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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天净沙,直须看尽洛城花(2)

  不多时,东边旭日冉冉二升,映射在雪地之上,折出无数道色彩缤纷的光芒。

  夕颜只觉得刺眼,拿手挡了眼睛,透过指缝,却只见到一个人影,踩着那些耀眼的光而来。

  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样,然而却知道他走得很慢,步履缓慢而沉重。

  夕颜的心也随着他的脚步逐渐沉重起来,当他终于走近,她只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千百年之久。

  她随着他走近而不断抬起的头,此刻不觉酸痛不已,反倒是一双眼睛,不知是因为被光芒所刺,还是因为捂得太久而隐隐酸痛起来。

  她仿佛不认识他,因为她确是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人;可是分明又是这样熟悉,再熟悉不过的--

  “子彦。”她颤着声音唤了他一声,缓缓站起身来,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他左脸上,那块冰凉的物件。

  子彦没有笑,在夕颜所能见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看着她。

  右眼看着她,左眼,透过左脸上那银质面具,同样看着她。

  夕颜的手终于触到那片面具,霎时间只觉得冰凉的触感顺着手指,便直达自己心底。

  “子彦,怎么会这样--”她声音哑然,却依旧掩饰不住惶然与恐惧,“怎么会这样--”

  面前的子彦却依旧没有动,甚至神情,眼波,统统没有动。

  夕颜只觉得害怕。这不该是子彦,不该是那单纯善良,将所有心思都摆在脸上的子彦。

  正在这时,皇甫清宇却从寺门口走了出来,见到眼前的情形,眸光一黯。

  子彦的目光终于转动起来,看向她身后,皇甫清宇站的地方。

  夕颜随着他的目光转身,见到皇甫清宇有些暗沉的脸色,先是一怔,随后再转过头来,便急急的要去揭子彦脸上的那片面具--

  “不要。”子彦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亦是前所未有的暗哑,低到不能再低,“会吓到你的。”

  他终于开口,却让夕颜止不住的想哭。

  “我不怕。”她看着他,低声道,“你忘了从小我胆子就一直很大吗?”

  子彦嘴角微微一勾,脸上终于绽开见到她以来的第一丝笑意:“可是颜颜,我不愿意被你看见。”

  分明是在笑,可是却让人觉得那样痛,那样惨淡。

  夕颜说不出话来,与他相视许久,终于缓缓缩回了自己的手。

  “我听说,”他的声音终于有一丝明朗起来的感觉,“听说你有身孕了,恭喜你。老七,也恭喜你。”语罢,他看了看夕颜的腹部,“有两个多月了吧?”

  夕颜身上微微一僵。两个多月前,也正是她答应嫁给子彦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腹中会有这个孩子。

  僵硬的身子被人揽进怀中,原是皇甫清宇上前来,用自己身上的大氅护住她,才看着子彦,微微一笑:“多谢十六叔。十六叔来找皇祖母?她老人家刚刚用了早膳,这会子正得闲,十六叔来的刚好。”

  子彦点了点头,终也没有再看夕颜一眼,侧身走进了寺中。

  “回去了!”眼见着夕颜仍旧回不过神来,皇甫清宇伸出手来,轻轻捏住了她的鼻间。

  夕颜这时方才蓦然回神,却猛地推开他:“我有话跟子彦说,你等我片刻。”

  皇甫清宇就那样被她推开,眼见着她匆匆忙忙朝寺内追去,嘴角微微一沉,脸部的线条也冷硬下来。

  “子彦!”当夕颜终于追到子彦之际,他正站在后园中的水池旁,怔怔的出神。

  蓦然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见是夕颜的时候,他因看着一样东西太久而干涸的双眼微微一痛,竟然直直的就落下泪来。

  夕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不敢再走近一步。

  子彦转过身,背对着她:“颜颜,还有什么事吗?”

