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忆少年，断肠人去自经年(2)

　　是不同的，一定有哪里的不同的。眼前的夕颜，虽然还是那般容貌，可是整个人看上去，却是大大的不同了。

　　他尚在迟疑，那一厢，夕颜已经被突如其来的不适感惊醒，缓缓睁开眼来，却蓦地看见站在床边的陌生男子，心头顿时大骇，猛地坐起身，以戒备的眼神看着他：“什么人？”

　　“七嫂！”十一只以为她刚睡醒，一时没有认出自己，忙的唤了她一声，“是我。”

　　“你？”夕颜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仿佛是看出他不会伤害自己，竟不慌不忙的笑了起来，“我倒不知你是谁？”

　　十一微微一惊，拧眉看向她：“七嫂你——”

　　夕颜只觉得好笑：“你唤我作什么，七嫂？”

　　十一霎时间明白了什么，脸色顿时苍白如纸：“你不认得我了？”

　　这话，再加上他的脸色，夕颜亦隐隐察觉到古怪：“我该认得你吗？”

　　十一顿时僵在原地。

　　夕颜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问一些什么，可是她刚站起身，突然便听见外间传来水蓝的声音：“郡主，您醒了吗？可是需要些什么？”

　　十一脸色微微一变，深深看了她一眼，闪到了床边的屏风后躲了起来。

　　夕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然没有要将他赶走的意思，只是朝着门外道：“没事，我起来喝口水。”

　　房门突然被推开，走进来的却是南宫御。但见他浅笑着上前，将夕颜揽在了怀中：“要喝水，便让她们去取热的来，凉的怎么好喝？”

　　夕颜的笑意微微有些僵：“你怎么进来了？”

　　“唔。”南宫御在床边坐了下来，笑道“今天去校场阅兵，又和几个将军聚了聚，也没有回来看你。不是赶着你起身，巴巴的进来看一眼？”

　　“净胡说。”夕颜心中想着藏在屏风后的那人，心神有些不宁，在他身边坐下来，“那你还不赶紧去休息？”

　　南宫御缓缓凑过脸来，忍不住想亲她。

　　夕颜忙的一偏头，避开了，道：“满身的酒气，别弄脏了我的床褥，还不走？”

　　“狠心的颜颜！”南宫御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却还是笑着站起身来，“那我走了，你早点睡。”

　　夕颜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开，房门再度关上之后，忙的转到屏风后，却蓦地看见屏风后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先前那个男子的身影？

　　夕颜心中不知为何一空，在房中四处转了一圈，依旧没有发现他的身影，终于作罢。

　　只是心头却不免生了疑惑——那人竟然说她应该认识他，而且还唤她作“嫂”！

　　夕颜在床榻上坐了许久，终究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心神不宁的躺了下来。

　　十一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情从夕颜房中离开的，只是听着她和南宫御亲昵，他便不自觉的想到自己的七哥，终于再也呆不下去，也不再问夕颜为何竟会不认得他，悄无声息的就离开了。

　　然而，当他悄然转过宫殿的回廊，却蓦地听见身后传来的轻笑声：“我说是谁，原来是十一王爷。”

　　南宫御就站在他身后，三根大柱开外的位置，状似慵懒的看着他。

　　十一既不惊也不乱。从南宫御进入夕颜房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是瞒不过这位号称“战神”的豫亲王。因此他也只是转过身，淡淡道：“豫亲王，久违了。”

　　“难得十一王爷大驾光临，何不饮杯水酒再走？”南宫御淡笑着道。

　　十一冷笑一声：“不必了。豫亲王的酒，想来在下是喝不起的。若是喝了，指不定明早一醒，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南宫御微微垂眸，低笑了一声：“十一王爷是聪明人，也是个善心人，否则当初颜颜也不会选十一王爷你帮她。到如今，我依然相信十一王爷是个聪明人。”

　　十一的眸色禁不住沉下来，许久之后，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冷冷一哼，转身离开了。

　　南宫御依旧站在远处，缓缓抱着手臂，看他离去，无声的挥退了藏在暗夜之中的守卫。

　　十一跃出宫墙，只觉得心神不宁，也不知前方是什么路，便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去。

　　突然之间，却有人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十一骇然回首，差点惊叫出声，却蓦地被来人捂住了口，只余依旧闪着震惊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看着面前的人。

　　皇甫清宇漆黑的双眸在黑夜之中，让人隐隐觉得有着熠熠生辉的错觉，然而细细看去，又分明是沉静如水的模样。

　　“七哥……”当他的手松开，十一才低低唤了一声，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心里的酸涩一起都涌到了眼睛里，“你怎么能来？你怎么可以来？”

