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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魂消散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度万壑千岩,越溪深处。始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翩翩过南蒲。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皖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夜半乐》·柳永

  “我知道……终究是我亏欠了你……”

  寒煦有气无力地说着,倒在了他最爱的穆青丝的怀中。这个怀抱让他释然,这个怀抱曾经是他最向往的天堂。为了这个怀抱,他曾经疯狂过、曾经肆虐过、曾经不择手段过,但如今,一切到了尽头,他却颓然地发现,自己做了这么多,无论是残忍地、温柔地、真心地,都统统只是白费,她的心,依旧不在他处。他原来同平阳一般,得到她的人,却永远没能得到她的心……

  “你告诉我……我做了这么多,你究竟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他依旧不肯放弃,他依旧执着着,执着着纠缠答案。

  可是,穆青丝终究还是摇了头,她不爱他,即便他给了她至高无上的一切。她心里只有为自己舍弃满头乌丝的柳玉坤,从一开始到现在,有了柳玉坤便已足矣,她又怎么可能再爱上寒煦呢?所以,穆青丝并没有执意要杀死寒煦,她只是让他从此变得病恹恹的,他仍旧能当他至高无上的皇帝,但他却再也不能阻止她与柳玉坤相爱了。是的,她的父亲手握兵权,已然羽翼尽失的寒煦又怎敢轻易对她下手呢?

  穆青丝心里也是分外清楚的,毕竟寒煦还是真心爱着自己的,她不忍对他太过残忍。至少她只是不得已地心狠起来,心底深处,却还是有着一股正直的气息,她不想自己一世忠贞于国家的父亲垂垂老矣还要背上一个“叛逆”的罪名。

  “好……真好……”

  寒煦苦笑:“父皇……孩儿知道错了……父皇……孩儿知道今日的一切都是报应……”

  而后,他平静了下来,缓缓地将眼光停留在穆青丝的脸上:“事已至此,只求你日后网开一面,切切要护我昭儿安然成长……”

  瞬时之间,寒煦感觉自己已经和死去之人没有什么差别了。于是,他再不发一言,只是任由何柱儿搀扶着,虚弱地走向深宫……

  三个月之后……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重重宫闱,恰好投射在穆青丝寝宫的窗棂上。明亮是唯一的形容。这样的明亮,似乎跟隆冬的天气极不相称。

  几日以来,太阳都很白、很大、很圆。

  穆青丝站在窗前,透过窗外密布的竹林,在一小块空隙中瞭望天空,以及那个苍白得几乎可以直视的太阳。

  寒煦病情逐渐稳定下来,只是却落下病根,每日咳嗽不止,严重之时还会痰带鲜血。他显得愈发地颓废了,终日里头惶恐不已又懈怠慵懒。从此他果然没有再走近穆青丝半步,只是每天沉溺于礼佛参拜之中,诸多的国事、政事奏折皆由穆皇后代为操办。甚至后来,寒煦干脆直接让皇后上朝立于垂帘之后,听政议事、批阅奏谏。如此一来,宫里宫外便开始有些耳语引人遐思无数。然后,这种风气又蔓延到了朝野上下,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民心惶惶。

  但是,众说纷纭又怎么样呢?世间上有些局、有些谜就是这样,个中原因只有当局者清楚。何况这个当局者手中牢牢稳握着的,是统领江山的10万兵权。

  门开了,云丽带着一队宫女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来。望着穆青丝孤单的背影,云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娘娘,该盥洗了,今天,您又该随皇上上朝了。”

  青丝转身,和往常一样,褪下月白色的纱袍,换上艳红的晨衣,任由着云丽挽住自己柔顺的长发,以双手上下翻飞,很快的一个繁复优雅的灵蛇髻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上朝了?已经三个月了,今天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不能再让柳郎等下去了。我和他分开已经太久了!”

  菱花铜镜之中额带花钿、头插玳瑁金步摇的穆青丝的影像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凶狠。她一字一句地说完,又顿了顿,整理了下自己的思绪便跨出寝宫,朝议政的金銮大殿走去。

  金銮殿上格外的安静,几乎可以听见银针落地的响声。两排朝臣齐齐跪伏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毕恭毕敬地等待着皇上与皇后的到来。

  国舅曹魁此刻也在众大臣之中。只是,他的脸上笼罩着不屑,甚至有些轻蔑。

  他看着这群朝臣连声都不敢吭的现状,打心里地鄙夷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堂堂贵为天子的姐夫,竟然将皇权交给一个女流之辈打理,而将自己这个地地道道的男儿罔顾不理?曹魁忍受不了这一点。更何况穆青丝这个女人还抢了姐姐曹贵妃的宠爱!