  “子彦…”夕颜强迫自己忽略自己方才看到的情形,低声道,“子彦,我是来告诉你,你不要太相信太后,她不是真心对你好的…”

  半晌之后,才闻得子彦一声轻笑:“我知道…可是这世上又有谁会真心待我好?至少,母后她还愿意假装对我好,就算是这份费尽心力的假装,对于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可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给我这样一份假装。”

  “颜颜,你跟他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到这山上来。这里终究是太冷清,你不会喜欢的。”

  语罢,子彦再没有作停留,大步朝着太后所居的别院而去,留下夕颜一个人站在原地,想着他的话,久久回不过神来。

  “可是这世上又有谁会真心待我好?”

  他平淡的语调,最终,却成为了夕颜心中最大的痛处。

  回英王府的路上,温暖的马车内,夕颜躺在铺了厚厚绒垫的车厢内,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皇甫清宇坐在对面,偶尔抬头看看她紧闭的双眼,多数时间也只是自己闭了目养神。

  结果一直回到英王府,两个人也没有说一句话。

  夕颜揭开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毯,当先下了马车,候在门口的银针忙的上前,为她披上准备好披风。

  夕颜这时方才看到林瑞雪竟然也候在府门口,见皇甫清宇从马车上下来,她便笑着迎了上来,接过婢女手中的大氅,亲自为皇甫清宇披上:“七爷可算回来了。”

  皇甫清宇淡淡一笑:“这几日我不在府中,辛苦你了吧?”

  林瑞雪微微垂眸,笑了笑:“妾身该当如此,并不觉辛苦。”

  那一厢,夕颜将银针递过来的暖壶捧进手心,头也不回的走进了王府。

  当天夜里皇甫清宇也没有过来曦微园。一直到将近子时银针才想起来提醒夕颜吃药,一时间忽然察觉到了奇怪的地方--

  夕颜自回府之后便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而皇甫清宇见她如此的情形也没有任何表示,似乎连崔善延也忘了来提醒夕颜用药。

  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太过不同寻常。

  于是趁着夕颜服药的时候,银针才忍不住试探着开口:“侧王妃,您与七爷…闹别扭了吗?”

  “没有。”夕颜迅速的应了一声,放下杯子,微微朝药盒内瞥了一眼,见只剩了一颗药,忍不住微微一怔。

  想起先前,自己的身子似乎确实是前所未有的不济事,服了这些药后,确实是好了许多,近来也再没有出现身子虚软的情形,想来,应该也可以不用吃这药了。

  提起药,却又忍不住想起了子彦的脸。夕颜的心猛地沉下来。

  他才十九岁,正当最好的年华,若不是因为她,可能他仍是当初那个纯良的少年,即便孤独,即便凄清,却决不至于如今的模样。

  一切皆因是她。

  夕颜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却仍旧难以抵挡内心的阵阵疼痛。

  银针只当她已经睡下,留好烛台,刚要出门,却忽然听到夕颜的声音:“银针,把蜡烛灭了。”

  银针一怔:“侧王妃,您不是吩咐每晚都要留一盏…”

  “不用了。”夕颜侧躺着,喃喃道,“以后都不用了。”

  子彦要因她而承受这样的痛苦,而她又凭什么享受安宁?

  那些他因她而经历的苦痛,就让她也一并来承受。

  她陪他,一起永堕黑夜。

  园子里,某株榆树上,一直躺在树枝上看着那个房间的南宫御倏地坐起身来,下一刻,却见她身边的那侍女嘟哝着走了出来,只留下那个陷入暗夜的房间,独留在安静的夜里。

  顿了片刻,他才似是明白了什么,又缓缓躺回了那冷硬的树枝之上,不多时,从怀中取出一只短笛,放到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原本悠扬悦耳的低声,此刻却如箫声一般低沉回环,幽幽绕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极远。

  屋内,在黑暗之中不能自制垂泪的夕颜,蓦地听到了几乎清晰在耳的笛声,倏地坐起身来。

  只一瞬,她便想到了南宫御。

  昨日,当她拼尽全力挣开他之时,他只说了一句:“不管我是南宫御还是沐飞扬,从今往后,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必定在。”

  如今,是他在外面?