　　皇甫清宇微微转眸，看向那座陌生的宫殿，忽然缓缓勾起了嘴角：“你就当我疯了吧。”

　　翌日，当南宫御提出要带夕颜去外间逛街，顺便采购一些婚礼用品的之时，原本有些魂不守舍的夕颜着实是惊喜了一番：“那些东西不是有人打理吗？还要我们自己去买？”

　　“被别人安排，又哪如自己亲自动手那么称心如意？”南宫御轻轻在她鼻尖一刮，“你就当我巧立名目，想跟你一起出去游玩，不行吗？”

　　夕颜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行。”

　　南宫御却变戏法一般的掏出一方丝巾，递给她：“不过你就这个模样出去可不行，若是惊扰了我们大楚的臣民，我可为你是问！”

　　夕颜略略不满的瞥了他一眼，终于还是不得不将那方丝巾罩在了脸上。

　　南宫御这才满意的一笑，带着她出了宫殿，登上了马车。

　　夕颜还是在初到大楚的那一日，在马车上看过大楚热闹繁华的街市，此时亲身走在其间，禁不住满心澎湃的欢喜，看东也是喜，看西也是喜。

　　一路上，投向她和南宫御的目光虽多，却无一人上前向南宫御见礼，夕颜不禁疑惑：“这些人都不认得你吗？”

　　南宫御微微一笑，将整个手掌罩到自己脸上。

　　夕颜恍然大悟，这才想起从前听说的沐飞扬，都是将面具戴在脸上的。

　　一时便有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出现在眼前，夕颜忙不迭的拉了南宫御过去，兴冲冲的看着各式各样的面具，问他：“你以前戴的那个是什么模样的？”

　　南宫御拣起一个最丑陋的面具罩到她脸上：“这样的。”

　　“胡说！”夕颜忙的扯下那个面具，笑了，“这个真是适合你！”

　　“是啊。”南宫御却故作正经，“我得防止敌军的将领被我真实的模样所迷惑，只能戴一个最丑的面具去面对他们。”

　　夕颜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推搡着他：“那你也给我挑一个，看看我应该戴哪个？”

　　南宫御果真便低下头，认认真真的挑选起来。

　　夕颜见他直往那些难看的面具上挑，不满的在下面踹了他一脚，笑着闹着的同时，眼角的余光却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似乎有人，一直在看着她，一直！

　　夕颜转过脸，视线穿越过重重叠叠的人群，蓦地，便跌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中。

　　霎时间，夕颜心中大震！

　　这双眼，为何这样熟悉？

　　那男子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青衫，却气宇非凡，站在人群之外也煞是显眼，高洁风华的面容之下，一双沉静的眸子，一直看着她。

　　夕颜的心律倏尔变得缓慢起来，一下一下的心跳，仿佛都能撞进耳朵中。

　　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只听得见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心跳，伴随着那男子沉静的目光，一下，又一下……

　　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快要不能呼吸了，那些黑暗中的梦境，突然之间无比清晰的呈现在眼前——是他！她梦中的人，是他！

　　可是他是谁？

　　夕颜脑中突然一阵剧痛，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再抬眸之时，便只见那男子缓缓转过身。

　　她心中顿时一慌，不自觉的便迈开了脚步，朝那男子的方向走去。

　　却只见得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她越来越看不清他的影子。

　　仿佛，少了他目光的牵引，她便再也寻他不到。

　　她心中的空洞迷茫逐渐放大开来，竟化作满心的疼痛，在那男子的背影终于完全看不到之际，泪水无声盈满眼眶，滑落在脸颊之上。

　　在面具摊子旁的南宫御，这时方才追上来，拉住了她：“颜颜，怎么了？”

　　夕颜惶然回过头，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南宫御俊朗的面容。她也不知道为何，那一瞬，心中那莫名的悲伤仿佛再难抑制，埋进他怀中大哭了起来。

　　不知为何，不知为谁的眼泪，就这样流淌，流淌不尽……

　　南宫御僵直的身子许久才有了回应，缓缓抚上她的脊背，将她圈进怀中，隔开周围那些好奇的目光，低声喃喃：“颜颜不哭，没事……”

　　十一在客栈之中焦急的来回走动着。

　　皇甫清宇出门之前不许他跟，可是他的身份如今不比从前，十一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眼看着他已经出去将近两个时辰，终于忍不住便要出门。

　　然而他刚刚走到门口，房门便被推开了，皇甫清宇走了进来。

　　“七哥。”十一忙的上前关上了房门，回转身来，只见皇甫清宇面容煞是平静，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皇甫清宇在桌边坐了下来，缓缓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将茶杯在手中把玩许久，直到那茶水已经温吞到苦涩，方才一口饮下，扬眉看向十一：“走吧。”

