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重相会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慢》·姜夔

　　皇后寝宫，灯烛煌煌。光波梦幻般在帷幄、屏风摇曳浮动，金丝镂空的熏笼里，瑞龙脑散发着紫雾般的香气。

　　光着脑袋的柳玉坤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被接进了穆青丝的寝宫。

　　穆青丝怔怔地直视着菱花镜，灯影梦幻之间遐思无限。直到铜镜里面浮现出那张久违了的柳玉坤的面容。她的手顿了一下，蓦然回首。

　　“坤……”

　　她飞扑上去，投入柳玉坤的怀抱。情人久违的气息，又再次弥漫在她的感官之中。

　　真好。她沉溺在柳玉坤的气息中，深深地、不停地吸气。她太渴望这种气息了，她太想念这种气息了。分开了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终于回归到他的怀抱里。这是她等待的，这才是她真真正正等待的。

　　他不知道，她为了这一天的来临，付出了多少。

　　他不知道，她为了这一天的来临，改变了多少。

　　“青儿……”

　　柳玉坤将她搂得紧紧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手轻轻地将她头上金镶珠排簪从云髻里慢慢抽出，一头浓密柔软的黑发便如瀑布般泻下。

　　“青儿，柳某人又像做了一个梦。”

　　他苦笑，抚摸着她一头柔软的发说道。

　　“可这一次，这样的美梦永远不会醒了。”

　　她笑着看着他。她拉着他的手走到楼台前面，指点他看楼台之下的一整片山河。她的话语中，突然多了无限的豪迈。

　　她让他看着，好好地看着眼前壮丽的一切。然后她告诉他，从此以后这片河山是他们的了，是她穆青丝和他柳玉坤的了。寒煦已然成了一个形同虚设的废人，老皇帝处心积虑想要阻止的一切，今天终于还是发生了。从此以后，他们永远在这片河山上相爱，再没有人会因为他们的身份而将他们分开……

　　青丝说得动情真切，不曾发觉柳玉坤脸上掠过的一丝黯淡。他拥着她，要她好好地歇息，他拥着她，说她劳累了。他平静地告诉她对于他来说，今生有她便已足够了。他不在乎是否能拥有更多，他只在乎、庆幸、雀跃今生今世还能有再将她拥在怀抱中的机会。

　　他问她知道吗？在佛光寺的这段日月，他有多么的恐惧，他真的害怕过，他怕从此再无法见到她，他怕从此真的要与她天人永诀。每当佛光寺的晚钟响起，他就会苦苦地等待，等待她能够悄然地进入他的梦乡。而每当佛光寺众僧在晨课之上的朗朗诵经声将他从梦中吵醒时，他又会极度颓废，因为睁开双眼，她便在梦中翩然消失，他要面对的依然是孤寂的青灯木鱼……

　　然后他面壁，他求佛保佑他能断了尘世的念想。他不要再见到青丝，但他又渴望她一切安好。他不要再爱着青丝，但又割舍不下她的一颦一笑。

　　佛光寺中佛法高筑的围墙、香火缭绕的虔诚并没能隔断他对她的爱恋，反而使思念更浓、爱恋更浓……

　　他诉说着，问她是否知晓。

　　她微笑了，表情从先前的豪迈回复到了温柔，仿似她与他之间没有太多的故事，她仍旧是当日唐城县书房中的落难弱女子。

　　她用手抵住他的唇，笑言他原来是个爱开小差的小僧侣，人在佛光中，心在青丝处。

　　她的双手缓缓地、缓缓地攀上柳玉坤的肩：

　　“坤……爱我……”

　　一声呼唤无限温柔，妩媚入骨。这才是她，这才是被柳玉坤燃亮的穆青丝，她的妩媚一生一世只为柳郎展。

　　帷幔低垂，灯光朦胧。青丝终于疲累地沉沉睡去。这是她多年未曾有过的安然一觉，乃至于太阳慢慢地升高她都丝毫未曾察觉。

　　象征天亮的第一缕阳光就在不知不觉间穿过宫闱的红墙，透射在皇后穆青丝的窗棂之上的。

　　她幽幽地睁开双眼，却在身旁寻不见柳玉坤的身影。

　　“坤！”

　　她惊讶地坐了起来，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唯恐昨夜的缠绵只是黄粱一梦，如今一梦已醒，一切又将重入虚无。

　　“坤……坤……坤……”

　　空气中充斥着青丝的切切叫唤，唯独不见柳玉坤的回答。

　　一刹那，冷汗从青丝的额头一直蔓延到后背，她从锦榻上窜了起来，顾不上赤裸的身体，正要寻找柳玉坤的踪迹。

　　就在这时，冷不防一把冰冷的利剑从身后抵了上来。

　　“谁在身后？”

　　这突然的变故让青丝的心沉了下来。她发问。

　　“终于，你我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接着身后之人发出了一阵冷笑。

　　“你绝不会想到是我的。可惜啊可惜，可惜我终究还是迟了一步，皇帝还是逃不开被你牵制、架空的噩运。”