  而此时此刻,这样的深夜里,京城的大街上却还急速奔驰着一匹骏马。

  穿过大街,进而转入小巷,终于在独舞的小店前停了下来。十一翻身下马,不顾满身的风雪便冲进了店内。

  独舞一见他到,顿时松了口气,朝他使了个颜色,看向独坐在角落里,一边饮酒一边赏雪的皇甫清宇。

  十一大步上前,一把关上窗,回头看向皇甫清宇:“七哥,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眼前的雪景倏地消失,皇甫清宇也不以为意,低了头继续喝酒。

  十一眼见着独舞脸上的疲态,微微有些急了:“七哥,你要喝酒我陪你去别的地方喝,先让独舞休息罢?”

  皇甫清宇这才看了他一眼,再看了独舞一眼,微微一笑,起身给独舞道了谢,取过自己的大氅便往门外走去。十一见状,匆忙跟独舞说了两句话便跟了上去。

  皇甫清宇没有骑马,十一便牵着马走在他身边,两个同样清隽的男子,便一起走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她见到十六叔了。”许久之后,皇甫清宇才开了口,语气冷淡的道。

  “啊?”十一怔了片刻,随即才回味过来,“七嫂?那她与你闹别扭了?”

  皇甫清宇微微摇了摇头:“没有闹,甚至,安静到异于寻常。”

  “那她心里定然还是怪你的。”十一暗自叹了口气,半是为皇甫清宇,半是为自己这半天费劲的猜度。他早该想到,能让他七哥这样一反常态的,除了夕颜,不作他想。

  顿了顿,十一又道:“那七哥你先前说,要和七嫂去别的地方过除夕,现在是怎么打算的?”

  皇甫清宇缓缓抬起手来,接了一片雪花在手心,看着那冰冷的白色逐渐化为一滩水渍,才轻笑了一声,眸光微冷,淡淡道:“没有打算。我给她时间,看看她要用多久,才能从她师兄,她的子彦那里回头,想起这世上,还有我皇甫清宇这么一个人。”

  十一怔住,转头看着皇甫清宇的脸,半晌之后,终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暗夜中,低缓的笛声一首又一首的响起。吹笛的人似乎不累,而听着笛声的夕颜,处在完全的黑夜之中,竟也不觉害怕。

  只是疼。心疼,头疼。

  她不是洒脱的人,从来都不是。

  一如将当年凌照的事,压在心头这么多年,她任由天下人都骂自己是祸水,却从不辩解半句。却不是因为原谅,独力承受下来,只是因为恨,噬骨的恨已经由不得她去辩解,宁愿让这份恨意更加深刻,更加彻底。

  直至心如死灰。

  然而外间吹笛的那个人却是不同的。她心头分明知道。

  他不过是骗了他,用一个假的身份骗了她,可是却从来不曾伤害,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有。

  可是偏偏,她恨欺骗。

  夕颜的心仿佛被那些笛声揪着,缠绕着,微微有些透不过气来。

  整整一夜,她在这种折磨之中,始终未曾闭上眼睛。

  天将亮起来之际,外面的笛声才终于逐渐淡去,终于消失不闻。

  夕颜心头仿佛猛地一松,随后,却不知为何仿佛更加沉重。她深吸一口气,倏地跳下床来,跑到窗边,打开了窗页,看向白雪弥漫的园子。

  竟然下了一夜的雪。如果南宫御在外面吹了一整夜的笛子,那他在何处躲避风雪?

  一瞬间,她胸中不知何处来的郁结之气,朝着园中大喊了一声:“南宫御!”