  为什么就没有人想到他曹魁呢?为什么就没有人想到曹魁的姐姐曹贵妃呢?

  曹贵妃12岁入宫,被册封为寒煦的王妃,论资历、论背景,整个八王府中谁不知道曹妃统领着八王府中的众多女眷?更何况她还为寒煦生下了皇子昭,就算后来八王爷寒煦登上了龙椅,成为一国之君,众人也都认定,曹王妃就将摇身一变成为母仪天下的堂堂皇后。谁知道到了最后,事情居然半路出了变数,一个废太子的妃子——穆青丝居然捷足先登,成为了新皇寒煦最宠爱的六宫之首——穆皇后!而曹妃这个元配,仅仅只落得一个“贵妃”的封号!

  单单凭这一点,曹魁就时常为自己的姐姐打抱不平,奈何曹妃本性懦弱,不善言辞心计,纵然心有怨恨,也只能在人后愤愤不平,与人之前也不得不对手掌大权的穆青丝毕恭毕敬。但如今不同了,寒煦患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曹魁认为,这是他与姐姐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为什么坐以待毙、碌碌无为呢?倒不如竭尽全力一搏,让他自己来问鼎皇权……为了这个日益膨胀的野心,曹魁显得跃跃欲试。

  青丝和往常一样在凤冠霞帔的装束中,迈着细碎的步子自外殿走来,行走之间,一双凤眼顾盼生辉。金子铸成的凤头钗子随着她的步伐轻盈地摆动,在空气中勾勒出一道道的弧线。她分外的端庄、冷静,容颜姿态叫人难以抗拒,只听她冷冷地说道:“皇位承继,向来是国家大事。昨儿个,皇上正和本宫商量这事儿呢!不知道众位卿家对此如何看待呢?”

  此话一出,空气中便添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青丝凤眼过处,细细揣摩各人的表情,心中早有打算,只是她依旧冷峻,静观其变。

  “还请皇上和皇后娘娘早作打算。江山承继向来是朝廷一大要事,臣认为半点都不容疏忽。”

  右相刘澜说道。

  话音未落,曹魁再也沉不住气,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右眼上一片疤痕随着他语气的昂扬顿挫而显得格外突出:

  “臣以为,按照先帝惯例,太子名位,本当以大小先后分之的,曹贵妃的皇子昭是皇上的嫡出儿子,当然非之莫属的,但是这皇子昭却又年纪甚小,难以临朝,臣愿请旨任太子监,辅助皇子昭早日登位!还请皇上准了臣所奏。再说了,臣是皇子昭的亲生舅父,督导起皇太子来,自然比皇后娘娘要更为贴心的!”

  这番话,好似晴空霹雳,矛头直指穆青丝而去。

  “难道,国舅您认为,皇上若立皇子昭为太子,本宫就会因为一己私心为之不利了?国舅您这是在暗自给本宫定罪了?”

  穆青丝终于开口了,厉声之中泛着一丝威严。

  “自皇上龙体抱恙已有三月,三月之中,本宫无不日夜挂念,照料至深。想想皇上自登基以来,对本宫百般宠爱、信任,是人尽皆知的。本宫我对皇上之情,也是好比真金,再说了,本宫如今统领六宫,六宫里头不管是哪个贵妃生的皇子不是本宫的儿子的?”

  青丝站了起来,以目光冷冷地环视了周遭,继续说道:“昨夜,皇上与本宫本已相约议好立皇子昭为太子,并赐本宫为太子养母,将太子迁至本宫宫中悉心抚育,直至太子长大成人。这本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怎么就总有人借此一事,对本宫百般怀疑、诸多挑剔呢?难不成,是卿家认为本宫我这堂堂一国之后尚未有资格当好皇子昭的养母吗?曹国舅你爱甥心切那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给本宫记住,切莫拿整个江山社稷的安危来满足你自己的某些目的!”

  她格外激动,几乎拍案而起,刁钻刻薄之处,让曹魁哑口无言。

  “刘爱卿何在?”

  她不再理会曹魁的反应,转头寻找右相刘澜。

  “娘娘,臣在。”

  刘澜俯身上前。

  “传皇上御旨,自即日起立皇子昭为太子,即日起迁入本宫宫中,不得有误。另外皇上自抱恙至今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本宫无不忧心挂怀、祈盼龙体早日康复。因此本宫想在举办册立太子的大典的同时,也请佛光寺的和尚们到宫里来为皇上举行诵经祈福大典,这件事就请刘爱卿帮本宫打点一下。”

