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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是人间富贵花 (3)

  青梅身着一件绿罗裙衫,清新素雅,那么的安静,安静到她的世界容不下一株草木。她轻挽一个流云髻,斜插一支玉步摇。她低眉认真地绣着花儿,脚下有一只洁白似雪的猫亲密而卧,也被她的安静感染,正幸福地打着盹儿。容若为她的静美沉醉,缓缓走至她跟前,只见她如玉的手持着针线,丝绢上,一朵并蒂鲜妍地开着,开得不管不顾。她满意地笑了,唇边柔柔的,似一朵洁白的梨花。

  她微微抬眉,和容若对视,心中暗暗惊叹。今天的冬郎表哥,是这样神气漂亮。颀长的身材着一袭华服,似一团璀璨绛红的云,无比的高贵夺目,这美丽的云,就落在她身边。他没有问她为何不去宴席,因为他懂得,那样喧闹的场合会惊扰她的安静。她亦没有问他为何会来到这冷寂的绿荷苑,因为她从来都懂得,他喜欢繁华背后的清凉。他告诉她,他只想和她安静地在一起,看水中的比目鱼。她告诉他,她真的有些笨,这些年,她绣来绣去,只会绣并蒂莲。

  他们似乎还来不及好好相爱,来不及月下花前、耳鬓厮磨。容若还来不及对她许下三生的誓言,没有给她无边宠爱的幸福。而她,还没有来得及学会绣上一双鸳鸯,或是一对比目,就丢掉了手上的针线。许多人,虽有缘,终无分。明明相爱,却总是会错过,你来我往,我去你回,仿佛永远也不会叠合在一起。像是日落和日出,像是花开与花谢,彼此相连相息,却永远不能同生共死。

  很不幸,容若和他的表妹,终究还是做了有缘无分的人。没有三生三世,连一生一世都没有。他们居住的城墙里面,虽然鸟语花香、草木葱茏,但也掺杂了许多纷乱的人。不知是谁去告了密,或是他们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彼此的好感和暧昧。他们的事,被纳兰明珠夫妇发现了,受到他们的反对。尤其是容若的母亲,她固执地认为,一个自小父母双亡的女孩子,无论品貌多么端庄,她都无法接受。因为容若是明珠夫妇的长子,他的优秀和出众让人仰视,是整个纳兰府的骄傲。作为母亲的觉罗氏,不能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威胁到他的儿子,给他带来伤害。

  一个权倾朝野的宰相之子,一个名满京城的神童,纳兰必定会受到皇帝的赐婚,他未来妻子的身份和地位之高贵,让人毋庸置疑。这种指婚是任何王侯公子所不能避免的,亦并不一定都是圆满。满洲人对血统特别重视,他们在乎高贵的身份,尽管向往满汉一家的和谐,可骨子里依旧对汉人有偏见。对尊卑之别也格外执著,纵然有了同样的血统,还是会有贵贱之分。所以,他们的婚姻,都无法自己做主。

  就算天子,也不能随意按自己的主张,娶心爱的女子为妻,封后封妃。当年顺治帝和董鄂妃的爱情悲剧似乎还在眼前,传说顺治皇帝为了心爱的女人才落发出家,与佛结缘。自古以来,多少天子王侯的婚姻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他们也不过是江山这盘棋局里的一颗棋子,任局势摆布,甚至选择黑白的权利都没有。

  无论容若怎样苦苦地哀求父母都无济于事,他们收起平日的娇宠溺爱,变得铁石心肠。他们甚至下了命令,不许容若再和表妹青梅相见,容若不惜以绝食相抗,他们视而不见。此后,容若再也听不到绿荷苑的琴音,每晚,他只能守着一轮冷月,让心冰凉。他在梦里,看到青梅表妹,穿一件云做的衣裳,涉水来到他的身边。哀怨的眸子,含着泪,有着难以言说的凄楚。梦醒后,梧桐落了,芳草老去。他趴在桌案上痛苦,悲伤得不能自已。

  他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容若从贴身丫鬟口中得知,青梅表妹已经被父母做主送进了宫,去参加选秀。并且以她出众的才貌,被选为皇帝的妃子。花落琴弦,冷韵无声,仿佛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他和表妹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十年,却抵不过皇帝清淡的一眸。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败,竟败得这么彻底,败得窝囊。甚至连较量的机会都没有,他就这样莫名地输掉了——生命里最重要的爱情。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君臣之间的差距——月亮的光芒永远无法和太阳相及。他厌倦生在这样的富贵之家,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他渴望做一个平凡的男子,和心爱的女子安居在篱笆小院,静守四季炊烟。在月亮的清光里,看到他想要的宁静和慈悲。