　　十一一惊，再顾不得许多：“你见到她了？”

　　皇甫清宇淡淡一笑，沉静的眸光之中，却依稀有着暗涌：“见到了。”

　　“那……”十一喉头一堵，见他的模样，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昨夜夕颜不认得他的事情，只是道，“就这样走了么？”

　　皇甫清宇含笑看向他：“你还有事？”

　　十一为他的笑容所震，终于缓缓摇了摇头，随后却猛地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来：“七哥，我差点忘了这个！”

　　皇甫清宇眸光一凝，缓缓接过那本医术，静静地抚过书脚，许久之后，终于第一次翻开了这本书。

　　半柱香以后，他缓缓合上了书的最后一页，嘴角的笑容蓦地带了一丝苍凉：“好了，走吧。”

　　皇甫清宇带着十一回到北漠之时，宫中朝中早已是一片大乱。

　　这一来一回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期间他没有上朝，只对朝臣称病，众人却连他的面都见不着，无不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好在在皇甫清宇回到宫中当天，便召集群臣议事，这才将已然有些混乱的朝廷重新扶上了轨道。

　　然而皇甫清宸和十二却对此次的事件相当不满，从宫中出来，十二忍不住对十一抱怨道：“十一哥，你说七哥是不是疯了？他刚刚登基，朝廷本来就不稳，他竟然还这样一声不吭丢下朝廷就去了大楚！他有没有想过后果？”

　　十一沉吟良久，方才微微苦笑了一下，道：“我想在那之前，七哥是真的快要发疯的吧。不过现在，你放心，我相信他不会再疯了，他会变回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七哥。”

　　“你确定？”十二将信将疑，“我看我们还是快些将选妃的事情提上议程吧，若然能让七哥忘了七嫂，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结果十一果真便依十二的话，将选妃的事情张罗开来。

　　不过五日，礼部便呈上了京中所有适龄待选女子的资料，由十一十二亲自把关，将一些可有可无的人去除过后，又仔细查过了那些女子的品性，最终方才呈上五个人选给皇甫清宇，分别是：徐阁老的孙女徐氏，九门提督的妹妹方氏，王老将军的女儿王氏，刑部尚书的女儿蓝氏，以及一个小小知县的女儿莫氏。

　　孰料皇甫清宇接过十一呈上来的名单和画像之后，却看也没有看一眼，只是随意的勾画了一下，又仍还给十一：“两个封妃，三个为嫔，交给翰林院去拟旨。”

　　十一原也没有望他重视，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敷衍，忍不住道：“七哥，你好歹看一眼吧？”

　　皇甫清宇这才抬起头来淡淡道：“不必了，我信得过你。”

　　十一无奈，唯有将名单送去了翰林院，很快便颁布了旨意——徐氏，王氏分别为贤妃与淑妃，而剩下三人便分封为嫔，未赐封号。

　　当敬事房的太监第一次捧了绿头牌到皇甫清宇面前，请他翻牌子之时，他看着那锦布上的那些牌子，竟然沉默了很久。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伸出手来，随便翻了一块。

　　雀屏中选的却正是那位出身最低微的莫嫔。

　　却是极有小家碧玉风范的女子，被人送进了皇甫清宇的寝宫之后，躺在宽大的龙榻之上，还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结果一直到半夜，那位传说中生得极其俊朗的皇上才姗姗迟来。

　　莫嫔心跳得愈发厉害，听见御撵回宫的通传声，便转头望向了门口，心中几许期待，几许不安。

　　然而，在门被推开的那一瞬，殿中的烛火却陡然间熄灭了。

　　门口传来宫女刻意压低的声音：“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取火折子来。”

　　“不必了，都下去吧。”

　　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极淡，仿佛一点情绪都不带，莫嫔忍不住抓紧了自己胸前的被单，紧紧咬住下唇。

　　有脚步声缓缓靠进龙榻，那人最终在龙榻边坐了下来，许久，竟只是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黑暗中呆得久了，莫嫔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便偷偷的拿眼打量着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的人，却只见得一个瘦削的背影，而且，他低着头，用手撑在脸上，仿佛极度的疲累不堪。

　　面前的这人毕竟是当今皇帝，她终究还是胆小，唯恐触怒了龙颜，给家中带来祸患，便忍不住张了口，刚想出声，那人竟已经猛然回过头来。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得见自己，可是他的目光分明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她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开口。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他却先开了口，声音中仿佛带着无尽的凄迷，然而却又是焦急而欣喜的：“颜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