  终于,穆青丝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这一直以来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无非也是为了佛光寺中的柳玉坤,而借举行册立太子大典之机将柳玉坤接进宫来,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看见刘澜俯身接下了自己的懿旨,青丝心中大感兴奋。尽管在众人面前,她已是尽量克制,不过喜悦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她的表情变化,被一旁的云丽看在眼里,看着主子的种种,云丽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曹魁孤立无援地站在众位大臣之中,他偷偷地看了看金銮殿上那个高高在上却又一脸病态的寒煦。只见他满脸惨白,有气无力地斜靠在龙椅之上,苟延残喘、无可奈何地任由着穆青丝借以他的名义,操控着所有的事情。

  曹魁心头闪过“傀儡”这个字眼,他总算是明白了!穆青丝对朝政之事是筹谋已久、志在必得的,他心知自己如此纠缠下去,肯定没有什么结果,弄不好还会惹上杀身之祸。更何况,穆魏钊手中掌握着的10万兵权。曹魁知道,硬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心里盘算着皆不合算,与其硬碰,不如暂且退缩,养精蓄锐,等待来日寻找更好的时机。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适时进退,才是最明智的。

  思量至此,他不再坚持,只是强颜欢笑。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了国舅曹魁的阻碍,穆青丝的计划进行得十分的顺利。

  穆青丝如期在一个冬天灿烂的早晨,由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陪伴着,在皇宫城楼之上举行了由她一手精心策划的“太子册立大典”。

  城楼之下,是汹涌的人潮。

  城楼之内,穆青丝穿着华丽典雅的皇家朝服,一手拉着年仅4岁的新太子昭缓缓地走下那辆同样是华丽典雅的皇家车辇,雍容华贵、仪态万千。她的脸上是无限的光辉和明媚。她沐浴着冬日早晨的阳光,她觉得眼前浮现的,是一团团闪亮的光环。穆青丝终于登上了高高的城楼。

  她低头,再次在人群之中看见自己年迈的老父。如今穆老将军的地位不同了,他既是掌握兵权的三军统领,又是皇后娘娘的父亲。此刻,他就在众臣的簇拥下,安坐在帐幕之中,以一种极为奇怪的态度,静静仰望着这个由女儿一手亲自安排的所谓的“册立大典”。

  父女连心,虽然距离遥远,但穆青丝却还是很快便感应到老父看着她时那股怪异的眼神了。

  突然之间她仿似又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一帘红色的龙凤盖头盖在她的头上,入宫的仪仗鼓乐声声催促,喧天闹地。花样的16年华,她进入皇宫嫁与平阳太子为妃。那时候的她格外忐忑,不知所以,极度迷茫地忐忑。她不知道在自己的前方等待着她的,将会是如何的一番景象。

  接着父亲那只宽厚的手覆盖在她的肩头,透着冰冷的红绸嫁衣,传来温热。那是一种万马千军、奔腾万里所挥发出的豪气,那更是足足怜爱了她16载之久的慈恩。

  父亲曾给她的是无限的怜惜。她曾在过去的无数个黑夜,回忆父亲慈爱的怜惜,度过孤寂。而如今时过境迁,太多太多的事情发生了,当她再次与父亲相遇之时,却已物是人非。

  一切已不是从前。

  欢呼的声浪席卷而来,穆青丝已是至高无上。

  只是,谁也没有发现这一切的仪式,皇后娘娘并不感到留恋。她匆忙地应付着,双眸过处,却有更深的眷恋。

  柳玉坤……

  她在欢呼声浪中,不自觉地将目光停留在佛光寺的方向。

  一个身影在她的眼前生成。那就是她的柳玉坤。她苦苦思念着、苦苦爱恋着,甚至为了能与他一圆鸯梦,而不惜用尽一切手段铺垫好往后的道路,安排下今日的一番盛典。

  她在内心深处承认自己变了,再不是从前不食人间烟火的穆青丝。唯一不变的,是她那颗爱着柳玉坤的心。

  望着城楼下匍匐的人群,穆青丝的心中升腾起一股膨胀的满足感。

  “从此往后,天下之人,又有谁能再将我和坤分开?”

  想起往日那些株连九族的罪名,她忽然冷笑。从此往后,这些条条律例,对她——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而言,只能成为一场烟消云散的记忆了。

  思量至此,她微微一笑。

  坤……

  她在心里呼唤了无数次柳玉坤的名字。这一次,她无论如何,再也不要放开那双紧握着柳玉坤的双手了。

  在如此轰轰烈烈的册立大典中,只有曹魁始终保持着沉默,右眼上那片片疤痕此刻正配合着以一种冷峻的目光凝视着城楼上的穆青丝。他的心中有万分的不忿,他实在不舍皇权这样就落入了穆青丝的手中,又奈何自己如今根本没有改变这个事实的能力。

  “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从那个高高的地方拽下来的!”

  他狠狠地盯着穆青丝,不知不觉间,仇恨淹没了他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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