  他关掉了心中那扇小小的窗,试图将这段爱情连同自己的心一起埋葬。这座给了他美好梦想的明府花园,已不再是人间天堂,天堂失火了,一夜之间,烧光了所有的花草,烧死了所有的生灵,他没有把握用什么方式才能让它们复活。他在悲痛中填词,只有文字不会死去,可以陪伴他,不会相离。

  减字木兰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这就是纳兰容若,他的生命注定要和文字交融在一起。文字是药,无法让他的伤口彻底愈合,却可以镇痛。文字又是毒,他服了下去,中毒越深,越发难以自拔。有些梦,以为走远,却一直在身边。他在仓皇间逃匿,可是夜夜醒来,都悲伤得泪流满面。他有预感,今生和青梅表妹再也不得相见。多么薄浅的缘分,就像一段还未来得及旁白的故事,却在心中留下刻骨的深铭。

  初犯寒疾

  这是一场感伤的分离,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给彼此,马车将她载去远方。虽隔了一江烟水,一重青山,一道城墙,可他们的心,却看得到对方在彼岸泪流满面。一梦千寻,容若想做一只秋寒的云雀,穿过烟水岚雾,去追寻梦中人,可他终究还是被青春的伤折断了翅膀。被命运关在深宫的青梅,失去了冬郎表哥,她的世界是黑夜,她让自己做一个瞎子,在暗无天日的空间假装微笑地活着。爱情的药酒,毒哑了她的嗓音,除了微笑,她只能守口如瓶。

  在后宫,她就是那枝安静的荷,可是那位少年天子见惯了鲜妍的牡丹和芍药,却深深地被这枝青荷迷醉。她几乎没有言语,只是轻淡地笑着,眼中含着雾,像一幅迷蒙的山水画。那时候,她夜夜专宠,俊朗的少年天子对她千种温存。而她总是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幽梦无边,因为只有梦里才可以和冬郎表哥相见,可以魂梦相牵,不分你我。缘尽于此,从今后,她就做一只盲了眼、哑了嗓音的蝶,在小小角落,静度流年。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好在他生于冬季,虽然失去了青梅表妹,还有诗酒和窗外的梅花相伴。春天来的时候,他脸上又开始有了光彩,他的俊朗丝毫不减,只是清瘦了些,更添了成熟韵味。纳兰明珠夫妇仿佛看到他们优秀的儿子,经过一个寒冬的冰冻,在姹紫嫣红的春日复苏。却不知道,他外表生动温暖,而内心一片荒凉。生在相府,又为长子,即便他内心冷若寒霜,也要支撑着让自己学会成长。尘世与他,除了情怀,还有责任,他不想做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

  在一个春阳高照的日子,容若参加了会试,考中贡生,这一年,他十九岁。仿佛爱情的失意并没有泯灭他的才华,他是佛前的金莲,这种与生俱来的光芒,漫漫尘埃也遮挡不住。既是尘缘未尽,责任在身,就宿命难逃。没有谁可以在人生的道路上一马平川、畅行无阻。时光要将一个人打磨,把你的锋芒慢慢磨尽,到最后,圆润得没有一丝棱角,连过往的纹络都几乎看不到。千百年来,它自作主张地改变人事,自己却清新如昨,没有增添一点点沧桑。

  病来如山倒,在没有任何先兆的境况下,纳兰病了。他卧在床上,感觉自己似掉入一个寒冷的冰窖,全身筋骨抽搐疼痛,身上的血液亦随之凝固,不得流淌。医官说此症为寒疾,寒为阴邪,易伤阳气,其性凝滞,乘虚入骨。似乎他的病症都跟宿命相关,他出生在寒冬腊月,小名冬郎,心慕幽清,此次遭受寒邪侵袭,冥冥之中似有定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青梅表妹的离去令他心痛难当。这么多日夜努力地支撑,终究还是抵不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他感觉自己被疼痛撕扯,整个人都要支离破碎。