　　到底是谁？

　　乘着身后之人冷笑的空档，青丝断然抽身，转身一看。

　　身后握剑之人竟是玉鸾！

　　“玉鸾，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你可知本宫寻得你好苦？”

　　见到玉鸾，青丝沉下脸来，这些日子她寻遍了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不见她的踪影，如今却又突然出现，着实令穆青丝感到意外。

　　“寻我？你寻我何来？”

　　谁知，玉鸾依旧冷眼望着穆青丝。

　　“皇后娘娘……也许我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日后究竟该如何称呼你了……”

　　“玉鸾，你究竟想干什么？”

　　青丝发觉玉鸾神色不对，赶忙问道。

　　“你知道你在干些什么吗？还不赶快把你的剑移开！”

　　她低沉地勒令道。

　　可是，玉鸾纹风不动，根本不理她的言语。

　　“不，我忍了很久了，今天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抢我的郎君？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郎君无论如何总是要对你一往情深？”

　　玉鸾显得格外的激动，她忿忿不平地追问。

　　“你知道我有多爱我的郎君吗？你知道他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爱的男人吗？我不像你，一出生便是将门之女，我不像你，花样年华便能被选入宫中，平步青云。我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女子，为了在这皇宫之中立足，我忍受着什么的屈辱？你知道吗？当你厌倦了你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之时；当你用尽方法想要逃离这个富贵乡之时，你可曾想到过我？你可曾知道我无日无夜不在等待着荣华、等待着富贵？”

　　玉鸾说着，又向穆青丝逼近了几步。

　　“当你不顾生死，与柳玉坤恩爱缠绵的时候，你可曾想到过，那个把你抱在怀里的男人，是我玉鸾今生今世唯一爱着的男人？你可曾知道为了这个男人，我忍受了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你可曾知道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折磨？”

　　一滴泪流落，玉鸾激动得无法自拔。

　　“当然，你不会理会这些，你不需要理会这些。因为你是王妃、你是皇后，你是高高在上的。然而，你可曾想过你的自私？你已经拥有了一切、可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柳玉坤？为什么你还不肯让他死心？让他回到我的身边？你霸着他，你又能怎么样吗？即使当今的圣上病体缠绵、无法临朝，但毕竟仍是高高不可取代的一国之君，他仍旧是你今生无法更改的丈夫！”

　　“玉鸾，住口！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吗？”

　　看着失控的玉鸾，青丝很是吃惊。

　　“我没有胡说。断魂香损人心神于无形，果然厉害，只可惜我太迟告知皇上了……”

　　“原来是你！原来当初告诉寒煦西域檀香里有断魂香的人是你！”

　　听到玉鸾亲口说出的话，穆青丝才骤然醒悟。

　　“是我，是我出卖了你，又怎么样呢？你夺了玉鸾的夫君，玉鸾我又为何不能出卖你一次？”

　　谁知道玉鸾竟然无所谓地笑了起来。

　　“玉鸾，你好傻。我的傻妹妹。你知道吗？你跟了本宫这么久，本宫有哪件心事不是你知晓的？在本宫的心里，你不是女婢，本宫一直都如亲妹妹般对你啊。”

　　青丝说，企图靠近玉鸾。她想伸出双手将她抱住，给予她温暖，让她知道她怜惜她的心情。

　　“你知道吗？你失踪的这段日子，本宫到处找你。来，玉鸾，回到本宫的怀抱中来，你跟了本宫那么久，以本宫的武功修为，你应当知道你杀不了本宫的。来，玉鸾，好妹妹。来到本宫的怀抱中，过去的事情，让我们都忘了。不管怎么样，本宫都会告诉玉坤，你仍然是他的妻子……”

　　青丝真诚地说着。这些话语，的的确确是她最想说的。如今她是一个傀儡之后的操控者，是至高无上的，过往的一切谁是谁非，她都可以不用再追究了。可是，她想让玉鸾知道，她是真心把玉鸾当妹妹看待的，她希望玉鸾依然能如从前一般跟随她的左右。她希望在自己与玉鸾之间，今天早上的这场纷争，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她是真心希望如此。

　　而至于柳玉坤，青丝禁不住黯然。不管怎么样，玉鸾爱着柳玉坤都是不争的事实，同为天涯沦落人，她又怎会不知苦恋一个人的那份悲痛呢？所以，她真的愿意妥协，她愿意让玉鸾仍旧当柳玉坤名正言顺的妻子，毕竟古往今来、三妻四妾亦是男人无可厚非之事。

　　“算了，皇后你不要在自己骗自己了，你如此爱着柳玉坤，你真能容得下他的身旁还有另外的女人吗？”