  榆树,枝干上,男子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来之不易的微笑,微微抿了抿干涩的唇,看着窗口出探出半个身子的夕颜,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夕颜还未看到园中有任何的动静,却先惊动了银针,只见她匆忙进屋子来,一见夕颜光着脚站在窗口,顿时大惊,忙的抓起披风披到夕颜身上:“侧王妃,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仔细着凉。”

  夕颜被她强拖着回到床榻,重新回到温暖的被窝,心却始终在园子外,便借口自己还要休息,打发了银针之后,便静静等待着。

  然而,许久之后都没有动静。

  正当夕颜怀疑南宫御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两声轻微的叩窗声,几乎立刻便冲上前去打开了窗。

  窗外,南宫御抱着双臂站在那里,脸色被冻得发青,双唇又干又涩,全身上下都是湿的,分明是雪融化之后的痕迹。

  夕颜看着他,他亦看着她。

  终于,她笑了出来,随后,却又止不住的流下眼泪。

  “南宫御,亏你自诩聪明无双睿智无二,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的模样?”

  一如从前斗气嘲弄的口气,让南宫御微微怔了怔,随后,他脸上勾起和从前一般不羁的笑容:“还不是因为遇上了一个刁蛮天下无双蛊猾独一无二的花夕颜!”

  语罢,他亦一如从前,无所顾忌的翻窗跃入了夕颜的屋内。

  夕颜心头总有隐隐的不安,一把拉住他:“你怎么自说自话便进来了,快点出去。”

  他挑眉看着她:“从前也是这样,没什么不妥呀?”

  夕颜总觉得不自在,然而看了看他湿透的全身,却终究没有说什么:“我让人给你找一套干净的衣衫来。”

  “不用了。你去寻,传到了你家相公耳中,岂不又是一桩麻烦?”

  话音刚落,忽然再次响起了叩窗的声音,夕颜心中猛地一惊,却见南宫御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自己起身去开了窗,不知从什么人手中接过一套新的衣衫,径自走到屏风后面换了起来。

  一瞬间,夕颜几乎立刻又想到了他是大楚豫亲王沐飞扬,不是南宫御,待他出来,忍不住拿起软垫上的薄毯便朝他扔了过去。

  “颜颜。”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躲开了薄毯,捉住夕颜的手臂,看着她满脸的怒容,“我是南宫御,我就是南宫御,好不好?”

  夕颜一怔,随后冷哼了一声,狠狠踩了他一脚。

  他佯装疼得拧起眉头,明明软榻就在身前,然而他一见那软榻,身子一僵,随后竟转身走向夕颜的床榻,仰着便倒了下去。

  夕颜终于明白自己心中那不安的感觉从何而来。便是从前,南宫御每每这样肆无忌惮的进出她的屋子,她亦安之若素;可是自从她和皇甫清宇圆房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如同从前一般进入她房中。

  她又是尴尬,又有隐隐的担忧,想了想,坐得离他远远地。

  房间中一时安静下来,夕颜坐在椅上,沉默了片刻,一颗跌宕的心却逐渐安份下来,心绪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沉重,仿若两座大山移出了一座,整个人也微微轻松起来。

  想起子彦,她倏地站起身来,来到南宫御身边,毫不客气的将他拖了起来:“南宫御,你帮我一件事。”

  南宫御看着她,不屑道:“刚刚认回师兄就想指使我做事?”

  夕颜登时恼怒起来:“南宫御,你说,为什么用南宫御的身份骗我那么久?”

  南宫御立刻投降认输:“你说,什么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夕颜却又沉默下来,眸光也黯淡无光,许久之后方才道:“子彦的脸受伤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医好他,好不好?”

  “那个十六王爷?”南宫御挑了挑眉,“你怎么不跟皇甫清宇说去?他不帮你?”

  夕颜呼吸微微一窒,垂下眸来:“若不是因为我与他,子彦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而且他与子彦一向有隔阂…再者说,你号称小医仙,他的医术能好过你?”

  “你知道他懂医术?”南宫御眼中忽然精光一闪,紧紧看着夕颜。

  夕颜有些莫名:“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他又不像你…你到底帮不帮?”

  南宫御不由的轻笑了一声:“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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