  来势汹涌,不容他做丝毫抵抗,就这样一病不起。几个月以来,邪风恶寒,发热无汗,咳喘疼痛,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瘦。曾经溢着书香茶香的屋子里,如今只有一种味道,就是浓郁的药味。纳兰想起以前对青梅表妹说过的话,他告诉过她,在书里看到,芍药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将离。那时候,青梅为这个名字感伤了许久,说好了以后不采芍药花。他还告诉过她,他喜欢一种中药的名字,叫独活。那时的青梅笑道,如果可以,倒不如做一味叫独活的药,独自活着,独自悲喜,与人无尤。没想到一语成谶,将离成了永诀,独活也成了对他们十年相守的惩罚。

  寒疾这种病,带来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疼痛。这种痛,锥心蚀骨,可他却咬着唇,忍着。他甚至渴望这种痛,因为只有痛的时候,他才能清醒地面对自己,深刻地知道,自己是真的失去了至爱之人。病痛昏迷之时,他无数次在梦里看到青梅表妹,似乎永远都那么安静。坐在绿荷苑的长廊,和暖的阳光倾泻在她罗纱裙上,她面容贞静,温柔似水。池塘里,有着不会凋谢的荷花,不会死去的比目鱼,就连那只雪花猫,还一直偎依在她的脚下,不肯离去。她总是洁净地笑着,又微恼地看着手上的针线,嗔怪自己绣来绣去,还只学会并蒂莲。她绣的并蒂依旧开得妖艳,只是梦中的比翼却不能双飞。

  纳兰每次在睡梦里都痛得不能呼吸,也许这场病,是为了祭奠他逝去的爱情,为了这场铭心的爱,他必须病这么一次。留下伤痕,当作青春的印记,好让他在以后的岁月里提醒自己,有些爱,有些痛,不能忘记。可令纳兰没有预想到的是,这场寒疾,从此一直伴随着他,在他以后的日子里,时常会突然发作。最后也是因为寒疾,夺去他璀璨的年华。都说因果自有定数,来来去去,生生死死,不由得你不信。

  因为寒疾,他耽误了殿试,让一路直上的青云骤然受阻。人生得意有三件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衣锦还乡日。他这次不算落榜,却也耽搁了一次机遇;他与表妹相爱,却不能相守,亦属人生一大憾事。人生就像是一种交换,他用将近十九年的如意和平坦,换这一次的失去,也不算是残忍。如果是债,就算没有还清,也应该消释了大半。他本淡薄功名,无意富贵,本想逃离这一切,只守着诗酒和红颜,过着瓶梅清风的日子。可卧床几个月,病痛折磨,让他误了殿试,心中难免有些惋惜。感慨万千之余,写下一首七律。

  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他渐渐可以起床,披衣临窗看月,久违的月亮依旧那么清朗。仿佛从古至今,那么多的沧桑故事,从来都与它无关,永远都可以洁净如一。无论圆亏,它都那么静美,那么安宁。纳兰想起了青梅表妹,那个安静的女子,他就像这月亮,宁静温和。念想至此,纳兰心中有一种淡淡的释然。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子,纵算没有他的呵护,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也会一如既往地安静。因为他们之间有十年的记忆,十年,足够她用一生来怀想。念及至今,禁不住又提笔蘸上水墨,在桌案的宣纸上填词。

  南歌子

  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薰笼。

  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风,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

  取出怀里的香囊,上面一针一线都是她的情义。那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并蒂莲的花样,此后这个傻傻的女孩,只会绣这么一种花色。他终于明白,那并蒂莲就是她手植的相思树,她期待他们的爱情可以开出那样鲜艳的花朵。一直那么那么安静地期待,他懂,他亦为她相思难耐。他想起唐人李商隐的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就将过往的记忆,酿成一壶月光酒,以后只要彼此想念的时候,就取一盏品尝。这样也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算是,不离不弃,好梦成真。

  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明月西沉,天亮时,会有霞光透洒珠帘。纳兰明白,寒疾固然可怕,可是内心的寒冷潮湿才是至要的原因。他要让自己好起来,重新在文字里找回自己,一个温情的、生动的纳兰容若。也许他该拾起一个男儿宏伟的抱负,去完成他心中渴求的梦想。就算不为民立命,不为史立传,也要为自己的心。在历史厚厚的书卷中,留下一页菲薄的痕迹,也不枉来红尘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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