　　玉鸾并不能感受到穆青丝的一片诚意，她的心早已破碎，很多很多的事情，任是如何的姹紫嫣红，但在她眼里早已是支离破碎。

　　“我曾以为，将断魂香的秘密告知皇上，便能借助他的手，除去你这个我永远无法战胜的敌人。我要报复，我要让柳玉坤知道，他的心里没有我，他也永远没有办法与你百年好合，却没有想到，皇上竟然也爱你至深，宁愿死、宁愿今日如此颓废，也不忍心拆穿你的阴谋，反而将我秘密幽禁在飞燕阁……”

　　回忆起被寒煦幽禁在飞燕阁的那段日子，玉鸾仍然心有余悸，但恰恰因为有那段日子，让她的心变得更加地决绝，她不能再等待了，她决定自己动手，就算死，她也要亲手断送了穆青丝的性命。她要让柳玉坤知道，她得不到的爱情，任谁也无法得到。

　　“真是苍天有眼，让我遇到了恩人，若不是他将我从飞燕阁中放了出来，我又怎么有今天这个机会呢？所以这是天赐良机要我绝了你的后路，所以，穆青丝，你受死吧！”

　　说着，玉鸾举剑狠狠地朝穆青丝刺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传来柳玉坤的一声大吼：

　　“玉鸾，住手！你疯了吗？”

　　紧接着，他冲了进来，用身体挡住了玉鸾刺向穆青丝的剑尖。

　　剑尖锋利，马上在他的胸口划开一道深深的伤痕。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滴了下来。

　　“坤！你这是何苦？”

　　看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变故，穆青丝与玉鸾几乎同时喊了起来。

　　“你……你这是何苦？为什么？为什么你如此爱他？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舍弃自己的名利、荣华富贵，甚至生命来爱着这个根本不属于你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却仍然得不到你的一丝怜惜呢？”

　　看着柳玉坤深深的伤口，玉鸾哭了，她痛苦地丢掉手中的利剑，喃喃地说着。

　　门口被喊声惊动的内侍太监跑了进来，看见眼前的一幕，吓得怪声怪气地大声吆喝起来：

　　“大胆玉鸾，竟然公然行刺皇后娘娘。来人啊，把她给我五花大绑捆起来，等候处置！”

　　于是，几个禁卫武士闻声跑了进来，将手铐铁镣披挂在玉鸾的身上。在那沉重冰冷的刑具下面，玉鸾显得那样的渺小，但是她的脸上毫无惧色。她再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她已经死了，柳玉坤已经用他鲜红的血液彻底地将她杀死了。

　　“青儿，求你放过玉鸾。”

　　谁知道柳玉坤突然从穆青丝的怀中挣扎着跪了下来，不顾胸口不住流血的伤口，他竟然跪了下来，为一心想要报复自己的玉鸾、自己的妻子求情。

　　“青儿，答应我，让她走，让她从此离开皇宫这个伤心之所。因为我知道，这一路以来，我都亏欠她太多太多了。我知道她爱我，我知道她一心为我，可是没有办法，今生今世，我柳玉坤爱的就只有青儿你一个。我如此的渺小，我无能为力，所以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冷落她、伤害她。所以，今天，就在今天，青儿，答应我，让她走，让玉鸾离开这里。她已经受到了很多伤害，我们不能再这样地伤害她了。”

　　柳玉坤的话，让穆青丝极为动容，她突然感到惶惑，这就是玉鸾最后的下场吗？她知道玉鸾的伤心之处，但她也知道玉鸾今天所犯下的罪名有多么的严重，自己已是一国之后，而玉鸾今天的举动，除了以死谢罪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宽容的余地了。

　　只是，柳玉坤的一番话让她震撼，他心中自觉对玉鸾亏欠有余，而青丝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来人，还不赶快给我宣御医！”

　　穆青丝抬头大叫，又将柳玉坤揽在了怀中，她安慰他放心，御医马上就会来了，他所受的伤只是轻伤，稍加诊治就会没事的。而至于玉鸾，她要他放心，她待玉鸾便有如亲姐妹一般，又怎么忍心伤害于她呢？

　　最后，青丝闭上眼睛，对拿住玉鸾的那几个禁卫武士摆了摆手，意思是，放了她让她走。

　　她不想看到玉鸾离别的一幕，她不想再知道玉鸾以后何去何从，她不想再让玉鸾点点伤心至深的泪水震撼到自己的灵魂，她不想再看到玉鸾如行尸走肉般不知何处容身的孤独与凄凉在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折磨着自己，所以她闭着眼睛，她不忍再见。毕竟玉鸾陪伴着她度过了无数个年年月月。

　　不管如何，玉鸾，去吧，去吧，安静地去吧。尽管你满心伤痕，但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好生静养，总有一天，伤痕还是能够愈合的。

　　青丝摆过手之后又想，玉鸾与自己的恩怨是不是就在她如此轻易地摆一摆手之间两清了，这样究竟是不是最好的结局、最后的答案、最终的皈依？

　　但是，不管如何，去吧！去吧！玉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