只想将她看个真切，已慰长长的相思之苦。

　　玉鸾望着柳玉坤专注的神情，心中大为苦涩。云丽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挽着她悄悄地离去。玉鸾尚有犹豫，却又不得不挪动不舍的脚步离去。

　　柳玉坤拉着青丝回到了后院自己的房间中。青丝转身闩上了房门。

　　她轻轻绕到柳玉坤的身后，她把她两只冰凉的手放在柳玉坤的肩膀上。然后，她落泪了。

　　“这是怎么回事？坤，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可知我寻你寻得好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不辞而别？为什么你舍得这满头乌丝，落发为僧？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么地想你吗？你知道我有多么地爱你吗？我知道这是怎么样的大逆不道，可是我不怕。我宁可大逆不道，因为我爱你，为了爱你，我宁愿去死，因为我爱你。为了爱你，我宁愿解尽我的浑身解数去爱你，你知道吗？”

　　青丝说着，跪了下来，她从身后抱住了柳玉坤。她的泪不住地流落。她告诉他，她是如何地害怕，她害怕柳玉坤身上这件袈裟的存在，她害怕因为这件袈裟，从此之后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将是天地之遥。她请求他脱去这件该死的袈裟，让它从此离他们远远的。她不要这样，她不要她最爱的他，从此要一生披上这件该死的袈裟，一生一世木鱼青灯。她泣不成声，几乎昏倒。

　　不！不是这样的！

　　柳玉坤转身，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摇晃着她，怜惜地骂她好傻，难道她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心？他的心里只有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有任何一个女人走进他的视线。他只爱她，如果不能再将她拥在怀中，那么他愿意这一生一世都在木鱼青灯里度过。他不管这样是否很清苦、他不管这样是否很寂寥，他骂她，他埋怨，他问她难道忘了他那“满头乌丝只为青丝留”的誓言？

　　于是，青丝开始撕扯柳玉坤身上的袈裟，她告诉他，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她相信这一切，既然如此，那他就更应该跟她走，脱掉这件阻隔着他们的该死的袈裟，跟着她重新回到宫中……

　　可是，柳玉坤却突然推开了她。他问她，然后又该如何呢？他与她回到宫中，继续偷偷摸摸地继续着彼此的情缘，继续在每个她被要求侍寝的夜里苦苦忍受，苦苦煎熬，苦苦抑制着自己那种自卑难耐与热切思念相互纠缠着的矛盾情绪？不！他告诉她，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累了，很累很累，他已经被这样的日日夜夜折磨得脆弱不堪，既然无能为力改变这个宿命，那么请她谅解他，请她让他留有余地喘息，请她让他守在佛光寺这最后一块栖息地上苟延残喘，让他在这里思念她、爱她一辈子。

　　柳玉坤挣扎着，压抑已久的悲愤顷刻倾斜。他请她离开这个佛门清净地，他请她离开，请她回到她皇后的凤座上去，他不要她再像当初仍是“平阳太子妃”时那般因为彼此的爱而受尽折磨。他说她能有今日也不简单。既然寒煦能给她这么一个万人敬仰的名分，就证明寒煦亦是真心爱着她的，甚至能不管她的过去，这样的爱，确实得来不易。他请她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一生已是如此，又何必苦了自己？不知不觉间他也流泪了。泪滴就这么流落，打在青丝的脸庞。

　　这滴泪，让青丝清醒。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他如此介意她所有所有的一切。原来如此！

　　她突然感觉自己有种决绝的清醒。原来这么久以来，她都只是一直沉迷在与柳玉坤欲爱不能的悲戚里，忘了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开始微笑，这种微笑，柳玉坤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将她拥得更紧，他恳求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他是爱她的，不管是昨日或是今朝乃至以后，他仍爱她，永永远远地爱她。但他请她原谅他的无能为力，他爱她却只能退避到佛光寺中，在点点烛光中暗自惦念着。因为他只能如此，仅能如此。在强大无比的权力面前，他只是一介布衣，他的能力仅能如此。他害怕她的伤悲，他害怕她所有所有的一切不快乐，尽管他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然而，最后她还是推开了他，她推开了他，任泪与微笑混杂。她对他说请等待，请千万等待，等待她给他一个永远的答案。等待她如何的回报他“满头乌丝，只为青丝留”的誓言。

　　说罢，她竟然转身，飘然而去。柳玉坤如何都挽留不住，仅是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伤神。

　　不知何时，玉鸾悄悄地走了进来。她望见柳玉坤那个光亮的脑袋。她望见柳玉坤那双盛满眷恋的眼神。她望见柳玉坤那张至今令她魂牵梦绕的脸庞。

　　她终于望见了，如此之久，她终于知道他的下落。然而这样的结局更让她伤心。原来他的心中，永没有她的存在。不管她为了爱他，失去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他都难以记住。他只可以为了当初的一句誓言，落发为僧，一生一世青灯木鱼！

　　玉鸾终于绝望地转身而去。她顺着青丝走过的步伐走远，心生眷恋，却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